【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 ================= 书名:艳鬼之朱色人间 作者:伊人睽睽 ================== ☆、朱碧之卷   变成艳鬼后,我从梦中醒来,看到谢哥哥微笑的脸,他说我要叫他亲亲相公。我们在黑暗中提着灯,穿街走巷,看百鬼夜行,妖孽猖獗。我们一直走,一直走,好像人间只剩下我们相依为命,不分彼此。后来我想起,我已经死了,而我的谢哥哥,他还是人——我从来没有主动害人,可是这一次,我想杀了谢哥哥。我想他永远陪着我,只是我一个人的。      ——朱碧之卷      ☆☆☆      黑夜中,出了城门,风声更大了。      一个七八岁的瘦弱少女跟随着一个十岁左右的蓝衣少年,低着头,踩在黄叶上,发出沙沙声。一会儿,因身体不适,少女咳嗽了两声,少年才停了步。      “阿碧妹妹,就送到这里吧。我是要去跟师父学艺,不是出门游玩的。”少年明明很青涩,说话却老气横生。      “哦,”少女点点头,懵懂的大眼睛,却表现出她未必听得懂少年的意思,“那你去吧,回来给我带好玩的。”      “……嗯,”少年扭捏了下,拉住少女柔软的手掌,黑暗中的小脸微燥,“阿碧妹妹,你要经常给我写信。身体好一些的时候,让伯父带你来看我。还有、还有……伯父已经把你许给我了,你不能对别的小哥哥动心了,知不知道?”      “我知道,”少女微白的脸上露出灿烂的笑,“阿爹说你学成归来,就让你娶我,你不娶,他打断你的狗腿。谢哥哥,我保证听你的话,在家里乖乖等你,绝对不变成小花去翻墙。”      “……阿碧妹妹,不是这样说的。”听到这样稚嫩的话,少年的脸更红了,暗自寻思:她自小身体不好,常年卧病床,唯一的乐趣,只能看看才子佳人的小说。这些混话,肯定是从书上学来的。下次见着伯父,一定要提醒一下。阿碧不懂事,可不能跟着乱七八糟的书学坏了。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少年便背着包袱,离开了。少女垂着头在原地跺脚,虽然知道谢哥哥要离开她很长时间,可是那也没什么。等她身体好一些,就让阿爹带她找谢哥哥玩。少女乐观地想着,她总会身体好的。      可是才一抬头,惊讶地看到谢哥哥又回来了,“阿碧妹妹,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你这么小,什么都不知道……你知道什么叫‘不能对别的小哥哥动心’吗?”      少女想了想,“是不要心跳?”她试着用手捂了捂胸口,苦恼地皱起眉:怎么才能不跳呢?      少年沉默一下,笑着拉住她的手,“阿碧妹妹,这样,以后见别的小哥哥,你都不要对他笑,不要跟他说话,好不好?”      “好。”      “那就说定了。阿碧妹妹,等你长大了,我就娶你。”      ☆☆☆      十年以后,齐国和赵国交战,兵荒马乱,死伤无数。      齐国临边城镇青显,比起旁镇的人心惶惶,百姓倒还安康些。即使此次大战已持续了数月,赵国兵马距离青显越来越近,百姓们仍乐观地相信,他们的国家,会庇佑他们。      在靖国将军府,后院临水长廊,身着银色铠甲的年轻将军大踏步前进,顺手抹去脸上尘土和血迹。他周身带着杀伐气息,神色冷淡沉默,和江南水乡似的后院风格严重不搭,下人们纷纷躲开。蓦地,他停下步子,冷淡的眸中,染了一层微微暖色,看向一角。      在长廊之中,依偎着一黄衫女郎,十七八岁的年纪,却像妇人一样,盘起了乌黑的头发。因齐国连年战乱,女儿们四处逃散,儿郎们尽上战场,十七八岁的好多姑娘,都还待字闺中,根本没心情谈婚论嫁。眼前这年轻女子,身形纤瘦,长长的雪白衣带被风吹起,好像要连她一块儿带走。她抬头四处观望,面带病容,容貌却也秀丽。看到远行而来的年轻将军,她高兴地站起,挥了挥手,“谢哥哥!”      谢起眼中噙着笑意,看到她面色很不错,还能在院中玩耍,显然今日精神很好。他快步过去,握住她冰凉的小手,“什么‘谢哥哥’?我才不是你的‘谢哥哥’。”      “呀?”朱碧奇怪地看着他。      谢起神色很严肃,“阿碧妹妹,你是不是忘了什么?我是你的相公,来,跟我念,‘最最心爱的天下第一好的最疼阿碧的英勇威猛的亲亲相公’。”      朱碧先是错愕,抬头与他的双眸对视,好一会儿,他询问地挑起眉,而她已经忍不住,颤着双肩拼命忍笑,大声,“我才不要这样叫。”      “为什么?”      “人家会笑话啦。”      “原来是这样,”俊朗的青年眉眼间浮起恍然神色,俯首咬她耳朵,“那晚上时,说给我一个人听好不好?”      朱碧面上爆红,在他怀里扭啊扭,飞快转移话题,“谢哥哥,你怎么回来了啊?仗已经打完了吗?”      “当然还没有,不过对方阵中似有什么不寻常之物,我请了崂山众道士来,研究一下。”谢起道。      朱碧似懂非懂地点头,在他怀中还是轻轻扭动着,却抬起手,摸上他的眉眼,温柔道,“谢哥哥,阿爹不在了,我只有你了。你要好好的呀,别让我担心。”      “那是自然。”谢起道,“阿碧妹妹,你老在扭啊扭,做什么?”他面上带了受伤之情,“我好不容易回来见你,才抱一抱你,你就这么不情愿?”伸手捏上女子娇软的脸蛋,“说,是不是在府上给我藏了小白脸?!”      忍了好久的朱碧终于忍不住大笑,却又禁不住身体的虚弱而咳嗽起来,青年连忙给她拍着肩,斥道,“你这是干什么?”      朱碧不咳了,脸仍红扑扑的,眸中带着水光,好笑地看着他,“因为你的铠甲太冷了,你抱着我,我好不舒服。”      谢起先是了然,松开搂抱她的手臂,看她亭亭玉立地站在自己跟前几步,又委屈地望着她,“难道你不能忍一忍吗,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可是我又病了的话,谢哥哥会更加自责啊。”朱碧笑盈盈。      青年对外人冷淡的眉眼,也跟着她笑。他拉起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放在自己面上摩挲两下。眼看她连脖颈都红了,谢起柔声道,“阿碧妹妹,我虽然总在外面打仗,可我心里一直记挂着你。我原先见到那么多不开心的事,但只要看到你好好的,便觉得一切都值得。”      “我也是。”她温柔答,虽红着脸,却不躲避他灼烫的目光。      “阿碧妹妹,你记得我们认识多久了吗?”      “已经十二年了,谢哥哥。”      “这些年,你快不快活?”      “认识谢哥哥的每一天,都是我最快活的。快活到,即使我明天就死了,一想到谢哥哥,也觉得没有白活。”      “胡说!你身体已经被我养得很好了,哪里会死不死的?等你和我年纪很大了,我们还要手牵着手,一起走的。”      “哦,我说错了。我和谢哥哥白头到老。”      “……就是这样,”谢起很满意,低头看到她秀丽如水的眉眼,心中闪过不详的预感,“阿碧妹妹,你来跟我发个誓好不好?就说要和我同年同月同日死,多一天少一天都不行。”      “好。”朱碧顺从,她的谢哥哥总是对她很不放心,她便顺着他些。有时候,谢哥哥比她更缺乏安全感。      ☆☆☆      谢起持着剑,脚下飞起尘土,走在将军府后院。看到他的下人们战战兢兢,往四周躲。身后的道士们鱼贯而入,追将军追的气喘不已。      走到后院,谢起便大声喊,“阿碧呢?快叫你们夫人出来!府上有些不安全,让她出来躲躲……”      “夫人、夫人她……”被将军强行打住的一个丫鬟欲哭无泪。      “怎么了?!”谢起目光冰冷,手中剑就要指到了丫鬟身上。      丫鬟闭着眼大声,“夫人在房中和野男人苟合……将军,不关我们的事儿!”      “……呵,你们这些碎嘴的下人,平时是阿碧对你们太好了,你们竟敢说她的坏话!”谢起脸上是冷笑的表情,看都不看腿软的众人,往卧室走去。      推开门,这永生难忘的一幕,彻底改变他本应光风霁月的人生。      一屋混乱,气息暧昧,床上的裸身男人已经奄奄一息,七窍出血地死去。      女子衣衫不整,转过头来——      眉间闪着诡异的红光,唇上挑,颜色鲜亮。那张秀丽的脸,此刻看来,却比往日更加美丽动人,撩人心魂的香气越来越浓。      明明是朱碧的脸,却像是变了个人。      “阿碧……”他喃声。      她神色恍惚地看着他,迎着众道士的法光。      “不要!”谢起扑上前。      美丽的裸身女子,缓缓倒了下去,长发如流云散开。发间的簪子,砰地摔碎在地上。 ☆、谈判之夜【二更】   靖国大将军是当世难得一见的奇才,带领齐国神兵,和赵国连战三天后,击退敌人。小镇青显,又一次保住了。国民振奋,青显百姓倒很淡然——靖国大将军打了胜仗,这不就和吃饭喝水一样正常吗?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      “我大舅的姑妈的妹妹的女儿在县令爷府上当差,说靖国大将军要辞官,离开青显了。”      “这怎么行?青显不能没有大将军。”      “将军府被道士包围,听说里面的夫人被妖怪附身……你们都不知道吗?”      “知道啊!听说那个妖怪吸光了男人精魂,人死的可惨了。”      数来个老百姓蹲在将军府墙角,人人脸上都露出惊骇的表情来。他们仰头,打量将军府外围。青色瓦,双飞檐,粉墙绕,原先是多么幽静的地方。但这时候,环绕四面的外墙被贴满了符纸,即使在白日,也发着微光。而三天前,将军府的下人就慢慢辞退。现在,连守门的都没有了。      因为将军的夫人被妖怪附身,这座将军府,成了囚禁大妖怪的囹圄。      “将军大义灭亲啊……”众人纷纷感慨。      青衫长袍的青年牵着一匹老马,沿着墙角,慢慢走来。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左右,长发用一根墨玉簪束着,垂落在肩,脸型微瘦,青色胡渣也没有修理,风尘和疲惫都写在幽黑的瞳眸里。尽管如此,仍能看出他俊秀的底子,只是不知道他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沧桑。      青年牵着马,到了将军府门口,上前拍了拍门,神色自始至终的冷淡,眼中根本没有那些蹲在墙角好奇看他的百姓们。      一个男人跑过来,很好心地提醒他,“这位小哥,你是要进将军府?”      青年回头看了他一眼,“嗯。”很敷衍的态度。      男人继续好心道,“小哥是将军的朋友吧?刚来青显,小哥可能不知道,这座宅院,关着一个妖怪,专吃男人!”见对方一点都提不起劲,他也有点不高兴了,“小哥就算要找将军,将军现在也不在这里啊。不知小哥怎么称呼?要来这里做什么?咱们百姓可崇拜将军了,你要是好人,咱们都会帮你的!”      墙角下蹲着的几个人一起点头。      青年开了尊口,“我是谢起。”      他推开大门,牵着自己的瘦马进去了。将军大门在众人面前缓缓关上,而那个好心的男人呆呆地看着前方,一时没反应过来。一会儿,他回头问同伴,“我没听错吧?他刚才说什么?他叫谢起?这世上有同名同姓的人吗?!”      一个男人瞪直眼,盯着那扇紧闭的门,“……怎么进去了?他不要命了吗?”      青显百姓谁都不认识,也不会不认识谢起——曾被好心的朱员外收养、最后成为大将军、守护青显数年的靖国大将军,谢起。在青显,“谢起”的名头,比皇帝还要管用。      那个青年牵着马,走进了龙潭虎穴,他说他是谢起。      是那个辞了官,准备离开青显的谢起。      他回将军府做什么?      不,这将军府,原来不是将军府。这是朱员外的家宅,后来,谢起娶了朱员外的女儿,府宅,慢慢的,就成了将军府。而据说,那个妖怪,就附身在朱员外的女儿、谢起的妻子身上。      蹲墙角的人们不言不语,看着一墙之隔的将军府。不必说,他们也明白,谢起是为了他的妻子回来的。那一定是准备大义灭亲、杀了那个妖怪了。他们觉得身体有些冷,没法夸赞谢起的壮举。或许是因为谢起孤零零地牵着瘦马走来时,落寞的身影;也或许是谢起看人时,提不起劲的模样。      而谢起回到将军府,也没有几个人迎接他。他走在这里,把马送到马厩去。小厮已经全部被他辞掉了,胆小的丫鬟也走了。留在这里的,不过是几个舍不得工钱的人。今天过后,无论他们愿意与否,他也会送他们离开。      没有了朱碧,偌大的将军府,对他只是一座孤坟。      谢起抬起袖子,掩去咳嗽,然后,看到袖上的殷殷血迹。      以前,朱碧病重的时候,也会咳出血来。      那是因为她生病了,可是他既没有在战场上受伤,也没有生病,咳得吐血,是为了什么?      他发了会儿呆,又继续走路。府上下人们看到了他,个个绕道走。这府上的主子,下人们谁都不敢惹,都只能躲着。谢起也不在意,只抓住一个丫鬟,随口问,“夫人呢?”      “在、在屋里……”丫鬟快要吓傻了,什么“夫人”?!那是妖怪啊!虽然谢起走的时候,说那个妖怪只会伤害男人、轻易不会对女人下手,可是她们还是害怕。      在这里做事多年,大家都知道,谢起和朱碧鹣鲽情深。朱碧被妖怪害死,谢起恐怕很痛苦。可是再痛苦,也不能留着这个妖怪啊!大家真的很想建议谢起杀了“朱碧”,可是谁都不敢在谢起跟前说话。      很奇怪,谢起其实并不凶,长相也偏秀气,但大家就是很害怕他。      谢起先把马送到了马厩,然后洗漱换衣,还去书房写了几封信,出来让丫鬟送出去。谢起有条不紊的样子,让大家也不再战战兢兢了。虽然是和妖怪住在一起,虽然大家都想逃跑,可是妖怪要害人的话,也得找谢起吧?这个府上,现在唯一的男人,就是谢起了啊!      夜里,谢起去了水阁,四周湖水铺满了残荷,水阁四角纱幔飞舞,梦幻美好。一盏黄灯,他坐在石桌旁,桌上有酒有菜有甜点,足够他自娱自乐。飘飘渺渺的香气拂来,女人轻笑。      他回头,看到“朱碧”挑起纱帘,坐到了他旁边。明明是他熟悉的长相,却媚态横生,添丝妖冶。谢起转过眼,阿碧妹妹已经没有了。      像走一段没有前景的夜路,他和她还站在一起,却隔了一辈子的距离,只剩下记忆。      “朱碧”托着腮看他侧脸,甜腻道,“相公,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艳鬼。专吸食男人精魂为生。”舔了舔嘴角,“我知道相公是好人,没有让那些道士收了我。为回报相公,我不害你,我想和你合作。”      谢起偏头,“你……叫我‘相公’?”是,他没让道士当场收了她。不过那是因为,他幻想着,他的阿碧妹妹,还会回来。三天过去了,所有人都说,他该冷静下来了。      他不能大哭,因为怕敌人猜中他的心思;他不敢不去完成自己的战事,因为他答应过朱伯父,不做毫无承担之人。他只能沉默:阿碧妹妹,我现在才知,人之情苦至极者,无言语。      艳鬼吃惊道,“我这身体的原主人,不就是叫你‘相公’吗?”她嘻嘻一笑,“我进了这身体,有她的记忆,知道你们的过往。她在心里,一直叫你‘相公’来着。”      谢起垂下眼皮,克制袖中双手的颤抖,眼中闪过深切的痛意和恨意:阿碧,你一直在心里叫我“相公”,现在,叫我“相公”的,却是害死你的凶手!      那艳鬼笑,“你听没听见我说话?”      谢起定了定神,“你说‘合作’?”      “是啊,你撤了那些想收我的道士,找男人供我吸食。我呢,投桃报李,帮你打胜仗。”      “就像帮赵国对付齐国这样,混进我的住处,上身到我妻子身上,夺去她的性命?”      艳鬼得意道,“我们艳鬼,法力比一般的鬼要厉害很多。用不是人间的力量,帮你打赢战争,很容易呢。不过占身体这回事,可能不容易啊。是你妻子的身体太虚弱了,给了我可乘之机。平常人,怕是没这么容易对付。”      原来是这样么……谢起低着头,不让对方看到他眼中的湿润和颤抖的手。阿碧常年卧病在床,如何不虚弱?都是他的错,引来艳鬼,上了她的身,害了她的命。      她走时,是痛苦的吗?      她可曾苦苦哀求,说不愿意?      她是否大声哭泣,说舍不得?      他不忍心想——而这个罪魁祸首,还坐在他对面,侃侃而谈!      “我听说,你们男人大都薄情寡义。我也知道,你娶这具身体,是因为你幼年流浪在外,这具身体的父亲收养你,唯一的条件,是在他死了后,你替他照顾他的女儿。而且,这具身体的父亲确实很有势力,你靠着他的资助,学艺,成才,报国,有了今天的地位。这具身体长得又不是特别好,还天天生病,你不得不屈居于她,想必你很委屈吧?现在你把我当成是她,我也不拦你纳妾什么的。你继续去夺你想要的名利地位,我只要一个栖息之地就好。”      “你怎么会认为,我娶朱碧,是各有所需?这是你从她的记忆中读到的吗?”      可她,是他记忆里最好的。 ☆、水阁大火   “不不不,那都是我猜的,书上不都这样讲吗?”艳鬼道,“至于这具身体的主人,当然是个笨蛋,自以为你很爱她。那当然是错的——我遇到的男人,比她一个小姑娘多好些啦!这个乱世,战火连天,凡人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每个人都拼命自保,有作为的人也大都追求功名利禄,踩着尸骨往上爬。她一个小丫头,懂什么啊。相公,你这么一表人才,博学多识,托身在此,必然也是为了权势啊。我猜的对不对?”      谢起看着她,沉默。一会儿,冰霜般的面容变得柔和,低笑一声,“你猜的不错。”      艳鬼很得意,她先前说了那么多,总算打动了这个男人的心。她其实也舍不得杀掉谢起,比起她见过的男人,谢起无疑是各方面都非常出色的男人,让艳鬼也有些心痒。在性命没有威胁的时候,和这样一个男人谈一场□,玩玩暧·昧游戏,也挺有趣的不是吗?      “那么,相公是愿意承认我了?同意撤掉那些道士了?说起来相公真是聪明人,我知道这府上有好多地方被下了禁术,却不知道在哪里,每天只好呆在房间,真无聊。”      谢起“嗯”一声,拿起桌上摆置的玉壶,给两个酒杯倒上清冽的酒液。他举起其中一杯,神色带些漫不经心的笑意,手中的酒杯轻轻晃了晃,酒液倒映着他冷淡的眼眸,“那么,合作愉快。”      艳鬼举起酒杯,同他示意。夜风吹拂,纱幔连着灯火一同晃动。月色湖光交相辉映,明灭不定的地方,谢起俊秀的面容沾上醉意,罂粟般魅惑。他淡淡道,“我告诉你怎么做我的妻子。”      “那个不急,”香气浮动,从艳鬼周身散开。她看到谢起的神色随着香气变得恍惚,便笑盈盈地走过去。身姿轻盈的女子坐在对方怀中,手抚摸着他的面庞,着迷不已,“长得真是好看啊,给一个凡间丫头真是太可惜了。幸好我下手得快……”不停咽口水,她舍不得一次就把人害死,这么优秀的男人以后天天就在自己眼皮下转,真是太刺激了!      突然,一脸淫·荡的艳鬼脸上出现一瞬的空白,她低头,看到刺透自己胸口、发着金光的匕首,再不可置信地看到谢起冷漠的面孔,“你、你没有受到香气的媚惑?”她大怒,面上浮起黑气和红光,但胸口的金光却陡得变亮,让她周身刺痛不已,无力动弹。      “如果早就知道你能用香气控制男人的身体,那么稍加提防,不受你控制,不是很简单的事吗?”谢起道,嘴角甚至上扬,“你杀了我的妻子,还想和我合作?真是天真透顶。”      艳鬼瞪大眼,谢起怎么突然就变得这样冷漠了,他刚才不还和她说说笑笑的吗?艳鬼猛然觉得全身开始发痛,撕裂一般的可怕感觉,和这具身体产生排斥……她痛得五官扭曲,面色铁青。      谢起欣赏着她的表情,手还松松搂着她,微微笑,残忍无比,“我是人,当然不了解你们鬼怪的生活。但你也同样不了解人,你所有的知识,都是‘听说’‘书上讲’……你以为你害了阿碧,我会放过你,还和你合作?”      他笑容更冷,更尖锐,在眼眸深处,却透出悲伤之容,“真是太可笑了。我那时候放过你,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对付你。我当然想毁掉你,但你上了我家阿碧的身子,我家阿碧清清白白,怎能容你玷污?我要除掉你,却也要你离开阿碧的身体!这三天来,我求到这把匕首,被众道士联力施法。你现在是不是很痛,很难受?……你这个妖怪,就算魂飞魄散,也休想用阿碧妹妹的身体!”      他眸子里露出深沉恨意,那股浓烈的恨意,竟让艳鬼抽痛的身体感到颤栗。      她终于知道,谢起哪里不对劲了。      在朱碧的记忆中,谢起是个很爱说话很爱笑的男人。可对着她,谢起不是“嗯”就是“哦”,连理都不想理她。      为什么会这样?      就为了一个女人吗?      她不相信!      艳鬼忍着痛,“你……即使杀了我,她也不会活过来!”      “那都是被你害的!”谢起道,抬起她的下巴,“我和阿碧妹妹相识十余年,她身体不好,在病床上的时间最多。为了让她养身体,我才这么晚娶她。我谢起曾经发誓,此一生,护她爱她疼她宠她,让她每一天都开心愉快,然后我们一同死去。我不求来生,不求轮回,我只要这一世!我要她好好地活下去,和我一起活下去。如果我知道,她这么早就要被你害死……那我为什么要耽误那么多年呢?”      “你想附身,你想害人,为什么要选她呢?天下该死的女人那么多,你为什么非要选她?你不就是想帮赵国打赢这场仗吗,你说啊!只要你不害她,只要她好好活着,我什么都是可以答应的。我为齐国打仗,我佑护青显,不都是因为她在这里吗?我不可能拯救天下人,我为什么连她也救不了呢?我八岁和她相识,今年不过二十,才十二年的时间,真是短暂。我家阿碧那样乖巧听话,善良天真,她从未做过坏事,你为什么要选她?纵是有什么样的孽障,那也是我做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还跟我发誓,要和我同生共死。你却害死她!”      艳鬼的身体被他钳住,完全动弹不得。她的灵魂,慢慢的在和身体剥离,痛得神思恍惚。夜风诡异,纱幔飞舞,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女子看到谢起眼中的泪光,冰冷,却伤痛。      谢起开口,蛊惑般,“现在,从阿碧的身体里出去,你去魂飞魄散吧!”      几乎就在他开口的这一瞬,红烟乍起,从朱碧的身体里飞出,狼狈地向岸边抛去。却是湖水乍然腾起水雾,飞起数十丈。红色魅影撞上水光,像是撞上一层薄膜,水雾发出金色灿光,包围住红色魅影。无数的金光环绕,符咒开始凝起,三天前,藏在湖水里的咒术,道士们合力的术法,在此时,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啊!”凄惨尖叫声从湖水传来,红色魅影越来越淡。      谢起!谢起!      它不知道世上原来有这样诡诈的男人!      魂飞魄散前,被湖水吞噬的艳鬼愤恨地回头看向水阁,却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看到,谢起丢开灯罩,将火光凑到纱帐上。顿时,火舌飞起,在风中,卷向四周。瞬间,整个水阁被大火包围。      青衣男子抱着怀中的黄衫女子,静静垂坐。      火将他们包围,火吞并他们,火烧在身体上的痛苦,那样的可怕!      艳鬼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大火中的青年男女:原是谢起放了火,要和朱碧一起死在其中。      原来这世间,男人不全是薄幸寡恩。原来竟真的有男人,为了一个女子,生死皆抛。      ……艳鬼的魂魄也消散了,它只是有些后悔:如果早知道如此,它当初,是不会找上朱碧身体的。可现在……      鬼风卷起,连着飞起的纱帐,火焰越来越猖狂。远处的丫鬟们察觉了这里的变故,吓得尖叫连连,提着水桶要来救火。府上的烟引来了外面的注意,府门被撞开,原来在墙角八卦的那些汉子们也跑过来救火。      而谢起抱着朱碧,在火中,似乎感觉不到痛苦。他只默默看着怀中安详沉睡的女子,温柔地看着她。      他和阿碧相识十二年,他娶她,却不过一年。年幼时带着唯一的弟弟,看尽家破人亡,战火纷飞,人间冷暖。当年,如果没有朱伯父,他会饿死街头。如果没有朱碧,他会成为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      他一开始,是不喜欢那个叫朱碧的小姑娘的。她的所有,都衬出他的不堪来。可是后来他发现,不管他做什么,好事还是坏事,受人敬重还是被人鄙夷,她总在身边,一直陪着他。      有一次,他在暗地,听到朱碧对朱伯父的许诺,“不论谢哥哥在哪,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只想和他在一起。”      谢起微笑,那么,便一直在一起吧,永远不要分开,无论战火,无论生死。      大火中,谢起喃声,“不论你在哪,不论你变成谁,我都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愿为你尝尽世人不可尝之痛,愿为你走尽每一条死路,愿倾尽全力只为你一人。倘若因我之故,致你之死,不能相守,我愿自戮余生自毁吾心,生死相随,此诺可守。      风中,似有鬼怪的尖锐笑声,又似有稀稀拉拉的哭声。阴阳两界的交接时刻,欢迎光顾。      一滴泪,从沉睡的女子眼角滴落。      被火包住的女子手心,红光微弱,轻轻动了动。 ☆、承君此诺【二更】   【不论我走到什么样的境界,只要记得谢哥哥,我都想找到他。即使我成了怪物。】      ☆☆☆      夜风很冷,黄衫小姑娘垂头走在街上,四顾茫然。乌发雪肤,明眸皓齿。她容貌本是清秀无比,但细看下,却越看越精致,有勾魂摄魄的美感,好多人都看得心头狂跳。      但她却低着头,躲着人走。即使有人向她靠近,也会发现她慌张地绕远路。一时,众人都猜想是小姑娘太羞涩,还是自己生相太猥·琐。大部分人都不是大恶之徒,见小姑娘明显怕人,便也识趣地不往跟前凑。      月光清冷,她又一次抱着双肩,踟蹰地走到了将军府前,抬起头。门前有车夫帮着搬运货物,看到她,眼皮颤一下,“你怎么又回来了?又想溜进去呢?我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不是跟你说这府上的主人家现在走的走死的死吗?”说罢,唏嘘无比。几天前那场大火,众人合力,也只救下谢起。火被扑灭后,谢起呆呆地看着烧成灰烬的府宅。第二日,便离开了这里。众人不知所措,但将军府的下人,这几日,已经慢慢离开了。府宅会转到谁的手里,却谁也不知道。      黄衣少女似不敢与人对视,低着头,小声,“我、我知道埃……可是、可是主人一定会回来的……”      那车夫好笑,“小姑娘,你是不是和府上主人有什么亲戚关系?”见少女要点头,他不屑道,“看你年纪轻轻,怎么学人撒谎骗人?朱家到这一辈,也就剩下一个小女儿,前些天被妖怪附身,死了。而谢起,他是孤儿,更没有什么亲戚。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少女道,“……我没有死。”      “什么?”车夫没听清,但直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往前走几步,“你说什么来着?哎,你别跑啊!”      但黄衣少女看他要走过来的架势,十分害怕地转身就跑了,徒留车夫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处,摸摸自己的脸:我长得有这么可怕吗?还有啊……半夜三更的,一个小丫头在外面跑什么?多危险啊。      而他口中的小丫头,没法去想去的地方,就朝着一个方向,低着头,慢吞吞地走着。她出了青显,走过城门,也没有人拦她。孤零零的街头,只有她在走路。      走一段夜路,不能等天亮。因为连影子,都没有了。      “我叫朱碧,十七岁,家住青显,我相公叫谢起。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了怪物,我不敢和人走太近,我怕他们看出来我的不同。我要找到谢哥哥……大家都说谢哥哥离开青显了。可是离开青显,谢哥哥并没有可去的地方啊。”      她独自念着,说给自己听,脸上露出沮丧又无奈的神情。      “都怪我病得太久了,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连谢哥哥都找不到……”      可是一会儿,她又露出高兴的样子来。      “没关系嘛,虽然我成了怪物,可是谢哥哥肯定会帮我的。谢哥哥知道我还在,一定会很高兴。而且我现在,也不会生病了,走这么多路都不累,挺好的。”      她停了下来,看到城墙边上一堆草垛上,懒洋洋躺着一个人。那人没精打采的,明明衣着华丽,脸容神色却都很久没打理,沧桑又憔悴。一辆马车从墙边驶过,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下了马车,走到草垛边,笑靥如花地跟那个人说了什么。那个人就随便点了点头,站起来,跟着那个女子走。      “等、等等!”她急了,大声喊。      那个男人身子僵了下,却头也没回,继续跟着女子走。      黄衣少女大叫,“谢起!谢起!”她跑过去,差点被裙裾绊倒,拉住男人的手腕,勇敢地回头瞪视陌生女人,“他、他是我的、他是我的相公,他不能跟你走!”      “……”男人盯着她,目光一眨不眨。      朱碧回头看他,大声道,“你怎么能随便跟着别人走呢?她是谁她要去哪里你知道吗?是不是什么人要求,你都能跟着走呢?你的家在青显,你妻子也在青显,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男人就那么看着她,神色温柔,却冷淡,抬头抚摸她的长发,喃声,“这梦……做的也太真实了。”      “我不是梦!”朱碧叫着,眼泪一瞬间就掉了下来,“我醒过来,想找你,可是你就走了。你让我发誓不离不弃的,你怎么能先不守承诺呢?当年是我阿爹救了你,他让你娶我来着。你也答应了,现在不能说话不算话呀。我还在这里啊。”      像是这个时候,男人才是真正的回过了神。可他仍然盯着她,眼中是不可置信,“你……你还活着?”      “我当然……当然……”朱碧声音微颤,眼睛通红,“眼睛能看到你,耳朵能听到你,还能跟你说话……我是存在的呀。”眼泪大滴大滴从眼中滚落,落在腮帮上,“我在呀!”      旁边的女子听得无趣,哼一声,上马车走了。而谢起慢慢抬起手,放在少女冰凉的颊面上。少女眼睫长又翘,杏仁大眼闪烁,有些躲避他的目光。谢起一时便猜到,原来这些天发生的事,朱碧是知道的。      他声音沙哑,“那场大火,我抱着你自焚……你都是知道的?”      朱碧望着他,将自己缩在他怀中,身体轻轻颤抖。她亲昵地搂着他,声音软软的,“谢哥哥,我做了个噩梦,我到了一团黑暗中,都是鬼啊妖怪的说话声,还见到了阿爹,阿爹问我你在哪里,可是我到处都找不到你……谢哥哥,我听你的话,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谢起鼻子微酸。      这么多年,他又有了心头酸楚的感觉。      她轻声,“我已经不是人了么,谢哥哥?”      谢起抱着她,久久不言语。他当然都知道,当他注意力回到朱碧身上时,就已经看出来了:阿碧面容清秀却妖娆,没有人的影子,活在黑暗中。他难以想象,阿碧原先那样胆小单纯,是抱着怎样的勇气,接受这样的身体,在青显找他。      谢起轻声,“阿碧妹妹,我们离开青显,我带你游山玩水,让你享受时时刻刻陪伴相公的生活,开不开心?”      朱碧闭着眼,眼泪流进他脖颈,“开心。”      月朗星稀,寒鸦卧江。虽然青显再不能收留他们,但他们还是在一起的。她没有被抓到地狱里,再也见不到他;他也没有死成,甚至就在青显城外等着她。      ——仁慈的老天爷,阿碧没有做过任何坏事,谢哥哥也没有。我阿爹每年都带我给城中乞丐送药送汤,谢哥哥学成归来后,一直在保家卫国,保护您的子民。我已经是朱家最后一个女儿了,一十七年来,我体弱多病,却不曾怨恨,不曾不平,只要我喜爱的人都在。阿爹走后,这个世上,我只剩下谢哥哥了。您那样忙,就放过我一马,让我留在这里,陪着谢哥哥,好不好?      ☆☆☆      少年背着包袱,气喘吁吁地赶到青显。来到将军府门前,得知变故,傻了眼,“阿碧姐姐怎么死啦?!”      被问的人回答得都烦了,“这已经不是咱们青显的秘密了啊。朱小姐被妖怪上了身,给害死了。谢公子也差点烧死在火里,被救上来后就远走他乡了。现在将军府,是无人居住的哎。”      少年瞪大眼,“那个混蛋!阿碧姐姐都死了,他还有脸活着?!”遭到周围人瞪视,他也一一瞪回去。却突然一拍脑门,“不对吧……我前几天不是才收到那个混蛋的信吗,他没说阿碧姐姐已经死了啊。”咬牙切齿:那个混蛋该不是故意瞒着他的吧?      众人虽然不满“混蛋”的称呼,但知道对方说的是“谢起”,纷纷凑上来,要看信。少年从怀中掏出一团废纸,摊平,信纸那么大的空间,就只写了几个字:      “回青显!疾!”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谢起的笔迹吗?就这么几个字,认不出来啊。有人就问了,“小公子,咳咳,你和这将军府,有什么关系吗?”      少年黑着脸,“关你屁事!”他又想了想,那个混蛋好像还随信寄了什么东西,让自己到这里再打开。他一直不喜欢那个人故弄玄虚的样子,一路都不以为然。但到青显,发现这里真的发生了变故,让他不得不努力想,他把那个随信寄的什么东西扔哪里去了?他虽然不喜欢那个人,但不怀疑那个人的智商。      “找到了!”又掏出一团皱巴巴的纸,摊开,好几张纸,房契,地契,田租,银票……全在这里,像是遗产一样。      众人又禁不住问,“小公子你到底和朱家什么关系啊?”      少年沉默半天,“……我是谢起的弟弟,谢休。” ☆、道士节操   日暮昏昏,一辆古朴的乌蓬马车,在野外丛林中慢慢行走着。赶车的是年轻男子,容貌上乘,气质极佳,长发用玉白束发髻挽着,晚风吹拂,不时把发丝吹到他面颊上。男人神色漫不经心,显然野外赶路的平淡无奇,也让他生了倦怠之心。      这正是谢起。      他现在就在懒洋洋想着:看这架势,今晚得在野外凑合了;这荒郊野外的,真是锻炼人的生存技能啊,想原来的阿碧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都能做出美味的食物了,真是不可思议……      想起阿碧,他眸中微软,将车帘门窗看得更实些,唯恐光线惊醒车内佳人。      倏忽之间,天空上发出拍打翅膀声,飞鸟从树枝上哗然飞起,草木灌丛夹着风声沙沙作响,给野外染上阴气沉沉。      谢起立即绷起神经,勒住马缰,查看四周。天未曾完全黑,双眼仍能视物,还不是妖魔鬼怪纵横的时候。突然的大变,是为了什么?沉眉寻思间,谢起猛地出手,一指剑风打向一个方向,“什么人?!”      “哎哟!”是男子的痛叫声。      原来是人哪。      谢起紧绷的神经松下,只要不是鬼怪,他尚有余力应付。谢起皱眉,可这男人的声音……怎么听着这么猥·琐呢?      他下马车,脚步轻而无声,走向树丛后的方向,一个圆球滚到了他脚下。谢起一惊,长剑刚出手,那个圆球就抱住了他大腿,哇哇大叫,“英雄,英雄饶命!”      谢起才看清这个圆球,是一个男人,他抱着谢起的大腿干嚎,让谢起都受不了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谢起收了剑,一脚踢开那人。      男人抬起头,那长相……蛤蟆眼,歪鼻歪嘴,真是丑的可以。龇牙咧嘴,更难看了,“贫道除魔天地间,是道士啊!”他整整衣服,想起自己没有穿道袍,又宽衣解带,把里面衣袍上的一个八卦图露给谢起看。      谢起嘴角先是抽了一抽,步子往后挪了挪,“你滚吧。”居然有这样丑的道士,谁家道观这么想不开啊。他走回自己的马车,那个自称道士的人又爬起来,追上来,“英雄,英雄留步!英雄有没有见到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那是个妖怪,专吃人的!贫道都在这里蹲了好几天了,就是为了捉那个妖怪,好回去领赏银……哦不,是为苍生百姓着想!”      年轻貌美的女子?      忽视那道士话里的猥·琐,谢起离那个道士远了些,话语中却多了几分试探,“不知道,我只是过路人。这个世道,还有妖怪吗?”      那人理所当然道,“当然有啊。贫道教你怎么判别妖怪和人啊,妖怪不分男女,都是长得特别销·魂的,嘿嘿嘿……”难听的笑声一出,谢起目光微沉地看向他,那人赶紧收了得瑟的嘴脸。      那人踩着草地,跟随谢起,看到了路中央的乌盖马车,随口道,“前方城镇不许陌生人过路,要进城,必须得搜查。英雄要经过这里,必须得进城吧?”      谢起看他一眼,“离我远些。”他虽然觉得这道士无碍,但有这人跟着,总不好近马车啊。      那道士也抬眼看了看马车方向,皱眉:奇怪,他们说话声音都这么大了,怎么马车里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人在里面吗?他嘿嘿笑,搓着手,“过路得搜查啊……”      谢起持剑的手微动。      那人赶紧往后挪,就怕谢起突然出手,连连摆手,“英雄别激动别激动,刀剑无眼啊。”退到了一定距离,谢起心不在焉地收回了目光,准备向那人打探前方一些讯息。却是又听到一阵草木窸窣声,谢起心生警惕,就见那人手拍两下,身后树丛中快速窜出十来个提着大刀的老百姓。      谢起脚步随意走两下,不动声色地将剑抬起,站在车前,护住马车。他这个姿势位置,正好防止这些人突然冲上来。他倒不在乎这些人抢劫什么的,就是那人先前说自己是道士……朱碧还在车上,让谢起心中忧虑。      那人动作飞快,赶紧躲到同伴身后,听到谢起问话,就探出个脑袋,怎么看怎么贼眉鼠眼,“英雄别动手,这些都是城里的百姓!我先前不是说了嘛,有女妖怪害人,可怕极了。我们一路神勇,把那个女妖怪从城里赶到了这里。这里就英雄一个过路客,我们担心英雄你的安危啊。”      谢起抬起长眉,“我和我妻子路过此地,若你们不欢迎,我们不进城便是。捉妖不捉妖,我们也不会插手打扰。可荒郊野外的,你们这架势,怎么像是要绑架我们?”      “你都说了荒郊野外的,女妖怪躲到哪里,我们怎么找得到?你让我们搜一搜你的马车,那妖怪说不定在里面!”      “里面是我妻子,不是你们口中的妖怪。”谢起神色冷淡,语气也不凶,但只是这么平平淡淡的,就有一股气势蕴于眉眼间,让人不敢上前。      那人眼睛发亮,“年轻貌美?”      谢起看着他,面无表情,“是我妻子。”      众人烦了,“道长,别跟他啰嗦了,”向谢起拱手,“公子,没办法,咱们城里被妖怪害惨了,真是不敢再让陌生人接近了。你让我们搜一搜马车,若是真如你所说,只是你的妻子,我们不会多管的。”      “你们倒是不会多管,我看那道士却是要流口水了,”谢起冷声,声音一落,青衣拔起,便掠向了众人。众人微惊,连忙守护,杀向谢起。他们寻思着这公子哥一身布衣仍难掩饰华贵的气质,恐怕也就是个出来游玩的富家子弟。这么多人,总能拿下他的。但谢起武艺超绝,在众人中行走,轻而易举地挑去这个人的刀,把那个人绊倒在地。这些普通百姓,顿时手忙脚乱,怎么可能是谢起的对手?      那个道士很机灵,谢起一过来,他毫无形象的,屁滚尿流地滚开了,口中大叫着,“围住围住!”而谢起一时忙着打退那几个人,这道士又四处乱跑,顾不上。      众人打斗中,怒目瞪向那道士:光说不练,我们能围住还会东倒西歪?!      谢起感觉到身后一声吱呀,猛地转身,看到马车门被那道士推开。谢起心头怒火纵起,没想到有人无赖至此。他更担心朱碧现在的样子被那道士察觉,当下踢开身边人,扑向那道士。      道士愣愣地站在马车前,瞪大眼。光线昏暗的马车中,黄衣少女撑着案头沉睡,长发乌黑铺开一片,肤色如玉一般温润,眉目如清水荡漾,睡着的样子,柔美宁静。      可是外面动静都这么大了,这位姑娘怎么还能睡得毫无知觉?      在谢起的手掐住他脖颈前,他欢喜趴着马车,身子往前探,“美女啊……”      “……”谢起顿住,气势一松。这个道士,八成是个半吊子。亏他担心半天,道士竟连朱碧的真身都看不出来。      光线昏暗柔和,沉睡的少女似乎并没有那么怕光,但谢起手从道士脖颈移开,不动声色地上前,阻开道士和马车的距离,也顺便挡住了微弱的阳光,“你看清了?车内是我妻子,并不是你们说的女妖怪。”      道士望眼欲穿地跳脚看向马车,可是谢起挡前,他死活看不到。叹息道,“不、不能这样说,那女妖怪会上身……等美女醒来,看美女无恙,我们才能放心啊。”      上身?      谢起现在一听这个词就浑身不舒服,恨不得马上转身摇醒朱碧。但当着这么多的人,他当然不会这么做。他只把剑轻轻放在道士脖颈上,声音轻飘飘的,“要么滚,要么死。”      众人上来,拉住道士,“咳,这个人不好相处的样子,咱们还是离他远一点。”“就是就是,看他的样子,哪个妖怪瞎了眼敢欺到他头上啊。”      道士遗憾,转头欲走。      谢起叫住他,“你说的妖怪,有什么相克之物吗?”      道士道,“贫道为什么要告诉你?”      谢起拿剑的手腕才动一下,道士连忙脖子一缩,在众人“没出息”的鄙视中,拿出一袋狗血分出去,“它怕这个。”      谢起很自然地接过,挥挥手,“滚吧。”      道士哭丧着脸跟在众人屁股后面离去,马车里传出一声细微的娇软女声,透着刚睡醒的懵懂茫然,“谢哥哥?”      “阿碧妹妹,他们吵醒你了?”谢起回身,上马车。      谁知那道士脚步飞快,凑上来冲上马车,一脸谄媚地望向朱碧,“女神,女神么么哒!女神求包养求签名!”      “你是……?”      “女神觉得我是什么我就是什么。”道士如此谄媚,就差直接摇尾巴了。众人转头,不忍直视:道长如此掉节操! ☆、庙中烤火【二更】   朱碧抓抓长发,眯起眼适应环境。她看向那个丑得不得了的道士,没有反应过来前,眼波流魅,摄魂动魄的美感在眉眼中越来越浓。      谢起看得心惊,这还是他的阿碧妹妹吗?在她伸手前,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身子往她面前一挡,“阿碧妹妹,你醒了?”他袖中藏着匕首,倘若不是朱碧,倘若又不是朱碧……他心中茫然,难道他又要对着朱碧的身体动手吗?      朱碧对上谢起的目光,神智已经清醒过来。方才她、她是……谢起一定是被她吓住了。朱碧垂下头,不敢向陌生人看去,唯恐自己再表现出不属于自己的神采。      勉强压下心头的激烈狂跳,确定不会被谢起察觉,她才扑到对面青年僵硬却温暖的怀中,扯着他他绷得发紧的手臂,声音软得快要化了,“谢哥哥,我已经醒了,不会再吓你了,真的。”      “你真是……”抚摸少女睡得温暖的面容,谢起心头微酸,要说些什么,感觉有些不对劲,慢吞吞地回头,看向那道士,“你怎么还不走?”      “卧槽女神还没理我!”      谢起袖子一动,那道士立刻泪流满面地爬走了。谢起默了默:他只是抬个袖子而已,这道士胆子忒小。不过走了也好,他懒得跟外人费心思。      唯一让他担忧的,就是朱碧……方才朱碧刚醒来时,那妖媚勾人的模样,惹得男人血液沸腾,他真是不敢回想。      朱碧抬头,亲吻下他嘴角,一副很乖巧很温顺的模样,“谢哥哥,别担心。”      谢起微笑,搂住她,“来,叫声‘最最心爱的天下第一好的最疼阿碧的英勇威猛的亲亲相公’。”      朱碧先愕然,然后笑倒。      ☆☆☆      晚上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林中散发出浓雾,连风声都带上一层湿气。马车紧赶慢赶,到了一座破旧的城隍庙停下。谢起先进去查看一番,最上头的菩萨翻倒在地,头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到处是灰尘蛛网。确定没有什么镇鬼镇妖之物,他才招呼朱碧下马车。      身形纤细婀娜的黄衣少女抱着一个包袱跑进来,身上已经淋得湿漉漉。她眨眨眼,看到青年在堆柴生火。见无所事事,朱碧便四处看这个地方,并寻思晚上吃什么。      听到青年在背后一声叹息,“哎!”      朱碧疑惑回头,看到谢起还蹲在地上生火呢,“谢哥哥,怎么啦?”      谢起声音平平,“没事,夜凉雨大,阿碧妹妹要照顾好自己。”      朱碧应了声,转过身才眨眼,发觉了谢起的目的。她心中好笑,从包袱里取出一件月白披风,过去给谢起披在身上。在青年回头看她时,她乖巧笑,“谢哥哥,雨凉,你生了病我会心疼的。”      谢起高兴道,“阿碧妹妹,你真是疼惜相公的贤惠妻子啊。”      朱碧忍着笑,脸红地“嗯”一声,决定更让谢起高兴一下,“谢哥哥,昨天你给我买的鸡腿,我舍不得吃呢。留了半个,一会儿给谢哥哥热一下,好不好?”其实是她嫌太油腻了,一直不想吃。但怕说实话又惹谢起“伤感”,只好啃了一半,留着另外一半,想着什么时候趁谢起不注意时扔了。      谢起果然眉开眼笑,“阿碧真乖,没让相公白疼你,不过你可以让我更开心一点儿。”说罢,抱着她的腰,暗示性地蹭了蹭。      朱碧看着他。      谢起眼光热烈地回望他。      朱碧维持着乖巧的笑容,俯下身,在他脸上吧嗒亲一口。谢起不满,她只好挪挪,亲到他嘴角。这点儿小孩子过家家般的亲亲当然不能让谢起满意,一把搂住她的腰,把她拉到怀里,热情似火地舌吻一番。      朱碧笑着,在他怀里挣扎,“谢哥哥,不要啦,这是在外头。”      “反正又没人。”谢起嘀咕,含着她的唇瓣便不想放开。      朱碧拍打着男人的手臂,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脖颈,酥酥麻麻的,让她禁不住缩着脖子,怎么也忍不住不笑,“好痒……你快起来啦。”      朱碧多年卧病在床,不曾多活动,身体比一般女子都要柔软。更因为她体质的改变,摸起来如同玉石般温凉。谢起手伸进她的贴身小衣中抚摸,浑身血液都在逆转,控制不住地呼吸混乱。可是朱碧怕痒,在他怀里笑得不行,又是死活不肯配合他。谢起被她勾得气息混乱,却只能无奈放弃。      下巴靠在她肩上,咬着她的耳珠,谢起恨声,“就知道欺负我。”      朱碧阿爹教她是良家小闺女,不做任何不合规矩的事儿。后来谢起娶她,也是立志把她往“贤惠温柔”的方向上拉。就是情·事,时间必须是晚上,地点必须是床上。      朱碧的性格,从小到大,可以说是她阿爹和谢起联手打造的。温顺,乖巧,懂事,善良……这两个最疼她的男人,恨不得把所有的美德都让她占了。朱碧是无所谓啦,只要阿爹和谢哥哥喜欢就好。      阿爹和谢哥哥也一直很喜欢。      但是自从谢哥哥带她离开青显,半年来,谢起好像有些怨恼自己当初对朱碧性格的改造了。他记得朱碧小时候,看各种情爱话本,性格都快往女·流·氓方向发展了。      可现在……哎,自作孽啊。      朱碧小脸通红,却知道现在的谢起很不好受,乖乖地拍着他的后背。雨声滴答,柴火噼啪,照着他们同样温润的脸容,和眼中的情意。      一会儿,谢起搂着她腰的手臂松了松,在她耳边缓了一口气,给她拉好衣裳。朱碧跳下他怀中,往外走,“谢哥哥,我去拿晚饭。”      ☆☆☆      城隍庙中,火光映照下,朱碧架着火在烤鸡腿,在上面撒上各种调料。她耐心地翻转鸡腿,酥香的味道在空气中慢慢散发。而谢起披着一件披风,捧着一本书,在边上看得认真。      朱碧只扫了一眼,就把目光移回到了鸡腿上。谢哥哥看的书,是有关鬼神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人类面对鬼神的认知,是那样短缺。谢起只是个普通人类,不知鬼神世界的规则;而朱碧或许可以走向鬼神的世界,却一直陪在谢起身边,没有离开。这半年来,他们走访许多地方,谢哥哥也和许多道士打探过。再加上朱碧自己的认知,他们得出结论,朱碧现在已经是半个艳鬼了。      可能是原先那个艳鬼在她的肉体上做了什么手脚,朱碧的魂魄仍在,却已经不是人了。没有影子,不会生病,有微弱的法力。并且,除了谢哥哥,她不能看任何男人,一看之下,就会心跳加速,不受控制地恨不得扑上去。但同时,她又还有为人的五感,能吃饭,知冷暖,要睡觉。只是渐渐的,为人的这些特征,已经越来越弱了……      朱碧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变成这样。      但是——      她回头,把烤好的鸡腿递给谢起,看到谢起脸上的笑意。      但是,如果她已经不是人了,如果只能以这种方式陪伴在谢哥哥什么,如果这是惩罚,那她愿意接受。      “阿碧妹妹,虽然你实际上除了睡了一天,赶车寻路之类的苦差事全是你家亲亲相公一人所为,你根本没出什么力。但是谁让你有个疼爱你的相公呢,过来一起吃,还不快快感谢相公恩典?”      “谢相公恩典。”朱碧挪过去,靠着谢起坐下,笑眯眯地抱着膝盖,等着谢起撕下一块肉,喂给她吃。虽然她并不觉得饿,相信自己即使什么都不吃,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为了安慰谢起,她仍然打算吃一些。      谢起却只是逗她,见她张开嘴,哈哈一笑,鸡肉瞬间换方向,喂到了自己嘴里。却突然,谢起的笑容古怪,一口吐掉了口中鸡肉。朱碧一愣,拉住他手臂,“怎么了?不好吃吗?”      “……阿碧妹妹,你盐放多了?”谢起小心问。      阿碧愣了一愣,从他手中撕下一块肉,放到自己嘴里,慢慢咀嚼。在谢起专注的目光中,她低下头,吐掉了口中肉,小声,“是呢,放多了盐,谢哥哥,对不起呀。”声音里满是愧疚。      谢起连忙安慰她,“没关系没关系,只是一顿不好吃嘛。我们明天进了城,再吃饭就好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位红衣女郎撑着伞走进来。这女子身形倒很窈窕,但容貌平淡,神色微怯懦,擦着发上雨水。抬头看到是一对男女在庙中,女子先退后一步,又上前商量,“外面天冷,奴家能借个火暖暖吗?”      那女子是对着谢起说的。      谢起敷衍那红衣女子两声,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庙中环境。就这一瞬间,他错过了朱碧低下头时,伸手抹去眼角的泪水——她,并不觉得咸。 ☆、夜中故事   城隍庙柴火烧得暖和,两拨人各自找个角落坐下,烤着火,互不搭理。谢起抬起披风,将朱碧包在里面,好不让对方注意到朱碧。朱碧自知自己与人不同,便乖乖趴在谢起膝头,和他小声说着话。两人声音轻微,说的只是普通闲话,但那种神态间的亲昵温柔,莫不让人羡慕。      “谢哥哥,你冷不冷?”      “你都不冷,我会冷?”      “你和我不一样……”      “阿碧妹妹,你说什么?”      “我好冷,谢哥哥抱紧我。”      外面的雨哗啦啦,顺着屋檐蜿蜒而下,在地上形成细浅的水洼。红衣女郎坐在靠庙门的地方,一开始是看外头的雨,见没有停的意思,便转过头,看向那对男女。      女郎虽然容貌普通,但若一直不眨眼地盯着一个方向看,却是不得不让人分出注意力来。      朱碧先回了头,看向她,露出笑容。      那女郎目中有些胆怯,却也微微一笑,“两位是情人吧?”      谢起对外人一直都很防备,不冷不热地看对方一眼。朱碧趴在他膝头,黑眸微弯,“夫妻。”      红衣女子吃了一惊,但见他二者言行间确是亲昵又不淫·邪,好像天经地义般,不是夫妻,都说不过去。“原来如此……看两位的方向,是要进明城了?这里闹鬼,你们不知道吗?”      谢起终于看向那女子了,“白日时我们也遇到道士,确实言有鬼怪祸乱。可子不语怪力乱神,世间,真的有鬼?”      “……”朱碧默默将言谈自如的谢哥哥望着:谢起撒起谎来,真是舌灿莲花、诚恳无比;要不是她太熟悉他,也听不出这是谎话。她自己就是半个艳鬼,他却说自己不信鬼神,呵呵。      女郎见相貌英俊的男子终于肯看向自己了,面上先一红,然后神色露出几分古怪来,静静看着那对少年夫妻。她笑一笑,垂头想一阵,再抬头时,火光映得她神色一阵恍惚,“鬼怪吗?乱世中,没有神仙慈悲下凡,却有鬼怪蓄意伤人。你们是外地人,不知道吧,这座城隍庙,以前就有恶鬼作祟。”      朱碧慢慢抬头,盯着女子,天真无邪的面容上露出几分古怪神色来。      红衣女子道,“这其中,还有一段渊源。你们可愿听?”      谢起微笑,“左右大家被困在雨中,姑娘不妨说说,让我夫妻二人进城前,也有个准备。”      大半夜的,这是要讲鬼故事的节奏吗?朱碧身体一寒,更往谢起怀里躲,眼珠一转,看着他,“你不是不信鬼神嘛,听什么?”      谢起多了解朱碧啊,她一个动作,他就知道她有些害怕。是呀,朱碧虽然自己就是艳鬼,但她一直和他在一起,仍过着人类的生活,难免会害怕。他抱紧她,目光却看着女郎,笑道,“不过是一个故事,听听也无妨。”      红衣女点头,低头想了一阵,才讲,“那是二百多年前的事了。有一个美貌妇人,未婚先孕,被村中长老乱棍打死。可七月七,已死的夫人肚子里,却生出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是个鬼胎,全身带鬼气,村子里人皆认为不祥。他们想各种方式,想弄死这个婴儿。但婴儿平安长大,反是接触她的人,暴病而亡。人人皆怕,不敢再接近这个女孩儿。女孩儿就靠着捡垃圾,剩菜剩饭,居然活了下来。当然,村里没一个人和她说话。”      “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个青年后生。这是唯一一个,和那个长大的女孩儿接触,却没有死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愿意和女孩儿相处的人。他说,他愿意带这个女孩儿离开村落。这青年后生跟村子人讲,这个女孩儿,是鬼女,走到哪,便会把灾难带到哪。虽然她本身不坏,但命运总是这样。村里人很害怕,就把女孩儿交给这个青年,带走了。”      “他们相爱了,就在这座城隍庙立的誓言,不离不弃,不死不忠。女孩儿跟着情郎,再没有像先前十几年一样,被人天天打骂,很是过了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      女郎声音弱下,只听到外面的雨声也小些,火光荜拨一下。      谢起漫不经心地以指梳理怀中少女乌黑如云的长发,面上若有所思。朱碧在一片温暖中,打个哈欠,乖乖的,就像真的在听故事一般,但她恍惚的眼神,却显示她的神思,早不知道游荡到哪里去了。      “那青年,其实是该国的国师,他是不是真的知天命,谁又知道呢。后人只知道,那个青年带着自己的情人,去了北之荒地,至热至苦。他将情人锁在石中火里,加了封印,一百年。他说情人是鬼女转世,对国运不祥。情人若是愿意等待,且等他一百年。那女孩儿,被火日日夜夜地焚烧,陷入昏睡。”      “被封在石中火时,女子仰天大笑,眼落血泪,说:哈哈哈!我本善良,却生为鬼胎;我本卑微,却世人皆忌;我本仁慈,却与恶为舞!我生而带邪性,只有感情能束缚我。郎啊郎,我愿意跟你走,那只是我愿意而已。你不可以拿我的喜欢来负我!你把我的感情变成一场笑话,我终有一日,会让你的悲悯心沦为笑话。”      “百年后,她破火而出,想找情郎报仇。却被告知,青年早在将她封锁的第二年,已经离世。命运是可笑的,青年自以为封印了情人,就有重见之日。但他却算不到自己的命运。女子掏心挖眼,剜骨削肉,死而化为厉鬼,在明城作乱。至今,已经一百多年了。”      谢起沉默片刻,微笑,“姑娘倒是对这个故事很熟悉。”      红衣女子也笑,“这里的人都知道,因为两百年前,现在的明城,就是以前的村落。而那位早逝的国师大人,被明城百姓奉为神明,日日叩拜。但可惜,死去的国师大人不能显灵,压制住作乱的厉鬼。明城生灵涂炭,几乎沦为一座鬼城。”      朱碧从谢起怀中坐起,“谢哥哥,既然这里有鬼怪作乱,我们就绕路去别的城镇吧?”      女子冷笑一声,“你们已经进了厉鬼的地方,以为还能逃过?”      谢起点头,“阿碧别闹,这位姑娘说的很是。”      朱碧奇怪地看他一眼,眸光闪烁,再瞧瞧那个讲故事的红衣女子。她眯眼,笑两声,抱着包袱起身,“好吧,谢哥哥你想死在这里,我可不要!我要去喂马了,谢哥哥你好好想想,是要呆在这里,还是跟我走。”      她说完,就跑出了城隍庙,头都不回一下。      红衣女郎目瞪口呆,视线中那个黄衣少女很快就不见了,她慢慢回头,看向谢起,皱眉,“恕奴家直言,你的妻子太小,很不懂事。”      谢起微笑,“嗯。”      女子看他不动,疑惑道,“奴家看你很喜爱她,她出去了,你不去追她回来吗?外面那样黑,还下着雨,一个小姑娘最好不要乱跑。”      谢起道,“没事儿,她闹闹脾气,我不去找她,她一准儿回来。”看向女子,“姑娘的故事,没有完吧?继续。”      红衣女子看着他,突地冷笑,容貌变得模糊又诡异起来,声音也飘忽无比,“化身为厉鬼,当然是不放过任何一个人了!”她身形开始发生变化,阴气重重,扑向谢起。      ☆☆☆      雨已经停了,空气湿润,朱碧奔跑在野外,长发飘散,周身发着红光,冷汗涔涔,气息散乱。      红衣女郎站在树影中,声音尖锐刺耳,“快回到城隍庙中,你相公在等着你!”      朱碧恍若未闻,依然朝着自己想去的方向奔跑。她生为艳鬼,有法力相助,远比凡人厉害。      但那女郎却不放过她,远远近近,前前后后,到处都是红衣女郎的身影,冷冷地看着她,“你怎么还不回去?你想为你相公收尸吗?”      “回去吧回去吧!你以为你能逃掉吗?”      朱碧咬牙,神色坚定,依然不加以理会。红衣女从四面八方飞过来,尖利十指抓向她,阴笑桀桀。黄衣少女吓得脸色煞白,伸手相挡,红色法光相撞,竟听到对方一声尖叫,快速从她身边退开。      朱碧喘着气,趁对方没有精力时,赶紧跑路。谢哥哥,你再撑一撑,等我!      黑暗,天生适合魔鬼生存。就连朱碧这样的半吊子,在黑夜中,感知都能四通八达,比往常敏锐万分。她察觉到一处有熟悉的人气,便忙奔跑向那个方向。      黄衣少女奔跑在丛林中,速度飞快,身后有女鬼追逐,小鬼挡路,鬼火飞起。而她长发散开,一张苍白的小脸娇俏万分,有诡异的红光在闪烁。      众人听到动静,道士回头,眼睛一下就亮了,“女神!女神么么哒!” ☆、原是山狸   朱碧安静地伏在谢起膝头,听着故事。借着披风的掩护,她拉过谢起的手,在他手中慢慢写字。这个游戏,是她小时候,身体不舒服只能躺床上时,谢起教给她的聊天游戏。一晃这么多年,陪她写字的那个人,还是谢起。      “谢哥哥,我觉得对面的女子,不是人类。”      “你能看出来?”      “我感觉的,她身上有腐烂的气息。可是我不确定那是什么,有点儿像妖气,又有点儿像鬼气。”      “……这样。阿碧妹妹,你还记得你刚醒时,有个道士在发神经吗?”      “哦,记得。”      “他跟我说,是来捉妖的。虽然看着不太像,但他敢来,想必有些本事。一会儿找个借口,你离开城隍庙,去请他来这里收妖。”      “那你呢,谢哥哥?”      “阿碧妹妹,我觉得这只妖怪来城隍庙,是想对付我这个人类的。你已经是半个艳鬼,她应该会斟酌一二,不太愿意和你冲突。我想,如果做个诱饵的话,我大概是合格的。”      “那应该谢哥哥你找理由走吧,我来拖着她。”      “阿碧妹妹,你别忘了,在野外暗夜,你要比我更适应。你去找那个疯道士,要比我快。我这里有一袋狗血,约莫能撑住。更何况,我是男人啊。阿碧妹妹,我要保护你的。我不想每一次,都无法护住你。”      “……谢哥哥……”      “阿碧妹妹,听话,乖。”      ☆☆☆      朱碧飞快奔跑,丛林密树在她周身闪过,鸟雀虫蛙被她惊得跳脚。她只是快,更快,一定要最快。找到那个道士,让他去救谢哥哥!      谢哥哥说,那个道士没本事,是认不出她真身的,让她不要害怕。      她其实一点也不怕这个。      她害怕的,是谢哥哥可能遇到的危险。只是想一想,她就忍不住想哭。虽然成为艳鬼,已经不是人了,她却还是没有本事,在危险的时候,陪在谢哥哥身边。      明明她已经不那么弱小了,却还是需要谢起为她考虑。      “没关系,谢哥哥无所不能……不过一个妖怪,一个连我都顾忌的妖怪,是不可能伤害到谢哥哥的!”      就是靠着这样的信念,朱碧终于跑到了众人身边。而一时间,一路追赶她的那些鬼怪身影,在风中模糊,全部消失。她喘着气,湿漉漉的目光盯着这些人,“道、道长……”她忍耐着,不让自己的身体发生奇怪的反应。      “女神是来找贫道的?贫道重安……”道士一颗心脏噗通直跳:先前看女神长得清秀,现在近距离看,实在好漂亮,美眸流转,分明有惊魂摄魄的灵气啊。女神真有眼光!这么多的人,一眼就找到他了!      道士上前,想握住少女的手亲切交流。      黄衣少女似受到惊吓,往后退开十步,如同惊弓之鸟,“你你你,不要过来!”      道士愣愣地看着女神:好伤心,女神嫌弃他。      朱碧发觉自己态度古怪,又连忙转变,求助地望向道士,“有妖怪在城隍庙……”      道士不以为然,“女神你不在城隍庙就好了……”      朱碧脸色微变,他是不准备救谢哥哥了么?如果他不救谢哥哥,如果他不肯——她怎么办?      众人察觉的时候,温柔的少女竟然已经欺身上来,钳住了道长脖颈,“去城隍庙捉妖!”      恐怕连朱碧自己都不相信,胆小的、单纯的、一直被护在身后的她,会有勇气,在这一瞬间走出来。背着众人,她眉目间闪烁着诡异光雾,手已经出了一层汗。没有什么,比谢起更重要。      道士快要被她吓尿了好不好?!赶紧狂点头,吓得一时忘词,结巴半天后,“……喳!”      ☆☆☆      红衣女子扑上前来,谢起翻身躲开,站到一边,微微露出笑,“果然……你就是那故事中的厉鬼吗?”      红衣女子蹲跪在地,连连冷笑,“死到临头,你的话倒是很多。”她以奇怪的姿势手脚挨地,摆出一个进攻的姿势,红光大盛,“你恐怕不知道,你那个跑掉的小妻子,是只艳鬼。看她对你很长情,一会儿会来救你吧?”      “她不会回来的,你死心吧。”      女郎已经扑上去了,却被他的话引得一怔,“原来你知道她不是人……”她神色变得恍惚,“你知道她不是人,你还和她呆在一起?非我族类,其心必诛。当年不就是这样吗?只要她不是人,只要她不祥,就活该死……”      谢起温和道,“那是你遇错了人,我就不会对阿碧妹妹那样心狠。我和阿碧妹妹青梅竹马,互相喜欢。即使她已经不是人了,我还是喜欢她。我们约定,要一直在一起,无论身份地位。你的遭遇,我也很同情。但你不能因为一次错误,就认为所有都是错的。”      红衣女一声嗤笑,讥诮无比,“只要你死了,我倒想看看,你怎么和你的小妻子在一起!她因机缘巧合,能成艳鬼。难道你也能?”      人死如灯灭,纵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无法堪破生死之界。这个年轻人,口口声声说着“爱”,如果是真的,会天地不容;如果是假的,现在就死,也不冤!      红光飞烁在她眉眼、手指间,法力挥出,整个人向谢起掠去。      谢起这次,没有躲开。迅速从身后掏出一袋东西,他淡定微笑,“闲话不管用吗?我还有这个。”他飞快出手,一解口袋,一大袋狗血,迎着对方扑头盖下。      “啊!”尖叫连连,红光迅速被吞没,女子连退数步,厌恶无比地瞪着他,身形开始抽·搐挤压。      “啊,果然是女妖怪!”城隍庙外传来嘿嘿笑声,在身前结印,符纸飞出,更多狗血扑撒而下。      朱碧进门,焦急地看四周,“谢哥哥!”      那扑向地上□的妖怪的狗血,和法光一道,与朱碧擦过去。从谢起的方向,看得一清二楚,朱碧分明躲不开的。他心头大跳,叫着“阿碧妹妹”,飞身掠过去,身上的披风展开,将朱碧包在其中,自己迎上前,迎接一头一脸的狗血哗哗。      那道士不知用了什么术法,从地上揪起来吱吱乱叫的小动物,哈哈笑,“女妖怪原来是一只山狸!贫道出马,锐不可当啊。”      朱碧奇怪地看着谢起,谢起责怪地抱紧她,“你跑这么快干什么?没看到……”他还是不放心,将朱碧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提着山狸哇哇邀功的道士。      谢哥哥在怕什么?      朱碧茫然,又看到地上一滩狗血,还是披风上洒下来的血迹,一时恍然。但是,她刚才过来时,分明对此没有感觉。或许,她是不怕狗血的?      朱碧伸出一只手指,点向披风上的血痕。      “阿碧妹妹!”谢起惊怒地瞪着她。      一点血,沾在朱碧手指尖。她垂头看着,一点感觉都没有呢,眨眨眼,“谢哥哥,不过是狗血,我不怕脏呢。”      谢起继续瞪着她,看那狗血沾在她指尖,而她笑容甜美。一时间,谢起也不知道是朱碧不怕狗血,还是艳鬼本来就不怕狗血,他只是大大放松,抱住她,“……不要这么大胆。”      朱碧任他抱着,羞涩笑,“我没事啦,真的。”她突地感觉到一道怨念的目光,拉拉谢起。谢起不为所动,整理好她的发丝衣袂,才不动声色地转头,看向道士。      谢起道,“怎么了?”      道士重安本来想向女神邀功,可一看到女神被男人抱在怀里、还一脸温柔的笑,顿时觉得失落不已。哎,他就不该当道士啊。美女在眼前过,他想沾身都不能。这个更可怜,女神直接有护花者了。而他注定孤苦终身。更可怕的是,这个英雄,看人的眼神,好可怕。      他提着山狸,全身都开始吓得颤抖,梗着脖子,“妖怪是我捉的!你你你,别别别,想和,和我抢功劳。”明明是一句普通的话,被他说得结结巴巴。跟随他的百姓齐齐望天:道长太胆小了吧。      谢起继续看着他。      朱碧拉拉他的袖子,示意那个道士好歹救了他们,谢哥哥要对人家和善些。谢起便咳嗽一声,准备和颜悦色,好好说两句感谢的话。      谁知他才放开朱碧,向前走两步,那个道士就以一副快晕倒的样子往后退,更是直接喊了一句话,“你不要过来!你到底想怎样?!”      众人转头将他望着。      道士仍不自觉,“你们看贫道干什么?”      百姓们咳嗽一声,“没什么,就是觉得道长你的这句话,实在是……”      “像是谢哥哥要抢良家妇女似的。”朱碧补充,众人点头。道士重安石化,捂脸:他又在女神面前丢脸了! ☆、迷雾鬼城   火为什么那样大?年月为什么那么长?心为什么那么远?夜为什么那么冷?为什么让我恨之入骨?为什么要一次次地遇到你?遇到你,那就是命运呀。      ——迷雾鬼城      ☆☆☆      颠簸中,少女醒过来,看到一缕白月光,温和地照进车内,四周寂静。      有男人的精魂味道,有男人的气息……在她鼻端,似有似无地飘着。      她舔舔嘴角,脸上呈现难得的媚姿。好像有一种本能,在她体内叫嚣着,不安着,想要破土而出,生根萌芽。好鲜美的男人味道,好饿啊。去上了他们,去尝尝他们,那一定像吃了山珍海味一样舒服,让她着迷。      她慵懒地微笑着,手缓慢抬起,搭在车帘上。      外面马车停下,车门打开,一个青年钻进车里,冲她笑。少女的手,顺势搭在他肩上,轻轻颤抖。      快!扑倒他!看他年轻俊美,宽肩窄臀,身形这样匀称,平时一定不疏于锻炼,这样的男人,精魂一定很美味!光是闻一闻,就让她受不了……      不、不对劲!      她不该这样想,这个人,这个人,对她很重要。如果她伤了他,一定会后悔……      “阿碧妹妹?”谢起察觉她的神色迟钝。      朱碧神色微松,谢哥哥。他是她的谢哥哥。      每次睡醒后,都有这样可怕的感觉。她心中冰冷一片,这一次,她醒来了,认出了谢起。那下一次、下下一次,是不是某一次,她会再也想不起来谢起,然后,就像先前害她的那个艳鬼那样,去害别的人?就那样,成为一个真正的、让她害怕的艳鬼?      她手仍搭在谢起肩头,看谢起一动,似要看她,她便连忙把头埋到他怀中,带着沙哑的哭声,“谢哥哥,我做了噩梦。你不要看我,很丑。”      谢起低头,看着整个人钻到他怀里的朱碧,有些好笑。他拍着朱碧肩头,把她抱在怀中。自己在马车中找到位置坐好,才搂着她,哄自己的小妻子,“阿碧妹妹,梦都是和现实相反的。越可怕的梦,就反衬着现实多美好。”      少女哽咽,“你不懂。”      谢起反驳,“我怎么不懂?你谢哥哥我是文武全才,无所不能!这样吧,你说是什么噩梦,我来给你解梦。”      “……”朱碧到哪里编一个梦给他?      她抬起头,很坦然很直接地转移话题,“谢哥哥,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谢起答,“……总问这种问题的是猪。”      朱碧立刻反驳,“不回答的也是猪!”      谢起笑,“阿碧妹妹,是发生了什么吗?我们到处走,是为了找你身上的问题,看能不能解决。你可不能为了不让我担心,就瞒着我不讲,会耽误大事的。”      朱碧鼓起腮帮,“没什么,就是我总想变成完整的艳鬼。”      她是一直知道的。      五感越来越微弱,对男人的气息越来越敏感,能听到越来越多的不属于人间的声音……朱碧是知道的,她身上的某一部分,在叫嚣着,让她变成真正的艳鬼。但她的灵魂,却挣扎着,不允许。      成为真正的艳鬼,可能……会真的没办法,再呆在谢哥哥身边了。      谢起伸手,戳戳她鼓鼓的脸颊,“阿碧妹妹,你要、要……”      “我会坚持住的,谢哥哥。”朱碧仰头在他下巴上亲一口,“我才不会被什么妄念打败,我不会的。我还想永远陪着谢哥哥,等谢哥哥头发白花花了,我陪谢哥哥一起老。”她眉眼弯弯,“如果那时候,谢哥哥可以转世的话,我还在的话,我就可以像小时候那样,陪着谢哥哥长大。”她声音弱下,有些难受。      谢起拉着她的手,“下一世的我吗?不再认识阿碧的我,不再拥有记忆的我……那怎么还是我呢?阿碧妹妹,我从来没跟你讲过,现在我跟你说,只要这一世,只要谢起和朱碧,少一个条件,都不可以。”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眼神,朱碧已经读懂:他根本没想要下一世,他只要这一世。可能,不再是谢起的谢起,他自己都不承认。      谢起,一直是个有些偏执的人呢。      朱碧点头,答应了他。她当然也希望,谢哥哥和自己在一起。就是不知道,半个艳鬼的寿命,有多长。够不够陪谢起变老?      她和谢起又说了一些话,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下来了,问谢起,谢起说收服了山狸后,百姓们邀请他们进明城。但那时候为了朱碧的秘密不会察觉,他拒绝了。接下来,那些人拉着恋恋不舍的重安道长先走。而谢起和朱碧,则先睡觉。到了快晚上,谢起才驾马车进城。这下,是已经到了明城,谢起听到马车里有动静,知道是朱碧醒来了,便进来看看。      听到要进城,朱碧不想再坐马车了,跟谢起撒娇,说想下车走走。平时在别的城镇,谢起怕朱碧被有心人察觉没有影子,便不太喜欢她往人群里走。这一次,朱碧本以为也要央求好久。谁知,谢起一口答应,倒让朱碧吃了一惊。      等下了马车,看着明城和街上行人,朱碧才明白谢起为什么会同意她出来:明城,被浓雾笼罩,街上行人身形麻木,鬼怪纵行;与其说是一座人间的城镇,不如说是迷雾鬼城。      “好强大的鬼气……”朱碧喃喃,她抬头,连明城的上空,都是灰蒙蒙一片。      谢起负手而立,淡淡道,“阿碧妹妹是看到什么了?”      朱碧点头,“我能看到好多鬼,就在街上,来回走动。”她诧异,“我知道鬼怪会在晚上出动,但是以前,没见过这么多,还在人群里飘来飘去。”      人怕鬼,其实鬼也躲着人。一般情况下,二者是相安无事,互不干扰。但明城,很显然,几乎快被鬼给占了。      但先前那个道长重安,不是还出城捉妖吗?那只山狸讲了一个故事,知道的那么详细,难道不是说她就是故事中的女主人吗?可是、可是眼下——      谢起道,“我刚才把那什么鬼女的故事,问了问路人。故事中的女子死后,确实成了厉鬼。但我发现,故事和现实,仍有一些出入。明城确实多鬼怪,但半年前,这里的鬼才慢慢多到这样的地步,甚至让天都变了色。我原本猜测那个道士没本事,现在想来,他果然没本事。联系那个道士和山狸前后的行为,似乎都在告诉我们一个讯息,那只山狸,就是让明城变成现在的主因。可是,无论是哪个版本,让明城变成一座鬼城的,都是一只心怀怨念的厉鬼,而不是山狸那样的妖怪。”      朱碧点头,“我确实感觉到明城里的鬼气很重,而那个山狸,”她眨眨眼,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那只山狸,说不定都打不过我。”在朱碧心中,自认自己是很弱小的。但她当时和那山狸斗法,并未输,那山狸显然拿她没办法。      谢起道,“你都能打过它么?那山狸,怕是本领真的很低。”他握紧朱碧的手,“阿碧妹妹,要小心这里。”      他们似乎,卷入了一个亦真亦假的局里。      想要屠绝鬼气,为什么跑去杀妖?      妖的力量那么弱,又怎么敢向朱碧出手?      躲雨时,为什么还要讲那一个故事?      本以为很强大的,最后那么容易地被制住?      这个明城,很古怪。      朱碧没应谢起,谢起皱眉看她,顺着朱碧的目光,却看到一个小乞丐,坐在街头数钱。他拉拉她,“怎么?”      朱碧挣开他的手,跑过去,往小乞丐手中丢了一块碎银子。小乞丐感激地说“谢谢姐姐”,朱碧温柔地去摸他的头,和他说话。谢起眯眼,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正要教训阿碧:路见不平,绕路而走;有人可怜,装没看见;乱世之中,怎么能有无谓的同情心?      朱碧却仰头,“谢哥哥,我想阿休。”      谢起怔愣,严肃的神色变淡,默默不能言。只能俯身,拉她起来。      阿休,谢休,是谢起的弟弟,比他小五岁、比朱碧小两岁的谢休。      不知道什么原因,谢起从小带谢休远走他乡,甚至乞讨为生,可说是共患难,但谢起和谢休的关系,并不是很好。这对兄弟,往往见了面就争吵,互看不顺眼。正因为这个原因,谢起被朱员外收养后,眼不见为净,把谢休也赶得远远的,去学艺。      谢休从三岁长到十五岁,和谢起说过的话,还没有和朱碧说过的多。      那时候,谢起总烦他一回来就缠着朱碧,而现在,现在——      朱碧轻声,“你和我离开了青显,朱家也没了。阿休回去,该怎么办?他在世上,只剩下你这个哥哥了。” ☆、画中有人   人来人往,身形交错。一盏盏的灯火,一排排的酒楼,一扇扇的门窗,一声声的叫卖,一丛丛的人流。很多人从身边经过,为的是从此消失不见。      八岁的谢起拉着三岁的谢休,脏兮兮的,在无数个街头走过。谢起想,这是我的弟弟,唯一的弟弟,我不能丢下他不管。      无论是三岁还是十五岁,无论是横眉冷对还是大打出手,无论是故意欺骗还是有意讨好,谢休都是谢起的弟弟。      谢起轻声,“我离开青显的时候,给阿休留了一封信。朱家家宅、钱财,所有的东西,我都留给阿休了。他如果回到青显,有这些东西在,会活得很好。”      会活得很好吗?      会比和唯一的哥哥吵架打架时,撒娇地向姐姐告状时,活得更好吗?      朱碧抓着他的袖子,靠着他。她眼睛盯着那个肮脏的乞丐,心中回想着少年调皮捣蛋的模样。谢起对自己的弟弟总是很凶,苛刻无比。朱碧知道,他是为了让谢休早早长大,早日成才。但谢休很不以为然,谢休更喜欢的,是瞒着他哥哥,爬上她的床,偷偷和这个脾气特别好的小姐姐说话。虽然事后被谢起发现,总会暴打一顿。      那时候,谢起提着扫帚在院子里追打,谢休上房揭瓦地逃跑,边跑边喊“阿碧姐姐救命”,又回头对哥哥怨愤说“你再这么棺材脸下去,阿碧姐姐就跟我私奔”。朱碧则茫然无措地站在屋门口,两个兄弟同时瞪着她,她不知该帮谁,只能讨好笑,“你们饿不饿?”      人啊,总是忘记忽略平淡,事后只剩下怀念的记忆。      朱碧眼眸暗下,“没有了哥哥,没有了姐姐,只剩下他一个人,多么孤独。谢哥哥,阿休才十五岁,我担心他被人欺负。”      谢起沉默一阵,勉强笑,“阿休好歹是我弟弟,聪明机灵,又有家财万贯,怎么会受人欺负?”又开玩笑,做出一副可怜的样子来,“阿碧妹妹,我知道那小子从小就喜欢缠你。你该不会喜欢他,多于我吧?”      “……”      谢起挑眉,“你还真的犹豫?!”      朱碧连忙道,“没有的事儿,我最喜欢谢哥哥你了。”她心中想,要是敢说更喜欢谢休,下次见面,谢休又得挨打了。想完,她又一愣,进而伤感:哪里有下一次?现在的她和谢起,亡命天涯,再也不会见到阿休了。      谢起低头,看朱碧抓着他的衣袖,恹恹靠着他,神情很落寞。他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怅然看向前方,“阿碧妹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心狠很自私呢?我带着你离开青显,却没有跟阿休打过招呼。他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却轻而易举地丢下他,此后再也不相见。就算阿休真的被欺负,就算阿休遇难,伤心难过的时候,他再也找不到亲人安慰了。即使只是个互看不顺眼的哥哥,存在总比消失好。而现在,我是直接抛下他。”      “……谢哥哥别把自己说的那样坏,我都知道的,”朱碧目光仍落在乞丐身上,多么温柔怜惜,“我成了这个样子,谢哥哥也不打算要以前了。我们会遇上很多危险,魂飞魄散,什么都是有可能的。阿休却和我们不一样,他还年少,什么都没有尝试过,跟着我们,只会走向一个死胡同。”      “谢哥哥,我都知道的。虽然我也想念阿休,我也担心阿休,可是我也知道,我们不能带阿休一起走。”她蹭着他,擦掉眼里的泪,微笑,“谢哥哥为了我,已经抛下了所有。我们不要那么自私,连阿休的未来,都要剥夺。”      秀丽人间,郁郁岱青;半世浮沉,醉生梦死。谢休才刚刚长大,还没有来得及体味。      谢起再心狠,为了朱碧,愿意放弃一切,也不想把自己的亲弟弟牵扯进来。      他和朱碧的消失,总比谢休听到他们遭遇不测,要好得多。      谢起低头,从怀中掏出手帕,温柔擦掉少女腮帮上流转的月光,笑,“好啦,哭得这么伤心,我都想跟着哭了。”俯身,轻轻吻去她眼睫上的水光,再亲亲她通红的鼻尖。朱碧果然被他闹得笑起来,小脸晕红。他才柔声,“等我们的事情弄好,如果还有可能的话,我们偷偷去青显,看看阿休,这样好不好?”拉着她的手,“所以,为了以后能见到阿休,阿碧妹妹,你要好好的啊。”      “嗯!”朱碧点头,弯眸,抬头看月影星河,对遥远的少年送去最衷心的祝福——      阿休,不要怨我和你哥哥。若能一直留在青显,幸福美满,谁又愿意远走他乡,颠沛流离不得归呢?而对你,人生几何,只愿你尽情享受。      ☆☆☆      明城虽是鬼城,但一个城镇该有的,它都有。      刚来这个新地方,谢起和朱碧也不是很着急。他们两个随着人流涌动,慢慢走着,观望这个新地方。看碧海青天,人间烟火。有小贩在身边吆喝,大刀侍卫威风凛凛维持秩序,有放烟火,有耍大刀。就连小鬼们,也挤在人群中,和人一起看得津津有味,嘻嘻哈哈。夏日里夜色蒙蒙,空气中有暗香浮动,玉兰花和凤凰花的香味沁鼻,一簇簇杏花从墙头钻出,让人不舍得离去。      寺庙神社前的灯火点亮,灯火阑珊,回头处,有流水细细蜿蜒,照着行人回家的路。      再走下去,夜越来越沉,街上行人也慢慢少了。谢起跟朱碧说起,道士重安离去前,曾说过,他们要来明城的话,可以去找陈大善人家留宿。虽然离开青显的时候,谢起也换了些银两,足够他们行走很长时间。平时为了掩人耳目,谢起和朱碧也很少和人往来。但在迷雾重重的明城,和人类接触,好像也不那么可怕。能省一点儿银两,也很好嘛。      朱碧当然全无异议,完全听谢起的安排。      他们问着路,往陈大善人府上走去。一路上,已经从行人口中,得知陈大善人早已病逝,如今家中主事的,是他的夫人。而这位夫人心地善良,是个活菩萨,在丈夫以后,依然做着善事。这一次,还请了道士,去捉扰乱明城的鬼怪。      谢起和朱碧互看一眼,已经明白:原来那重安道士,去捉妖,是为了陈夫人给的赏银。不过好笑的是,陈夫人是让他捉造成明城现状的厉鬼,那道士却自作主张,去捉一只没什么法力的小妖,企图蒙混过关。      朱碧笑道,“原先我们还怀疑其中有阴谋,现在一看,确是那个道士的自作主张。”      谢起点头,却还是说,“虽然如此,还是要小心。真正的厉鬼,还躲在暗处,说不定正等着时机,伺机而动。”朱碧点头应了。      如众人所说,他们找到陈府,才说明来意,尽管是半夜三更,府上仍然立刻灯火通明,热情地邀请他们进去留宿。那管家更是道,“两位是外乡人吧?最近可不要在街上乱转,这里乱的很呢。”      谢起一怔,“怎么,又有鬼怪生事?”      “鬼怪?什么鬼怪?”管家茫然,看谢起的神色就有种看白痴的样子来,“公子,看你也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居然相信这世上有鬼?!”      “当然不是!”谢起连忙否认,失笑,又试探,“可你家夫人不是还让人捉鬼吗?”      管家叹气,“夫人老糊涂了,那个道士长得那么猥·琐,一看就没本事,他说有鬼,夫人还相信了。这不,白天那个白吃白喝的道士回来,不知从哪里捉了一只山狸,非说是妖,跟他一起的百姓居然也这么说。哼,不过是为了骗吃骗喝,随便拿只山狸就说是妖怪!”      朱碧看看谢起,眨眼:谢哥哥,明城都被鬼雾笼罩着了,原来还有人不相信有鬼呢。而且,他们陈家现在,也有鬼气的。      谢起看懂朱碧的眼色,却不说话。只一径顺着那管家的话说,直到进了大厅。      大厅正中,是一张男子的旧画像。      画中男子风姿特秀,负手而立,白色衣袂无风自舞。他眉眼间清淡平和,越看,越让人觉得心神宁静。却是闭着眼,不看人间。他只站在画中,悲悯之容,便让你觉得既遥远又亲近,既敬仰又生畏。而他无求寡欲的模样,似随时会飘然离去。      寂静的大厅中,红炉中升起一道细细的茶烟,乳白色的,升到半空,被清风一搅,悠然地弥散开来,了无痕迹地渗入到远处的碧水青天。      无论你站在哪里,画中男子闭着眼的模样,都像已经刻在了心里。      朱碧心神惊骇,强忍着难受,往谢起身后躲去。      她害怕!      一种本能的畏惧,让她不敢看那画像。      到底是画有魔力,还是那画中人有问题? ☆、陈氏夫人   “阿碧妹妹?”耳边传来声音,朱碧回神,看到谢起很严肃地戳她,“有我在这里,你怎么可以盯着别的男人发呆?”      “一定是你看错了。”朱碧眼睛都不眨地回答,保持微笑。      谢起挑眉,“我看错了?”      朱碧镇定笑,“是啊,谢哥哥你这么风度翩翩,我眼中除了你,绝对没有别的男人。”见谢起努力掩饰得意地绷着脸接受了她的解释,朱碧才擦擦汗,悄悄往谢起身后看去,主厅正中央,那张男子闭眼的画像还在,陌生的压力,古怪的气息,却已经消失。现在这幅画像,发黄,有些破损,除了纸面上手指血痕,其他部分就像任何一幅古画般正常。      或许,只是她太紧张了。      “小姑娘喜欢这画像?”温柔和蔼的女声传来。      谢起介绍说,这是陈夫人,已经来了一会儿,但朱碧在发呆,没有察觉。朱碧瞪谢起,怪他竟然不提醒自己。      谢起沉默地看着她:你盯着别的男人看,还怪我不提醒你?      朱碧心中诽谤,真是小心眼的男人,不过是画像而已。她抱歉看向陈夫人,却愣了一愣。中年妇人着白衣,乌黑长发一丝不苟地高高盘起,雍容端庄,眉目十分和善。看人时,带着悲悯怜惜之色。比起美貌,她更出色的,是宽容良善的气质。像是、像是——      观音菩萨转世一般,光芒柔和,妖鬼莫近!      朱碧压抑住心头的害怕,一时出神。这陈府,真是奇怪。一幅古画,画中男子如同谪仙般,带给她无上的压迫;而这府中女主人,气质也如同菩萨,同样有些压力。但虽是压力,却又不甚明显。偏偏,府上,绝对有妖鬼之气。      妖鬼不都是害怕神仙的吗?但朱碧仍能站在这里,好端端站在这里,除了心头压力并无其他,说明又没有神仙。      陈夫人只是长得像观世音菩萨……      朱碧压下心头疑虑重重,向这位陈夫人见礼,“夫人,我叫朱碧,是谢哥哥的妻子。”      “主笔??”陈夫人没听清。      “是‘看朱忽成碧’的朱碧。”朱碧解释。      陈夫人了然,却皱眉,“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不祥啊。”      朱碧笑脸微僵。      谢起冷冷道,“她姓朱,单名碧。碧,石之青美者,一眼万顷,上上之祥。纵是‘朱碧’听起来也很好,世人多迂腐,认为不祥,实谬至极!”      朱碧拉拉谢起的袖子,不是说好要在这里留宿的吗,怎么能得罪主人?但谢起不理她,直把话说完,朱碧只能无奈瞪他一眼,却不加以解释。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好了。      陈夫人微笑,比起高高在上的观世音菩萨,多了好些人间气息,“公子说的不错,是妾迂腐了。”温柔的目光看向朱碧,又解释,“我其实一眼看去,就很喜欢朱姑娘,我女儿也像你这么大。有时间,你们可以见见。我方才看朱姑娘一直盯着那画像,是很喜欢吗?”      谢起目光转向她。      朱碧手心捏了把汗,笑容僵硬。      有谢哥哥看着,她怎么敢说“喜欢”?必须“不喜欢”啊!      陈夫人就见那黄衣少女不屑地冲画像扫一眼,“画工粗糙,落笔艰涩,男人也妖里妖气,没有一丝男子汉气概。我生平从未见过这样普通的男子画像!”      “……”陈夫人再好的涵养,也眼皮直跳。      “……”谢起僵硬且无奈地看朱碧一眼,你可以更假一些。      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朱碧也察觉她说的过了些。她脸颊涨红,结结巴巴道,“其、其实还好啦……”谢起的目光又看过来了,她镇定地转移话题,“我是奇怪,那画中男子为何闭着眼?又是什么样的身份,这画像可以挂在主厅?”      陈夫人抬头,慨叹地看着画像,“你们是外地人,不知道。恐怕没听过一个有关于厉鬼的故事。当年,有妇人……”      谢起打断,“我们进城时,听过这故事。”      陈夫人对不能讲故事很遗憾,“哦,那这个闭眼的画中男子,就是故事里的国师大人。厉鬼作乱,明城信奉国师,希望再出现一个‘他’,收走妖孽。”沉思,“陈家在明城已经很多年了,我夫君祖上一直致力于找到能降妖除魔的国师大人。当年祖上收到这画像时,也猜测国师闭眼,该是慈悲之心,不忍人间受苦,便闭目不看。我看公子面貌堂堂,正气凛然,说不定……”      “我是文弱书生。容易见色起意,受不住诱惑。”      朱碧别目,文弱书生什么的,真虚伪。      陈夫人失望,“哎,这一切都是命啊。”      “是啊。”谢起虚伪地陪同陈夫人感叹,两人齐望着,又一同叹息。      终于和陈夫人说完了闲话,谢起和朱碧去往安排好的客房。下人都离去,谢起收拾洗漱。朱碧趴在门口往外看,“谢哥哥,你觉得那陈夫人是不是像谁?”      谢起坐在床边,做个招小狗的手势,少女就巴巴地跑过去,被他抱在怀里。腻歪半天,谢起才道,“像画像里的观世音菩萨。”      “你也这么觉得?”朱碧心口一跳,蹙眉。      “只是面相如此而已,不必多想。”谢起摸摸她的脸,漫不经心,“古书中,神仙皆有神光相护,即使投胎为人,也一定有不凡之处。你方才看到陈夫人,对她并不害怕。可见她不是你所想之人。”      朱碧点头,接受了他的说法。她眼角悄悄上扬,飞快看谢起一眼,就抱住他的腰,猛然扑进他怀中,“谢哥哥!”      谢起本来在想事情,被她突然大力一撞,差点吐血。阿碧妹妹突然投怀送抱……谢起心头跳起,阿碧妹妹这是求·欢的意思吗?哎呀,太直接了!      他手才遮遮掩掩地放到她肩上,就听怀中朱碧飞快道,“谢哥哥那个画中男子闭着眼气质出尘要真是国师大人会不会是神仙谢哥哥你懂得比我多你觉不觉得我们应该从画像入手找到那个国师他应该有转世吧。”      谢起瞪着她,又提画像?他想推开她,但少女抱得好紧,让他连推开都没地方下手。原来她抱得这么紧,是怕他发脾气?他忍不住想笑,敲着她后脑勺,“你倒是把我的脾气吃得透透的啊。”      怀中少女忍着后脑勺的痛,扮个鬼脸,笑嘻嘻地娇声,“那你回答我的问题啊。”      谢起面无表情,“你说的那么快,我懒得听,就没有听。”      这绝对是赤裸裸的报复。朱碧只好从他怀中坐好,迎着他烧人的目光,再慢吞吞说一遍。说完了,谢起还是不回答。她疑惑,“你说嘛!”      谢起道,“你刚才说得那么慢,我心里着急,又有温香软玉送怀,我光顾着看你,就没有听了。”      “谢哥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朱碧搂着他的脖颈,一个劲地撒娇说好话,心里却快要吐血了:谢哥哥的脾气好恶劣啊。好话一筐筐地说,又答应了一箩筐不平等条件,诸如“睡觉前亲亲啦”“每天要说‘相公最好’啦”等等,谢起才勉强接受了小妻子的道歉。      “我看古书,鬼怪异趣还是神仙传说,荒诞还是详实,对于神,都有一个共同的描述:大道无情,神不救世。他们有无上神力,对世人却报以冷眼之态。阿碧妹妹,我们一路走来,也经过不少地方,却从未碰到过神仙。妖鬼多么容易见到,神仙却不入世。”      朱碧茫然,“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她只是觉得画像中男子奇怪,想从中找些线索而已啊。      “我的意思是,既然过去了两百年,明城依然是鬼城。就算当年的国师大人是神仙转世,下凡历劫,救了世人一遭,恐怕也只是机缘巧合。神者无情,又哪是那么容易遇到的?阿碧妹妹,你将那国师,当做故事人物便是。他或许只是虚构,根本不存在。”      “故事能流传二百年,必有考证,又怎么会不存在?”      谢起嘲讽笑,目中微敛,“这里的每个人,说话都真假参半。道士说捉妖,却是一只道行浅的山狸。山狸怅然说故事,故事主角不是她。管家说无鬼无妖,百姓到处请道士收鬼。百姓说厉鬼为祸明城,近半年才多死人。陈夫人说我正气凛然,我却和艳鬼同行。”      朱碧怔怔地望着他。      谢起俯身,亲吻她咬得发白的唇侧,怜爱道,“或许是已经等了这么久,救赦却永远不到,明城已经绝望,人人防备身边人要害自己,再不敢说真话。阿碧妹妹,你说,陈夫人,到底是慈善的观世音菩萨,还是……披着伪善的画皮呢?”      门外,传来有节奏的“叩叩叩”,妖鬼低笑,诡异莫测。 ☆、姑娘留步   明城,因为遭神所弃,索性自暴自弃?      朱碧站在窗前,望着户外世界。她手抚摸着冰凉的窗棂,看月光清冷下,院中白雾弥乱,怪异笑声接连不断。偶尔有下人走过,也是小心又紧张。      谢起去开门,只一道缝隙。门前是位妙龄少女,颜如玉,笑如春,站在寒风中提灯而来,端的是红颜娇俏。她看到开门的人,低低一伏身,说话也细声细语,“本是更深露重,不该打搅。但母亲说有客人借住,不能失了礼貌。左右我也睡不着,便前来拜访公子。”      谢起脸上神色微微古怪,“陈姑娘……你家人,都习惯晚上活动吗?”      陈姑娘低下眼,“半年前,父亲午夜时病重离世,就是因为无人察觉。所以从那以后,母亲让我们晚上都不得长眠,必须有警惕之心。”顿一顿,“公子也知道,明城不平,多些心,总是好的。”      谢起脸上神情更加古怪:半年前……又是半年前。这个明城,半年前发生了好多事。      “公子初来乍到,对明城多有不解,妾愿邀请公子长谈解释,”陈姑娘道,“可否?”      屋中有隐约咳嗽声传来,少女嘟囔一声,“相公?”      陈姑娘表情僵了一僵,“你、你屋中有女人?!”      谢起立刻道,“是我妻子。”他不等陈姑娘再接口,索性一口气说下去,“我妻子身体不好,夜里睡不安,需要我时时照看。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改日有空,定请教姑娘。”      陈姑娘表情似喜似悲,往里头望去。但谢起挡在门前,丝毫没有体谅的意思。她无奈,不得不告辞离去。谢起舒口气,总算关上了门。朱碧站在窗边,“谢哥哥,人家看上你呢。你似乎很满意?”      谢起对外人向来冷漠,竟难见和女人如此有礼地说话。      谢起瞪她一眼,“明城多古怪,我们应小心行事。”      朱碧哼一声,转身不理他。      他走过去,从后抱起她,拂开她额前发丝,轻吻一下,“阿碧妹妹不要担心,我心中只有你一个的。”      朱碧鼓起腮帮,却伸手按住谢起的手。她犹豫下,小声道,“谢哥哥,那个陈姑娘,她不是人。”      “……”谢起喃声,“是鬼吗?陈府中,夫人似菩萨,女儿却是鬼?”      朱碧任他抱着,在他怀中闭眼。自成为艳鬼,她还没有像进入明城,这般耗费法力,便觉得累。她有些困顿,眼皮垂下。偏头,她在他耳边低声,“你要小心。”      谢起接住她软下的身体,将她抱到床上。心中寻思,自成为艳鬼,朱碧还没有这样疲累的时候。明城,或许是让她太紧张了。他抱着她躺到床上,伸手按在她鼻下,静静地感受着她并没有的呼吸,想着心事。      朱碧成为半个艳鬼,他虽从未言明,心中却一直担心。和他这个人类在一起,过着人间生活……对她好吗?      她是否能真的和他在一起?      谢起不知道。      他为人无所不知,对鬼神之事却毫无所知。现在,连朱碧能感受到的,他也不知道。原先,是他护着朱碧。而现在,说不定是朱碧护着他。没有朱碧,他这个人类,在妖鬼纵横的世界,恐怕寸步难行。      他对自己不上心,却一直担忧朱碧的归处。      如今来到这座鬼城明城……或许有什么样的转机。      如果陈姑娘真的是“鬼”的话,那对朱碧的事情,可能会知道的更多。      他心中算计着,该从鬼怪嘴里怎样套出想知道的。这样慢慢想着,也渐渐睡去。      朱碧这一觉,睡了整整一天。她醒来时,面对的是寒冷无一人的卧室,还有悬月从窗边洒下的清辉。她看着安静的屋室,想到空无一人的梦境,心下微茫。      “谢哥哥?”她轻声。      没有人回答。      她怔了一怔,便下了床,往外走去。谢哥哥竟然不在吗?以前每次,她醒来,他一定在她身边啊。这一次,为什么不在呢?啊,这是明城……谢哥哥是不是出了事?      她快步出屋,想找人询问。却刚出屋,便被崩塌的现场吓了一跳,层层叠叠的物件塌下来,幸亏她往旁边闪开,才没让东西砸了一头一脸。这是什么啊?茫然看去,被子,花瓶,树枝,水果盘,衣服……朱碧愣住,这什么啊?!      一人突然闪到跟前,笑脸猥·琐,“女神!卧槽女神你真的在这里!这一定是我们的缘分对不对?这是我送给女神的礼物,女神是喜欢呢还是喜欢呢还是喜欢呢?”      原来是道长重安。      朱碧不动声色往后退一步,“……你把这些摆在屋门口,做什么?”      “女神一天没出门,贫道一直寻思着给女神惊喜啊。可是想给女神的惊喜太多了,贫道就把东西全搬过来了……呀女神你脸红了,是害羞吗?”      朱碧涨红着脸,面对一个如此“关爱”她的道士,实在是又惊恐又感动:他真的看不出她不是人么?      她转身就跑。      重安愣一下,追上去,“危险啊,女神不要乱跑。”      朱碧无奈,“我叫朱碧,不是什么‘女神’。”      重安眼中惊喜,羞涩的低头,“太、太快了吧。”      “什么太快了?”      “你连闺名都告诉贫道了……贫道喊你‘阿碧’好不好?”      朱碧好想哭,“不是啊,我是为了你直接称呼我为‘朱姑娘’的。”      重安当没听见,“阿碧,你饿不饿?要去哪里?还是要找什么?贫道在陈府住了好久,能帮你哦,不需要奖励哦!”      朱碧吸口气,停下步子,很严肃地看他,“重安道长,你好像有些误会,我不是人……”与其被一直缠着,不如点名身份好……吧?她鼓足勇气,步步后退,希望能在道长发威前跑掉。      谁知重安严肃地跟着她一起点头,“你是我的女神,当然不是人了!”      “……”朱碧闭嘴,什么都不说了。不同世界的人,要怎么沟通?      接下来,朱碧委婉告诉他自己饿了,他立刻主动去厨房为她找吃的。朱碧才独自逃离,却找谢起。她是为了重安道长好啊,如果谢哥哥看到他那副软骨头的样子,肯定会很不高兴。      可是谢哥哥会去哪里呢?      朱碧停步,看到前面浓雾中的男女。      陈姑娘的话飘在空气中,美目飞扬,“谢公子已经问了这么多,该奴家索取回报了吧?”      谢起淡淡道,“你想要什么?”      “旁的也没什么意思,”陈姑娘娇笑,走上前,身体几乎要贴到谢起怀中,手扶上他的肩头,“我要你……”      身体不能动弹!      谢起暗道糟糕,面上却镇静无比地盯着她,“你是何物?”      陈姑娘手上指甲变黑,娇美的面容扭曲,头低到他肩上,待要一口咬下,突然远处一道红光突破迷雾,打到她身上,“放开我谢哥哥!”      她不提防下,被逼得逐步后退,心中骇然,再看时,黄衣少女从雾中走出,周身被红光笼罩,眉间清丽却魅惑,站到谢起身前。      “阿碧妹妹!”谢起叫道。      “哼!”朱碧板脸,当做没听见。      谢起眼中含笑,勾勾她的手,“我错了,不该离开阿碧妹妹的视线。”      “哼!”朱碧还不理他。      谢起笑问,“你生气啦?要气多久才理我?”      朱碧矜持一会儿,小声答,“还要一会儿。”      谢起点头,“好吧,那一会儿我再跟你说话。”      陈姑娘被他二者旁若无人的谈情说爱震住了:什么叫“镇定自若”?这就是啊!他们知不知道自己在遇敌啊?有没有正常的危机意识啊?      却是注意力放到朱碧身上时,惊了一下,“艳鬼!”      朱碧弯眸,笑得妩媚又清亮,“知道我是艳鬼,你还不走吗?”似乎众鬼,对艳鬼都有些惧怕。      陈姑娘冷笑,“若你是真的艳鬼,我会怕你。可你只是半个艳鬼,还不成器。”目光流转,放在谢起身上,“你倒有意思,留这么个绝色在身边……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谢起在朱碧手中写:和她先周旋,看她要做什么。      朱碧心中虽气恼谢起方才被陈姑娘逼近时不脱身,现在才想到,他可能是想看看对方要什么。可是,这如何能用性命玩笑?      心里骂着谢起,朱碧口上却顺从,“你想怎样?”      陈姑娘笑,“妹妹,你初来乍到,不知道明城的规矩。像谢公子这样的人,和你在一起这样久,都没有染上鬼气,可真是抢手的很。我知道你来明城是为什么,可你只是半鬼,想护他也难。与其你们被大家瓜分,不如你和我合作,他的魂魄,你我一人一半。”      朱碧生恼,“你做梦!” ☆、半鬼出路   谢起在朱碧手中飞快写:她打不过你。捉住她,明城行走,需要她帮忙。      朱碧心中有了主意,再不多言,飞身向对方掠去。陈姑娘惊了一跳,转身就跑。但朱碧速度很快,缠上来时,她已脱身不得。倏然间,两道身影在院中交手,瞬间已数招。同样鬼魅无边,但红光虽弱,却形成压倒之势,令人骇然。寻常之鬼,确实难是艳鬼之对手。虽然朱碧只是半个艳鬼。      原来,先前陈姑娘那样镇定,也不过是虚张声势。      谢起专注地看着,心中微沉:阿碧妹妹,越来越像真正的艳鬼了……      他想起当日的将军府,八十个老道合力画符,在府外做了三天法事,才在最后毁了那艳鬼精魂。现在的阿碧,只是半个艳鬼,已经这样厉害,他是该喜,还是该悲呢?      在谢起恍惚之时,朱碧已经制住了陈姑娘。她自己都惊讶万分,她性格乖巧,谢起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只要谢起在,她从来不自己拿主意。这次,是谢起让她和陈姑娘交手。她虽然害怕,却仍然上前。没想到……自己这么厉害啊。      以前那个常年卧病的朱碧,现在瞬息制住鬼怪的朱碧,哪个是她呢?      陈姑娘瘫倒在地,颤抖又惊骇地瞪着那两位。朱碧看向谢起,谢起已经走上来,笑盈盈,“真巧,重安道长还在府上吧?我们把你交给他,相信道长一定有办法让你消失。”      陈姑娘身子更加发抖,就算重安只是个半吊子,但已经抓住的鬼,又怎么逃得了他的法器呢?      朱碧顺着谢起的话,点头,“听说道士炼鬼,能增加自我修为。谢哥哥,我知道重安道长在哪里,我们现在就把她交给道长,道长一定很高兴。”      谢起看朱碧一眼。      朱碧在心里扮个鬼脸:哎呀,说漏嘴了,不该说自己知道重安道长在哪里的。      陈姑娘已经面色惨白了,还强作镇静,“你、你们不敢!你、你也是艳鬼,就不怕他收了你?”      朱碧是有些害怕啊,谢起却笑道,“那道士,有本事收了朱碧?”      他只是一个试探,陈姑娘就哭了,“你们欺负鬼!我不活了,嘤嘤嘤……”      喂喂喂!你本来就已经不活了好不好?!      谢起松口气:原来那道士真的没办法收了朱碧啊。虽然他也觉得以一个道士之力、更何况是一个本事差劲的道士,是收不了朱碧的。但陈姑娘给他证实了,让他心头大安。一般的道士,朱碧是不怕的。      朱碧却没有她谢起哥哥那些拐弯抹角的心思,她只是被这陈姑娘哭得满头黑线:刚才还强悍无比,现在就成了这个样子。他们明明也没做什么啊。      陈姑娘哭得眼泪鼻水飞溅,形象全无,“这明城这么多鬼,你们为什么非要找上我?我好不容易混到这个地步,容易吗?我又没有害了你们,吃亏的还是我。大家同是鬼,怎么就不能放过我呢?”      朱碧问,“你是鬼?”      陈姑娘被她噎住,“当、当然!”看朱碧面色微软,她察言观色,哭得更悲惨,“我生前被人害死,成了孤魂野鬼,有家回不得,在冥界也受尽欺负。我好不容易享了两天福,就碰上你们!艳鬼,你就饶了我吧。反正抢地盘我也抢不过你,抢人我也不是你对手……”      朱碧忿然,“那你还说要跟我分谢起哥哥!”      陈姑娘哭得稀里哗啦,哭得朱碧终于有些心软了。她到如今这地步,也是被害的。她叹口气,蹲下,“你别哭啦,我们放了你就是。但你以后不要再害人了。”      陈姑娘惊喜万分地看着她。      谢起站起来,拍拍手,吩咐,“阿碧妹妹,把她抓起来,咱们去找重安道士。”      朱碧尴尬地仰头,看着他。      陈姑娘则直接多了,“喂喂喂!你妻子都放过我了,你怎么还要抓我?你能不能尊重下你妻子的意见啊?”      谢起微笑,“你们聊得那么愉快,本来我也不忍心打断。可是陈姑娘,在我们家,我才是一家之主,我家阿碧妹妹绝对会听我的话。是不是啊,阿碧妹妹?”      朱碧扁嘴,小声,“是。”她眼角余光看到谢起很得意的嘴脸,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她是很听话啦,不过用不用高兴得这么明显啊?      她按住陈姑娘的时候,陈姑娘还在痛心疾首地教育她,“你好歹是艳鬼,就算只是半个艳鬼,怎么能让一个凡人欺到头上呢?你太侮辱艳鬼了!你应该……”她巴拉巴拉说一大堆,但全身被法阵束缚住的时候,她才觉得大事不妙,原来说话顶用的那个,竟然真的不是艳鬼,而是那个凡间男子!      陈姑娘特别识时务,赶紧抱谢起大腿,谄媚大哭,“谢公子,明辨是非的谢公子,你不要送我去道士那里啦!你妻子不是半个艳鬼么,我有办法助她修行啊。”她选着取巧之策,因为觉得这个艳鬼有些乱七八糟,更是根本没有吸食过男人精魂。      谢起眉心一动,“她并不愿意成为真的艳鬼。”      陈姑娘狂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她喜爱你,想和公子你在一起嘛。没有变成真正的艳鬼,身为半鬼之身,更方便修行的。只要寻得机缘,没必要非走黑暗之路。”      朱碧和谢起皆惊,谢起眼中的神色几乎难以掩饰:他们找了这么久、这么长时间,一直以为毫无办法。原来,朱碧是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朱碧心中也是震动不已,她不必做艳鬼,不必吸食男人精魂,她可以选择别的道路,可以选择和谢哥哥在一起吗?这真是、真是……她扑到谢起怀中,激动难耐,“谢哥哥!”      谢起抱紧她,口气微颤,问陈姑娘,“你说的话可当真?若是骗我……”      陈姑娘哀怨无比,“我都落到你们手上了,干嘛骗你们?”她目光打量着这一人一鬼,世上还真有这么恩爱的啊,啧啧啧。居然赌对了呢!      “你说的机缘,是在哪里?”谢起问。      “古画之卷。”陈姑娘站起来。      谢起茫然,朱碧却反应过来,“你说的是陈府主厅挂着的那幅人物像?那个闭着眼的国师吗?”      陈姑娘点头,“是的。那画中自有乾坤,是百年前遗落人间的卷轴。无论鬼神,皆能出入那画卷。中有无限机缘,堪破,便能修行上一层。堪不破,除非毁画,否则会永远留在画像中。”      “可那是人物像。”谢起道,目光闪烁,“你进过那画像?”      陈姑娘干笑,“开、开玩笑咧!我怎么敢进那画像,出不来怎么办?我也知道人物像有些古怪,古画之卷,不应该以人物为像。但说不定人家就喜欢人物像呢。我虽然没去过,但有人进去过,出来后法力大有长进。”她摊手耸肩,“反正有一个机缘摆在这里,进去可能危险,也可能睡一觉就出来了。看你们想不想冒险了。”      谢起犹豫,朱碧握住他的手,“我要进去!”      “阿碧妹妹!”谢起不赞同,“我们再想一想,你也听到了,这其中说不定危险无数,我们应该准备充足再说。”      朱碧温温笑,轻声,“准备什么呢?谢哥哥,我们对此,一无了解啊。”她目中温柔,不复平时柔软随和,“我想过无数次,我会有怎样的归路。人鬼殊途,我一直都知道。对于我来说,和谢哥哥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觉得像末日。我很害怕,非常地害怕,怕某一天,醒过来,再也没有谢哥哥;怕有一天,我终于被发现,带下地狱,和谢哥哥永远不得见面。”      她面上月光流下,握紧的手松开,又握紧,笑着,“可是现在有一个机会,它告诉我,我不必以害人为生,不必做尽恶事,仍是可以和谢哥哥在一起的。谢哥哥,我想看你头发白白的样子,而不是,只有短暂几天。”      谢起望着她,慢慢地伸出手,擦去她面上月光,哑声,“你保证……”      “我保证。”朱碧笑。      “好感人,嘤嘤嘤。”陈姑娘又开始哭。袖子下,却露出脸上诡异莫名的笑容,嘿嘿嘿。机缘,确实是机缘。但也要看有没有本事得到,恐怕比起机缘,更可能成为别人的点心呢。      ☆☆☆      悄无人声中,一人、一鬼、一艳鬼,在陈姑娘了解地形的带路下,潜入到了主厅。关上门,从墙头取下画像。谢起看着泛黄的画卷,他旁边,站着朱碧。      谢起心中不安,观察这画像,“上面怎会有血痕?”他借着月光,发现画像似有古怪,待要细看。身后突然一股大力,将他推向前方画像。      “谢哥哥!”朱碧叫道,扑向突然发光的画像。 ☆、画中男子   为了保护朱碧,也为了提防那鬼在中间动手脚,谢起便隔开她们,自己站在画像最前方。却不想,他心虑重重,担心朱碧被算计,却是自己被推向了画像。      一道强烈的法光将他吸进画像,他仓促回头,看到那鬼得意怨恨的嘴脸,还有朱碧慌张扑上来的身影。      谢起的身影被快速吸进去,朱碧甚至没来得及和那鬼算账,就飞奔过去向谢起伸手。她没有抓住谢起的手,却是进了法阵范围,天旋地转间,她也被吸进了画像之中。      一时间,原来的一人一鬼一艳鬼,只剩下一只鬼。陈姑娘往后退开,离开法阵范围,看到画像上徘徊的流光渐渐淡去,画像重新变成了那泛黄的颜色,她才得意笑起来,“哼,想捉我,也不看看你们本事!一只半鬼,什么都不知道,能斗过我?”      她小心地提着画像,远远拿开,重新将画像挂在墙上,远望着画中闭眼的男子,觉得安全了,才扭着腰离开,“别小看我,我一点也不简单呐~~”      她其实也没骗他们,古画之卷,确实是遗落人间的卷轴,其中也确实有大机缘。但她就是没有告诉那两个傻瓜,妄图进入画像寻找机缘的妖鬼,从来只见进,不见出。画中自成一片天地,幻像重重,可能穷极一辈子,也分不清现实和幻觉,更不用提出来了。      ☆☆☆      朱碧睁开眼,一只恶鬼扑上来,口水流下。她吓得大叫,挥出手,法光现出,将那恶鬼击杀。魂魄在她面前消散时,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接下来,又有好几个鬼怪扑上来,都被她斩杀。对自己实力有些估计,再没有鬼怪找上来,朱碧才喘着气,慢慢打量这是哪里。      天灰蒙蒙的,地上是一片片花木,绵绵不绝地伸向远方。没有太阳,没有月亮,却有柔和的光芒,从远方照过来。她举目望,层层叠叠的花树果树,到一眼看不到的地方。      现实中,怎么会有这样的世界?      “这便是画像中了吧?”朱碧喃声,慢慢走着,想寻出一条路来。      这个世界真美丽。      花瓣一直在飞,落雨般绕着她。四周宁静无比,祥和万分,像世外桃源,没有尘世的颠沛流离。正因为无限美好,才显得那样不真实。      谢哥哥也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吗?他在哪里?      才这样想着,前面似乎看到一道青衣影子,朱碧喊,“谢哥哥!”但地上花草很高,有风吹拂,挡住了影像。再看时,人已经不见了。朱碧大急,向那个方向追去。      跑了一程,气喘吁吁,才又看到那影子,却同时,还有一道阴暗的重影围着。朱碧焦急,“谢哥哥!”她认出来,那是恶鬼的影子。谢哥哥也像她一样,遇到了鬼怪。可是谢哥哥没有法力,如何能应付的了?      朱碧飞快奔去,但就这么一会儿,人鬼打斗,人的力量被削弱很多,青衣男子渐渐难以支撑,步步后退。一人一鬼都听到身后的声音,回头看,恶鬼露出警惕之色,青衣男子汗湿的脸上则有喜色。      是谢起。      谢起道,“阿碧妹妹,你终于来了!快,它好厉害,帮我!”      朱碧目光落在谢起微笑的面容上,即使身处险境,也镇定自如。她点头,迎上去,向那恶鬼出手。谢起有她相助,松口气,退到后面。一会儿,那恶鬼魂魄,便消亡在朱碧手上。朱碧回头,看到谢起含笑地坐在花地上,望着她。      她也跟着笑,走过去,跪在他身前,温柔道,“谢哥哥,还好我找到你。”      “嗯。”谢起点头,对她敞开怀抱,“来,抱一抱。”      朱碧乖顺地靠过去,被他抱在怀中。青年温润的目中噙笑,想说些什么,身子却一僵,面容扭曲,不可置信地看着怀中少女,“阿碧妹妹?!”      朱碧用红色法光拥抱着他,低头,看到自己胸前也有个血洞。但对方毕竟是凡人,伤不了她。朱碧看着谢起的身影,在怀中消融,消失。她坐在花地上,微笑,“你很像我的谢哥哥,可你毕竟不是他。”      她的谢哥哥,不会在有危险时,让她迎上前。      他会硬撑着,直到她自己上前。      会让朱碧上前保护谢起的谢起,一定不是谢起。      朱碧轻声,“若不是我那样了解他,也会上当。这是幻象吗?做的……这样好啊。”真的很难分辨。倘若方才不是那个破绽,她也认不出来的。      这画像,会幻化出故人,还是心中所想之人?      一次已是侥幸,再来一次,朱碧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分清楚。她叹口气,重新站起,认命吧。是她要来这里的,一定要想办法破开画像,不能连累谢哥哥。      “咦?”她感觉到一丝气息,温和无比,稍纵即逝。      非人非鬼非妖!      朱碧心头涌上喜色,这画卷,被困的,不是只有她一个?那找到那个和她一样被困在这里的人,联手之下,说不定能找到谢哥哥,还能出去。      上路前,她也犹豫下,这画卷中的世界十分古怪,万一又是陷阱呢?      不过只犹豫了一下,她就抛到了脑后。无疑,从人变成半鬼,从现实中跌入古怪画卷,被欺骗,找不到谢起……一直以来,她都没有自怨自艾,没有纠结怨恨,也没有想太多。由此见得,朱碧本性,是个十分乐观向上的姑娘。现在,她就十分乐观向上地想着:说不定是她的机缘呢?      如果危险,转头跑就是了。诚然,如果真的是危险,她能不能跑掉,都是问题。      但乐观向上的朱碧姑娘,显然没想那么多,就往气息传来的方向寻去了。      中途,又遇上了好多恶鬼,妖怪。一开始,朱碧还能轻松自如地应对,但越往后走,妖鬼的实力越来越强悍,她就有些吃力了。走到后头,甚至是消灭一只,她也大汗淋漓,要休息好久。这会儿,乐观的阿碧姑娘,身上沾满了花花绿绿的血液,衣带也有些乱,发带还找不到了。      眼前两条路:继续走,还是回去?      饶是再积极的姑娘,面对显而易见的危险,傻了才会冲上前。朱碧也开始犹豫了,要不然,换条路走吧?这也太危险了。替她做决定的,是她突然感觉到对方传散开的气息十分浓烈。      她心中一喜,对方一定在附近了!      那还换什么路?      朱碧休整一番,继续往前走。转了一个拐角,她终于找到了对方,呆愣在原地。      周围空地很广,稀奇草木生长,草絮柳絮飞在风中,空气暖暖的。中央一片水潭,粉色白色花瓣纷纷叠叠,洋洋洒洒,飘在镜子般清朗明澈的水上。水潭后,是一棵好大的花树,艳红色,簇簇开得浓烈。这棵树,是朱碧在这里,见到的,最大的一棵。甚至,朱碧觉得,再走下去,也不会有比这棵更大的树。      花树下,有个白衣男子负手而立。他背着身,看向远方,那背影,白衣若雪,衣带飞扬,已是悠远宁静无比。周围的景致,空旷美好,似都是为了成全他一人。      最为奇特的,是他身上的气息,让人生出敬畏害怕之感。      朱碧站在原地,竟后背微湿,双腿打颤,难以再往前走一步。她隐约察觉,这是禁制之力。因双方实力相差太多,她被压制得难以动弹。      瞬间,朱碧想起画像中闭眼的白衣男子,超凡脱俗,气质清冷。      “国师大人?”她犹豫着询问。      白衣男子回身,朱碧后退一步,果然!和画像中的男子,一模一样的长相!不同的是,画像中的男子闭着眼,而眼前这位,风眼斜飞入鬓,却是睁着的。眸中光华流转,朱碧要强烈忍耐,才能不跪下去对他叩首。      朱碧心中古怪:难道画像中的男子之所以闭目,不是因为什么悲悯人间之心,而是禁制之力太强大,怕伤到世人?      白衣男子看到她,也听到了她的声音,皱了皱眉,连开口说话的声音,也如他人一般,清心寡欲,“是艳鬼么?”他想了想,“你刚才叫我什么?”      男子似乎对她没有恶意啊。      朱碧小心道,“你不就是画像中的男子吗?大家都说你是国师大人啊。”      男子一张俊秀的面容,持续地清心寡欲。但朱碧就是解读出一个想法: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朱碧额头一滴汗,“那你是……神吗?”能有这样强大的灵力压制住她,除了神,她想不出别的答案了。      这个称呼,白衣男子听懂了,他淡淡道,“不是。”朱碧才松口气,又听到他接着道,“我只是一道神识,你所说的画像,就是我创造的世界。”      ……听上去好像还是神的感觉。 ☆、古画之卷(1)   朱碧专注地看着白衣男子,他身上有清气浮动,周围的妖鬼之气,都远远地躲着他。他说,古画之卷的世界,是他所创的。而他,只是一道神识。一道神识,所发出的禁制之力已经如此强悍。如果是真的神者降临,那该何等厉害?      白衣男子静静站在树下,不见朱碧动作。他似疑惑了下,询问,“你不向我动手吗?”      “……为什么我要动手?”朱碧茫然,她既无害人之心,对方又如此强大,她为什么要动手?      男子道,“这个世界由我所创,所有机缘,必然和我有关。你进到古画之卷中,自然是为了寻找灵力突破之法。多少妖鬼见到我,明知自己不敌,也会寻找机会和我动手,期待能有所值。”漫不经心地看眼黄衣少女,顿一顿,“你遇难后,尚为半鬼之身,毫无杀伐戾气,却不得不走艳鬼之路,也可惜了。”      朱碧心中微动,他只看自己一眼,便知道自己的因果吗?神的力量,果然无比强大啊。遥遥的,她对男子伏身,“我并不想杀戮,只想离开这里,和谢哥哥一起,回到现实中。”      男子点头,“如果我消失了,你自然会离开这里。”      朱碧半晌说不出话:他在鼓动自己和他动手吗?她很明显不是他的对手啊。她诚实道,“我打不过你……有没有别的办法?”      “若是你在这里找到了所谓机缘,也能离开。”      “……这个世界不是你所造吗?你不能送我离开?”      花树下的男子白衣无风自舞,古井无波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半晌,幽幽道,“我只是一道被封在画中的神识,有自己的责任,这责任,却并不是和外界相通。纵然画中世界由我所创,画外世界,却非我所管。”      他微微笑,“我若是有本事出去,又自己为什么不出去呢?”就连他的笑容,都是漠然无情的。      朱碧沉默:他没理由骗她,那就是真的没办法了。      朱碧小声,“这画中的世界……有多大?”      男子漫不经心答,“是我记忆中走过的所有地方。外面世界有多大,它便该有多大吧。”      朱碧要绝望了好不好?!      既然暂时想不到办法出去,又从男子口中得知,前途更加危险。朱碧寻思一阵,决定先跟着这男子。至少,很安全。她问,“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他想了想,“……流光吧。”      “这个还用想吗?”      “人类真是奇怪,拘泥于一个名字,好像这样,便能留下什么。但名字对神来说,一点用处也没有。神独来独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向来是一人一行。我先前,并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他顿了顿,“但后来,恍惚记得有人这样喊过我。你便当这是我的名字吧。”      流光,转瞬即逝,来去无影。如果真的有人,曾经叫了他这么个名字,朱碧几乎只从名字,便能品出当初第一个叫的人的悲伤:如同天边流光,千好万好,也不属于人间。      他是至高无上的神。      他自己也说,名字不代表什么。      朱碧坐在花地中,撑下巴,“你说你是神识吗?是你的原身,将自己的一道神识封在这里吗?那你原身在哪里?为什么不放你出去呢?”      白衣男子,流光道,“我也不太清楚,我的记忆很零散,只记得自己是谁,之前的记忆,都是苦修之路。我在这里,自然是看护古画之卷的职责所在。之前二百年,我也一直这样以为。不过你方才的出现,却让我觉得,不是这样简单。”      朱碧吓了一跳,她没做什么呀。      流光看她一眼,“你叫我‘国师大人’。”      “啊,是的。”朱碧迟疑一会儿,咬牙忍着敬畏感,仰头看着他的容貌,冰雪般干净清雅,不染尘埃,眸子深处漆黑无光,如同永不消失的黑夜。白衣乌发,负手而立,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而他,果然也是神。“我进画之前,看到画中人物,国师大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流光默然,抬头看着远方。周身清气流转,既让朱碧不敢靠近,又想靠近。      她其实是很喜欢离他近一些的——除去谢起,他是第一个让她靠近、却不会有异常反应的男性。他果然和常人是不同的。连她的特殊体质,都能自动免疫。      “流、流光。”      “嗯?”      “你想过吗?神也会转世历练吧?国师大人与你长得一模一样,说不定你们是同一个人。国师大人,就是你的一次转世呢。”      “哦。”他并不感兴趣。      朱碧观他神色,想着,或许神有很多次的转世机会,连他自己也不记得。她心中微怅,乱糟糟的。成为神,便很好吗?他无血无泪,一点感情也没有。可在人间走一遭,除非孤儿,却必有亲人,朋友,爱人。      他死后,自然重回仙身。凡尘所留的那些眷恋之人,何等想念他——对他来说,也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吧。      朱碧抿嘴,她很不甘心。      走到今日这一步,宁为艳鬼,也要留在人间,陪在谢起身边。她自己,是堪不破生死的。如果有亲人,有朋友,有爱人,怎么能转个身,就不在乎了呢?      流光的无印象,却比寻常的忘记还可怕。      忘记是因为时光的流逝,种种意外,不得已。流光的不记得,只是因为他不过心。所有的那些,对他都不重要,都无所谓。他能够忘掉,她却死活不肯忘。      朱碧便有些故意了,“那位国师大人,正是两百年前离世的。而你,也说你在这里两百年了。流光,你不觉得,国师大人就是你的前身吗?”      他神色果然有所松动,却也不是很厉害。他默默想半天,转头看她,“我被隔离在这里,已经很久了。虽然并不怨恨,却也孤独。连想找个人说话,都是假的。”      朱碧不语,她想起那亦真亦假的幻觉。因为力量太过强大,让幻觉如现实一般真实。      流光向她伸手,“朱碧,跟我讲一讲国师大人的故事吧。我知道,那些事,你都想说给我听。”      朱碧笑,“那你帮我找谢哥哥。”      ☆☆☆      他带她在古画中找谢起,她便慢慢的,把两百年前的故事讲给他听。      这个世界,并不仅是花地。山川,河流,城镇,村落,真如流光口中所言,他记得的广袤地图,全都有。      朱碧跟着他,在画中慢慢走,经常会遇上妖鬼。流光不动手,交给她解决;只有她解决不了的,他才会动手。朱碧知道,他是将机缘留给她。心中大为感激之后,又觉得不对劲。      又一次经过山野,他们绕开妖怪,那妖怪却偷偷追上来,朱碧体力不支,他才慢慢上前杀掉。对着流光,朱碧才想起是哪里不对劲,“为什么你不主动杀妖?”      是啊,她见他第一次,那么的害怕。他有能力,吹口气就解决她。还有他们一路走来,那些妖鬼,对他来说,都是不费吹灰之力。      古画之卷中的世界由他所创,这个世界却布满妖魔鬼怪,但他身为神,纵然只是神识,却从来没有主动出手解决过,任这个世界的妖鬼越来越多。      流光淡淡道,“我为什么要杀妖?”      朱碧愕然,“一切黑暗之力,不是都和光明相背驰吗?妖魔鬼怪,危害人间,难道不该杀吗?你是高高在上的神啊!接受万民叩拜的神啊!你已经从神坛上走下,就该为那些敬仰你的民众,除掉危害他们生存的妖魔。”      “乱世之中,妖孽纵横,凶狠蛮悍,害得多少人背井离乡、枉送性命……你有能力让那些人活得更好,为什么不做呢?”      一路上,他们也遇上许多人,遇上许多战乱,遇上许多悲欢离合。他冷眼旁观,他转身离开。那么多的生生死死,只要他稍微出手,就能挽救多少性命?      当日、当日……若她也能遇上像他一样强大的人,便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吧?      如果有人,如他一般强大,愿意出手挽救,她和谢起,又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青显青显,她生在那儿,又死在那儿。却是死后,再也不敢回去那儿!      流光静静看着她,“黑暗吗?妖魔鬼怪吗?那你又是什么呢?”      朱碧怔住。      流光继续道,“你不也是妖怪吗?你也害人性命吗?天地间多少生灵,苦苦挣扎,又岂是一人之力可以更改。”      “但你终究可以、可以……”      “天地循环,各有命数。随意出手,只会让命格动乱。什么是大道?大道无情。我若为你杀人,救你一命,那杀掉的那人又该如何算?我若对你有情,便是对旁人无情了。” ☆、古画之卷(2)   大道无情,所以对人有情,便是对妖无情。而神者,自有天地大爱之心,普度众生。不过在学会大爱之前,先要让自己学会不爱。无情,也是有情。      流光道,“你已成为半鬼,想在世间存活下去,又不想杀伐造孽,必然要走上修行之路。成就大道,对万物皆不能动心。对你来说,就是不能再爱谢起了。”看朱碧神色不甘,他并不给她打断的机会,“很残忍是么?朱碧,想活下去,你得先让血冷下来。”      远方温和光芒照耀,近处丛林阴影鬼魅。黄衣少女手盖住脸,轻声,“你不要和我说这些,我不愿意听。”      她怎么是为了修行,去改变自己?      她确实是想活下去,可这是为了能陪伴在谢起身边。如果她不能和谢起在一起,那修行,又有什么意思?      朱碧喃声,“我喜爱他,才愿意做这一切,你不懂的。”      因为喜爱,才愿意。但这只是愿意,谁也不能强迫。这话,依稀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什么地方,也有人跟他讲过差不多的话。流光想了一想,还是不太记得。      他活的太长了,年岁时光,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本不该和朱碧说这样多的话,可在古画之卷,现在,只有她陪他说话。他毕竟,一个人呆得太久了。这个太过单纯的少女,流光想提醒她,“你是因为被艳鬼附身,自己的灵魂又执念太深,才会变成半个艳鬼。你如果不愿意如艳鬼一般吸食男人精魂,又不肯修行,只有一年寿命而已。”      “……一年……吗?”半年已经过去了。      朱碧有些不想相信,可她不是不相信便大喊大叫、大哭大闹的人。她默默握住自己手腕,最近,身体中艳鬼的部分,觉醒的越来越多,而人类的部分,正在渐渐消失。流光说的,应该是真的。      可是怎么办?      既不想这样,又不想那样。世间哪得双全法,成全一切呢?已经从鬼门关走过一回,她怎么知道,再走第二回,还能重新见到谢哥哥?      谢起,谢起,她现在连他在哪里,都找不到。      ☆☆☆      篝火边,只有朱碧轻声的讲故事声。她把听到的那个故事,两百年前的爱恨,讲给流光听。      “被封在石中火时,女子仰天大笑,眼落血泪,说:哈哈哈!我本善良,却生为鬼胎;我本卑微,却世人皆忌;我本仁慈,却与恶为舞!我生而带邪性,只有感情能束缚我。郎啊郎,我愿意跟你走,那只是我愿意而已。你不可以拿我的喜欢来负我!你把我的感情变成一场笑话,我终有一日,会让你的悲悯心沦为笑话。”      “……女子掏心挖眼,剜骨削肉,死而化为厉鬼,在明城作乱。至今,已经一百多年了。”      夜火无声,讲述落下,四周阴暗寒冷,朱碧笼笼肩,抱着膝盖,心中阵阵发冷。她看流光,流光目光凝在火堆上,眼中神色寂寥空旷,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爱情,这样深刻的感情,在他眼中,到底算什么呢?      如果他是国师大人,因他负了一名女子,便让明城成为百年来的鬼城。他的功过,自己又如何定夺?      那么,她和谢哥哥呢?      因为曾经那样爱,后来才会那样恨。她并不愿意自己走向故事中鬼女的路,太过惨烈。可是故事中的男男女女,纠葛在一起,悲欢离合,谁又愿意被仇恨吞没呢?      “那国师,确实是我。”      “……!”朱碧抬眼看流光。      他已经站起,看向远方。突然,他出手在空中捻诀,一道阴阳法阵出现在黑夜里。他向朱碧点点头,“来,我们去看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朱碧茫然,向他伸出手,跟着他一同进了那法阵。金色法光包围着他们,凭空消失。朱碧才知道,原来古画之卷,也可以幻化出过往。已经发生的事,根据她的讲述,流光可以让过往重现。      时光轮转,树由生到败,花从落到开,鬼雾散开,瓦屑尘土纷飞,楼层起,城墙倒,百年间的时光,在眼前一幕幕褪色,回到起点。朱碧和流光终于落地时,这已经不是明城了,而是二百年前,那个鬼女降生的村落。      年轻青年背着包袱,风尘仆仆地走向小村。村口,少女红衣破落,蜷缩在一角,受他一个馒头的恩惠。她抬头,感激地看青年一眼。脸蛋脏兮兮的,目光却清亮,有着无限生机。      这是百年前,国师大人和鬼女的初遇。      朱碧和流光站在旁边,静默看着。朱碧大胆,向前走一步。和流光同样面貌的青年,却是实实在在的人类。虽是同样容貌,却不像流光这样清冷寡淡。国师大人会笑,会亲切地和人交谈,会问路,会因为担忧前程而皱眉。同样的灵魂,国师大人更像个人。      她喊一声,“喂!”国师大人却没听到一样,从她身上穿过。      流光说,“在过往之卷中,你和我是过客,只能旁观,不能参与。他们看不到我们,我们也不能和他们交流。”      “……那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朱碧不解,“你就是想看一看吗?这有什么意义?!”她原本以为,他是想改变过去。可现在,他却告诉她,过去是不能改变的。      流光想了想,“我觉得你的故事不对,我想自己看一看。”      “……你以前也没想看过啊。”      “嗯,生死转世,都是过去了,我确实没想过看一看。但你的故事,却有很多让我觉得不解的地方,还和厉鬼重生有关。我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那有什么奇怪的?你那样冷血无情,因为她是鬼女,便要封印她,我觉得这完全是你能做出的事啊!而她性格强硬,百年后想报仇,不也很合理吗?”      朱碧对他,似乎有很深的怨念,说话也毫不客气。      流光看她鼓起的双颊一眼,笑一笑,“冷血无情吗?生而为人,便有情根从心生出。世间怎么会有真正无情之人?这位国师大人,虽然是我的前世。他却并不是我。”      朱碧微怔,前面人物时空变动,画卷已经开始往后翻了。留在村落的青年,帮村人做许多事,很有耐心地蹲在角落里,和沉默寡言的小姑娘交谈。      他是人啊,并不是流光这样的无心——      “你别怕,你看,我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你并不是恶鬼,也没有把坏的运气转给我啊。”城隍庙中,青年好声好气和角落里的少女交谈。      那少女只是沉默地看着他,神色有松动,但一直抿着嘴角,不说话。      “小妹妹,你叫什么呢?你看,我每天来和你说话,知道你的名字,不是过分要求吧?”      面孔瘦黄的少女终于开口,声音嘶哑,说的也不连贯,“月、月刹。”      青年愣一愣,不太吉利的名字啊。      少女垂下头,小声,“那、那你叫什么?”      青年脸红,“我是孤儿,师父捡我上山,只用序号给我们命名。后来,我又成为国师大人,大家都这么叫我。严格来说,我并没有名字啊。你可以帮我想个名字?”      沉默寡言的少女突然眼睛发亮,盯着他,声音带丝颤音,“那、那我叫你,流光,好不好?”      如同天边乍然出现的流光,照亮她的黑暗世界。前面多可怕不要紧,以后多艰难不要紧。在这一刻,她只看到他的眼睛里,映着自己的影子。起码在这一刻,他是她的。      青年笑,“好啊。”      朱碧侧头,看向身旁的白衣男子。他再不是无动于衷了,而是若有所思,盯着红衣少女的面孔。并不仅仅是单纯的疑惑,此中必然有别样情绪。      他的前世,甚至他自己,唯一记得的名字“流光”,都和那女子有关。      朱碧想,那怎么……就不再记得了?      ☆☆☆      后来的事情,和故事一样。红衣少女月刹,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被国师大人流光,带到人前。他们确实相爱了,虽然有月刹的逼迫在前——“你若不和我在一起,我便走出去,把身边所有人克死!只要你离开我,我绝不原谅任何人!”      流光叹气,“她性格太阴鸷偏狂。”      画中年轻国师叹气,“你呀。”      同样的人,却是不同的话。百年过去,昔日流光对月刹之情,已经荡然无存。      朱碧有些为那可怜的女子伤心。      却是突然,天空变色,空间开始撕裂,阴风狂卷,鬼魅笑声从远而近。      流光神色微变,拉住朱碧往后退两步。身带煞气的红衣女鬼,凭空出现,笑得阴气沉沉,“流光,好久不见……原来,你已经有新的姘头了。哈哈哈!”      “那你欠我的心,不打算还了吗?!” ☆、古画之卷(3)   【醒来寂寞三生忘,睡去繁华一梦荒。她整天在想,那个男人,他封她入石中火时,哪怕有一丝犹豫,她也不会怨他。她醒来后,曾经无数次想杀他,百般折磨他。她无数次地怨恨,她爱的男人,为何是无心之人。】      ☆☆☆      少女月刹无父无母,在村落为人所厌。她走到哪里,都是怪异的目光,都是怨声载道。人刚出生,不都是一样的吗?仅仅因为她是鬼胎,出生后,便得不到祝福吗?      少女月刹想对村中人释放自己的善意,她拼命解释,“我和你们一样,我是人,不是怪物。”可是人人绕道而走,她看到的这个世界,人人用惊慌恐怖的目光盯着她。      年幼的时候,她对人间,便充满失望和不甘。      七岁时,一直断断续续养大她的老僧去世。老僧隐居于此多年,生前善良节俭。他死前,抚摸着少女泪流满面的脸颊,轻声叹,“月刹,我死后,你要怎么办?”      他死不瞑目,任由少女哭倒在他床榻前。      那年冬天,大雪纷落,是她记忆中最冷的一年。她挨家挨户地去祈求,想给老僧求得一份棺材钱。可是所有人都离她远远的,各种恶毒的语言攻击她。      “当年就劝老和尚不要收养你!看,你现在把他克死了吧!”      “真是个灾星,谁碰谁倒霉。”      少女孤零零的,只能烧了尸体,将老人骨灰埋在寺庙后。      从这一年开始,她对这个并不友好的人间,生出怨愤之心。她乞讨,东躲西藏,食不果腹,受尽各种苦难。一天天长大,便越来越对人间失望。      那些不肯对她好的人,死了就死了,又有什么好在乎的?所有人都死干净了,这世间才清净。      十五岁时,月刹遇上流光,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下。      他对她笑,关心她冷不冷,饿不饿。听人说她生来带煞,克死无数人。他只摸摸她枯黄的头发,叹口气。      月刹仰头,从他清澈的目光中,看到无上怜惜,关怀。一种奇异的感觉将她包裹,她心中悸动,又害怕。怕他再次离开,像从小到大,她身边的所有人一样。      生来带煞,她已认命。      可是流光对她说,“他们不欢迎你,你跟我走,好不好?”      月刹冷冷看着他,她不想再给人收尸了。      流光又说,“我会对你很好,让你像其他女子一样长大。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将再也不寂寞。等你年龄大了,我会给你找个相亲相爱的夫君。他也会永远陪着你,我保证。”      月刹垂下头,又抬头,眼中的神色,坚决又执拗,“我不要其他人,我只要你永远陪着我。如果你有一天背叛我,我便杀了你!如果你有一天死了,我也不独活!如果你能接受这样的我,我便跟你走。”      流光静静地看着她,“好。”      ☆☆☆      “那时,他千好万好,我以为他是我的救赎。可后来我知道,这个世界一点也不美好。上天让我出生,就是要让我看一看,这个世界,可以残忍到什么程度。”鬼火将她的脸映得绿澄澄,“我从不爱这个人间,它对我也一样。”      红衣女子长发及膝,赤脚而行。一步步走来,即使是厉鬼之身,风华绝色也不韪多让。她美艳无比,长发飞舞,鬼气重重铺展开来,让她妖娆又可怕。      如此美人,比身为艳鬼之身的朱碧,更像个艳鬼。她眼底,毫不掩饰,是对面前白衣男子的无限恨意。      “月刹?”站在流光身后的朱碧,犹豫迟疑。长大后的月刹、变成厉鬼索命的月刹,就是眼前这女子吗?那她在城隍庙中遇上的那只山狸,又为何让他们误解?有些东西,即使是国师大人出现了,还是不太对劲。      “呵呵,原来我这样有名!”她目光自始至终落在对面无动于衷的男子身上,有多恨,便有多爱,“流光,流光……我等了那么久,你原来躲在这里!”我为你挖心割肉,葬身入地狱,你却还是和当初一样吗?      流光抬目,目光有些复杂,看了对面厉鬼许久,“你不该来这里。”      “哈哈哈!我恨不得吃你的肉,喝你的血。我好不容易找到这里,你却说我不该来?!”月刹笑得张狂后,神色恍惚,“鞭尸扬灰,黄泉碧落,却怎么也找不到你。原来你根本就不是人身,你藏身古画之卷,若不是当年看到那幅画,我还以为你早入了轮回。原来你从来没离开……”难怪她找不到他,原来他根本就不是人身。他死后,当然也不会入轮回。      流光道,“你身为厉鬼,来古画之卷,也不会有所谓机缘给你。你又不可能打过我,最后的结局,不过是留在画中,再也出不去。为什么还要来呢?”      月刹从回忆中醒神,看着他,忍不住狂笑,笑出眼泪来!她为什么来?他问她为什么来?!      “难道是为了原谅你,和你重续前缘么?”她柔声细语,娇滴滴的让人遍体生寒,“当然是为了杀你!”      白衣男子叹口气,垂下的目中宽容慈悲怜悯,温柔地看着她。      月刹痛得全身颤抖,弯下腰直笑。她知道,这都不是爱。她百年前爱的那个男人,不是这样冷冰冰的雕塑。      月刹整个人从半空中飞下,带动周围动荡不平的气息,扑向地上的白衣男子。百年了,她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不过是一道神识,难道她作恶百年,还杀不了他吗?      温暖光芒推开朱碧,神圣光芒从脚下向四周散开,流光迎上月刹的招数,和她缠斗到一处。鬼魅之光和神圣之力交手,虽未被完全压制,但想胜,却也不是那样容易。      红色鬼气包裹的月刹,心中眼中,只看到白衣男子冷淡的面容。为什么她被仇恨蒙蔽双眼后,他依然风华无双,甚至压根没把她放入眼中?百年来,她想着他,恨也好,爱也好。却从没想过,他变得这样寡淡绝情。      醒来寂寞三生忘,睡去繁华一梦荒。她整天在想,那个男人,他封她入石中火时,哪怕有一丝犹豫,她也不会怨他。她醒来后,曾经无数次想杀他,百般折磨他。她无数次地怨恨,她爱的男人,为何是无心之人。      无心之人、无心之人——      阴风狂啸,厉鬼哭泣,他站在边缘,轻松躲避她的招式,温和道,“为什么非要这么执拗?”      ☆☆☆      “为什么非要这么执拗?”城隍庙中,流光被月刹缠得无法,如此叹息。      被他拥在怀中的红衣少女仰头,决不妥协,“我就是这样的人。我要你做我的夫君,不然我就杀尽天下人!”      他不喜她如此漠视生命,“为什么一定是我?”      “你带我离开,那就一定要负责到底。”      “哎。”      “我要你爱我,以男人对女人的心来爱我!娶我,以十里红妆娶我!我可以答应你,不杀戮,不怨恨,不愤怒,只要你的心给我!你的人也要给我!”      “……哎,你真是……”      “你不应?!”      “我应。”      “发誓!我要你用你的信仰为誓,用你的天地大爱为誓。倘若你负我,不再爱我,便让人间成为杀戮场,血染山河,人人受难,你将永世不得超脱!”      “……好。”      ☆☆☆      朱碧吸口气,连退数步。那两人打得难解难分,她倒可以继续看过往之卷的故事。成为人的国师大人发誓为证,他爱月刹,像爱天下一样沉重而深远。      寻常人类发誓后,誓言被破,会不会受到报应,很难说清。      可是流光他不是人,他是神!      他的誓言,是以天地人为证的。宇宙洪荒,都为他的誓言见证。如果他破誓,便会……人间成为杀戮场,血染山河,人人受难,他永世不得超脱。      这誓言……不,不对!      两百年前,便已经是乱世了。今日人间之乱,并不比那时候差。唯一差的,是明城成了鬼城,妖孽横行,明城人人受难,而他——被困在古画之卷。      誓言,只破了一半。      朱碧向身旁打斗的二人看去,流光的白色圣光,一时奈何不了月刹的怨恨之心。可他是神啊,即使现在只是一道神识,法力被大大削弱,也不至于打不过百年厉鬼吧?      唯一的解释,是,他在让着她。      他并不想让她魂飞魄散。      是的,成为厉鬼的月刹,如果死了,便是魂飞魄散,再也不会存在了。      “流光,你其实,还爱着她?”朱碧轻喃。      刹那间,流光白衣扬起,出手如电,已将月刹折在怀中,如同拥抱般亲密。月刹神色微恍惚,听他在身后淡声,“月刹,我是爱你的。”      月刹僵住,眼泪刷得落下。 ☆、古画之卷(4)   或许变成厉鬼后的年年岁岁,她有很多时间来想,恨,到底有多恨。      无数次,她都想到当年,她还是那个叫月刹的人类少女,跟着年轻的国师大人走过许多地方。他在前面走,淡然自持。而她从后面看着他的背影,总是觉得不甘,总觉得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总怕他会抛下她。      于是她迎上去,非要他牵着她的手,为此争吵不住。      两百年前的国师流光,温和,好脾气,经常被她弄得脸红,却只笑着摇头,叹口气。      月刹便抿起嘴角,也觉得高兴。她要牵手,要拥抱,要同寝而眠,要亲吻,他全都给。一个生性淡漠的男人,愿意如此迁就她,那就一定是爱了吧?      直到他将她封入石中火。      百年来,月刹总是在不停地想,他到底有没有爱她。她想得头疼,想得不甘心,想得自己也迷失了。她想重新见到他,在杀掉他之前,一定要问到这个答案。      “有没有爱过?”      “后不后悔?”      “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她是带着恨意而重生的厉鬼,她从没想过放过他,她只想问这几个俗套的问题。不管答案是什么,她都想问。如果没有二百年前的流光,月刹恐怕早就饿死,病死,冻死,被人打死了。但无论哪种死法,都没有她最后自己选择的痛苦。      而现在,她什么也没来得及问。他便轻轻拥着她,说,“我是爱你的。”      刻意被封存的久远记忆,全部醒来。月刹却不觉得快活,一点儿也不,她还是恨,更恨。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全身颤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流光在她身后问,“你是不是一直想知道,我那样对你的原因?”顿一顿,“我可以说给你听。”温暖的白光包裹着她,如同治愈之力,竟能让心境平和,不复仇恨。      不复……仇恨?      那个在火中燃烧的少女,那个醒来哭得撕心裂肺的女子,那个咬着牙翻山越岭要去找他的女子,那个抱着他的骨骸失声尖叫的女子,那个一刀刀挖掉自己的心挖掉自己的眼的女子,那个变成厉鬼后为非作歹的女子!      红衣女子脸上泪水滚落:怎么会不复仇恨呢?因为你是神,因为你至高无上,便可以让我爱我就爱、让我不恨我就不恨吗?!      身体是我的,灵魂是我的,思想是我的!你不可以控制我,不可以决定我的行为。      月刹喃喃,“不,我一点也不想知道。”      她猛地转身,对上他微诧的双眸,笑得阴狠,“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想杀了你!”      红衣厉鬼迎上前,“流光!你纵是有千百个不得已,一万个抱歉,你原可以一一说给我听!封印的法术它不是一瞬间完成的,我流着泪求你,你只不言不语。你心怀悲悯,你有圣人之心,我月刹千不如你,万不如你,可至少,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许多事,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信,你知道的。”      流光后退,面上淡然的神色消失,默不作声地看着她被仇恨掩盖的双眼。当年那个笑得倔强的少女,有颗诚挚的心,久远的,让他总是不敢想。而现在、现在……他想起朱碧说过的,月刹为厉鬼后,在明城作乱,让明城成为鬼城。      他白衣被鬼风吹得扬起,手几次想抬起,封印之术就在手指间旋转。张口欲言,阵法口诀就在嘴边。而他终究什么也没做,只看着她,神色有些恍惚。      他轻声,“你那样想杀掉我吗?”      她冷笑,“当然!”      月刹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近,她身上的厉鬼之气,将他卷入其中,他却仍然一动不动,缓缓的,闭了眼。有多恨呢,那就把他的心也挖出来,看一看吧。      旁观的朱碧急了,“流光,流光!她是在蛊惑你,你不要听她的话,快杀掉她啊。”她见流光周身都被黑气裹住,清气几乎已经看不到了,心中急切,化作红雾上前相助。      月刹脸上露出讽刺之笑,一挥手,便将朱碧扫到地上。只是半鬼之身、又从未杀生的朱碧,怎么会是厉鬼的对手?而红衣月刹,已经拥抱住了流光清淡的影子,鬼魅的黑雾将她们两个紧紧围住。她轻喃,“你要杀掉我吗,流光?上次是将我封印,这次要杀掉我,流光?”      她叫着流光的名字,温柔若情人,手上尖锐的指甲伸长,却已经从他的背后插了进去。      白衣男子吃痛皱眉,却依然不动。月刹便笑,在他的注视下,手一寸寸,往里深入。      朱碧被打倒在地,想再上前,可鬼风呼啸,让她难以前进一步。她就眼睁睁,看着流光的身影,融入月刹的怀中,急得眼睛通红。月刹向她这边警告地看一眼,其中的阴狠,逼朱碧往后退。      朱碧茫然:曾经的情人,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      过往之卷在往后翻,朱碧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她叫道,“月刹,你不要杀他!他真是为了你……你不知道,在城隍庙,他做了神者的预示之梦,你身为鬼女,走到哪,便会把动乱带到哪。有无数正义之士,想抓住你,将你投入炼炉,化解动乱。流光封印你,是为了你不落入别人之手啊。”      月刹神色微动,鬼气波动起伏。      朱碧看她心神动乱,快速说,“他没有骗你,他当初问你,是不是愿意等他一百年。他是真心想等世间大乱过去后,就为你解除封印。可是他能看透天下人的命运,他猜不透自己的命运。你现在已经知道,他是神,他不可能长期呆在人间……”      月刹厉声,“我早说过,我不想知道原因!我不想!”      朱碧胸口大闷,低头吐出一口血。她吃力地仰头,看到半空中,红衣女子拥抱着白衣男子,男子的护身之光已经被破,整个人渐渐变淡。      朱碧心中急切,眼泪掉下:流光不是坏人,他或是为了苍生,或是为了月刹,在两百年前封印月刹。可是他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了。      那时候,她初初见到流光的时候,他气质典雅,高高在上,却说,“我被隔离在这里,已经很久了。虽然并不怨恨,却也孤独。连想找个人说话,都是假的。”      做神的他,游历天下。做神识的他,被困在一幅画中。没有人能困得住他,除非是他自己。      他已经惩罚了自己,一百年来,无人说话,无人陪伴,幻象只为消磨时间。      他告诉她怎样才能走出古画之卷,他带她一起找出去的机缘,他还教她怎样修炼最好。      他或许负了月刹,但他绝不是坏蛋!      朱碧轻声,“月刹,你有没有想过,他是神。你比我活得更久,比我更熟悉神鬼的世界。你不会不知道吧,流光想让你消失的话,轻而易举。可他不反抗,任你动手!”      “你闭嘴!”月刹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精致的面孔变得有些扭曲,“我最讨厌你这样的小姑娘了,已经成了艳鬼,就好好做艳鬼该做的事!凭什么善良,凭什么温柔,凭什么想救一个跟你毫不相关的人?我最讨厌你这样自诩为善良、却已经堕入鬼道的圣母了!”      阴风刮着朱碧冰冷的面孔,她在厉鬼的压制下,寸步不能上前。她盯着流光淡下去的身影,仍想为他争取时间,“你讨厌我这样的?是因为你羡慕这样的吧。你生来为人弃,死后为厉鬼,你不曾得到人间善意的回报,便也不再对人间释放善意……”      “朱碧,够了,”流光终于出声。      不仅让朱碧惊喜,也让一直桎梏他的月刹惊骇又颤抖,用复杂的目光盯着他紧闭双眼的模样:朱碧说得是真的,如果流光不想,她根本不可能杀掉他。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      “流光,你不要听月刹的话,”朱碧向那个闭着眼的青年喊,“她的心被仇恨吞噬,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跟着你走的少女了!她成为厉鬼,在常年的杀人夺命中,已经失掉了自己的心。我知道你是爱她的,可你不能让她继续为非作歹。”      “朱碧,如果我死了,你不就可以出去古画之卷了吗?”流光淡淡打断,“你忘了谢起了吗?”      “我还没有找到他,可是你也不应该死。你跟我说,无心才是有心,大道无情。她已经不是当初的她了……你说那么多,你教给我该怎么做,为什么你自己都做不到呢?”      流光睁眼,终于转目,看向那个善良的、小小的、因为陌生的他而哭泣的少女。一百年的时光,他独自一人,接受自己的惩罚。没有想过原因,没有追求过后果。一百年后,她是第一个找到他、和他说话的人。 ☆、红伞尸吻   半鬼呵。      正如月刹所言,已经堕入鬼道、却还在挣扎的半鬼呵。      他都没有告诉她,古画之卷的世界这样大,能够找到他的,她是第一个。其实,找到他,已经是她最大的机缘了。而她傻乎乎的天真着,一直不知道机缘已经得到了。      流光一直在犹豫,给予她想要的东西,她就会离开。那自己,又要重新沉默下去了。      神,也是有私心的哎。      朱碧还在紧紧盯着眼前的景象,不妨世界突然暗下来,她看到黑暗中,流光雪白的身影悠然站在花树下,落花纷飞,他自清淡寡然,一如他们初相识。      这里不是过往之卷,没有月刹,只是一片黑暗,和黑暗中的流光,连朱碧自己都不存在。茫然中,流光的声音响起,“朱碧,你离开古画之卷的时候,我会将谢起送到你身边。”      “可是……”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朱碧?月刹是我的情劫啊。”他在她脑中,轻声道,“在我为人的时候,她是。成为神的时候,她还是。无论她成为什么样子,她的因果,都和我紧紧相连。从我带她走的那一刻,我就已经不能放开她的手了。”      朱碧哽咽道,“她是厉鬼,你知道她不是好的,你该除掉她。你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既要选择死亡,还要放过她。你做得最大的错事,是封印了她,让她枯等了百年。然后她用百年的迷雾鬼城回报你,用你最在乎的生灵涂炭回报你。纵是情劫,也该够了吧?”      黑暗中,流光的影子介乎于模糊与清晰间,他的声音却很清晰,“你是为这个担心吗?你放心,我不会让她继续为祸人间。她因我而起,便该因我而终。唯一可惜的是,本来想带你在古画之卷中历练一番。而现在,我却要毁掉古画之卷了。”      “你、你什么意思?!”朱碧大惊。      他的身影,在黑暗中,渐渐远去了,声音悠远,“朱碧,我其实,是无心之人啊。月刹爱上我,已经是她的大劫了。”      “身为神,最难,最苦,也最值得珍惜的,便是情劫了。神一生,情劫只有一次,其他劫难却可以重复。但情劫一到,随之,各种劫难都会到来。所以当遇到情劫的时候,当好好享受,不要放弃。”      眼前光线突地大亮,朱碧又重新回到了过往之卷,重新看到了半空中对峙的月刹和流光。方才,她和流光说了那样久的话,在过往之卷中,只过去了一瞬,月刹还在骇然地盯着流光。      流光垂眼看着朱碧,目中淡然。      朱碧眼中泪水掉落,却对他轻轻点头。终归到底,流光和月刹,是受了命运的愚弄。朱碧是积极乐观的,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自己在古画之卷中遇到的流光,可以做出最好的决策。      爱,恨,情,仇。      她总想劝流光,总想劝月刹,别想多,会走不出来,这样太辛苦。可是对流光来说,对月刹来说,走不出来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心甘情愿。      过往之卷,砖瓦飞起,城楼拔地,灰飞烟灭。月刹搂抱着流光,整只手还插在他胸口。然后,流光慢慢地抬手,回抱她,“我消失就好,对吗?”      世界的变化,月刹没有注意到。她只是看着他俊朗雅致的面容,宽和温暖,和那时候一模一样。可伴随着酸甜的爱意,痛意,也是一样。她有些恍惚,过一会儿,才阴鸷道,“没错!”她咬着牙,让自己不后悔,让自己不心痛。就算是他选择死亡又如何?这是他欠她的,他必须偿还!      流光眼皮垂下,敛住眼中神色,“那么,让我完成我在古画之中的最后责任吧。”他嘴角微扬,浅淡的笑,却有些苦意:虽然,恐怕,已经完不成了。      因为月刹的突然出现……      他怎么想得到,月刹会跟着朱碧的身影,进入古画之卷呢?      只能说,一切都是缘吧。      若不是朱碧,月刹就算进了古画之卷,也不一定能遇到他。      月刹不解他在说什么,他周身突然散发出强大的圣光,不断扩大,将她的法光淹没。月刹眼中写着骇然,心中惊恐不已:朱碧说得是真的,她根本奈何不得他!即使她已经牵制住了他,他的法力,依然这样强大……      她全身动弹不得,被他温暖的法光搂抱。他垂着眼看她,目光清澄,倒映着她可怕的厉鬼形象。就像那时候,她第一次遇到他,他在小村口递给她馒头,那样的好。      其实,想杀他之前,她是知道的。厉鬼再强大,又怎么能和神为敌呢?她能杀掉他,除非他愿意。      如果他不愿意,他可以让她消失。      让她消失吗?      月刹眼中流下泪,使尽全力,抱住他的腰,“如果你不愿意,就让我消失吧,流光!我身上沾满罪孽,两手鲜血,我不值得你喜爱,我心中明白。如果你不喜欢这样的我,杀掉我也没关系。只是不要再封印我,让我醒来,看不到你。”      一直围观的朱碧,露出惊讶之色。      就是流光自己,也因为她的动作,气息有些乱。他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在瞬间,法阵发动威力,白衣和红衣两道身影倾斜,被卷入其中,倏尔消失。      同时,朱碧所在的过往之卷这个空间,也开始大力撕裂,昏天暗地中,她也被吸进了什么里面,昏迷过去。最后的时刻,她只想着,月刹回归了本心吗,流光最后,想说什么?      二百年前的爱恨,纠缠到现在,真是一个惨烈的故事。      而她和谢哥哥,一定不要走向他们的结局,一定不要。      ☆☆☆      鸟语花香,空气清新,朱碧昏昏沉沉地醒来,看到空中双头鸟嘶鸣着飞扑下来,鸟的眼中闪着狠厉之光。跟着流光历练一些时日,她已经有了本能的反应,抓起旁边的一个什么东西,打向双头鸟。      红色烟雾在头顶展开,大鸟一声尖锐的哀鸣,击落在地,化为乌有。      呃,她变得这么厉害吗?      茫茫然中,朱碧看到了自己撑起来的红色烟雾,原来是一把红伞。她疑惑地收起伞,不知道这是哪里来的。但碰到伞柄,心中就已经知道这把伞的来历。      尸吻,被无名大妖怪遗落在古画之卷,对妖鬼有极大的杀伤力。      朱碧的第一个反应是,好恶心的名字啊。第二个反应是,好沮丧,我还在古画之卷中吗?      旁边有人惊讶地笑,“阿碧妹妹,你变得这样厉害?”      熟悉的声音,让她本就微红的眼睛变得更红,快速转头,看到青年蹲在她身边,担忧又庆幸地看着她。      “谢哥哥……我……”朱碧扑过去,抱住他,喉头哽咽。她有好多话跟他讲,有好多埋怨给他。流光和月刹的爱恨,古画之卷中妖怪的可怕,机缘的错过和重现,她的前路选择……她有那么多话想跟他讲!可是见到他,她只想大哭一场,又感激流光。      他没有骗她,将谢哥哥还给她了。      谢起摸摸她的头发,抱住她。看到她手中的伞,“阿碧妹妹,这是什么?”      朱碧想了想,“大概是流光给我的法器,让我修炼用的吧。”      “流光?那是谁?”谢起眯眼。      朱碧要回答,突然发现他们所处的空间开始撕开,心中一沉,流光已经开始毁去古画之卷吗?!她不等谢起追问,抓住谢起的手。两个人衣袂和发丝一起飞舞,承受着天地间的大变动。      回到现实中,还是明城,陈府正厅挂着的画像,却已经不在了。      朱碧告诉了谢起在古画之卷中的故事,两人唏嘘一番,不再寻思缘由,离开了明城。      朱碧拿着流光最后送给她的尸吻,决定开始走修行之路。见识过流光和月刹的爱情悲剧,让她生了惧怕之心。害怕半年后,她魂飞魄散;更害怕没有她的谢起,会像月刹一样,做出疯狂之事。      她用尸吻修行,渐渐的,变成了真正的艳鬼。妩媚风流,一颦一笑都动人无比,对待男人浅笑,然后吸食他们的精魂。她还像原来一样,爱着谢起。      但是谢起却渐渐的,开始和她发生争吵,为她对待别的男人的态度,为她在外人面前展露的风情。多少次,朱碧醒来,都看到谢起看着她的侧脸在发呆。      后来有一次,朱碧不小心,让谢起亲眼看到了她和旁的男人上·床。他不言不语,转身离开。然后当夜,朱碧抱着谢起冰凉的尸体,诡异发笑。因为和她在一起太痛苦,他不想活了吗?      然后,时空变动。      朱碧拿着红伞尸吻,在发呆。      “阿碧妹妹,你变得这样厉害?”谢起在旁边笑问。      她呆呆地转身,看到她的情郎,微微笑,面容俊秀斯文,眼中关切又怜惜,如此地爱她。 ☆、重复PLAY   “谢哥哥……我……”朱碧心中恍惚,仍记得最后的月光无声,他躺在她怀中,鲜血湿了衣襟,全身冰凉。当年毅然决然带她离开青显的谢起,却再也不会睁眼,再也不会和她说话,再也不想面对她。她眼中流泪,看着温柔的谢起,说不出话。      她错了吗?      谢起摸摸她的长发,亲昵地搂抱他。这一切,都让她眷恋无比。然后,他看到了她手中红伞,“阿碧妹妹,这是什么?”      朱碧全身僵硬,开始觉得不对劲了。但谢起看着她,她大脑一片混乱,只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东西,喃喃,“大概是流光给我的法器,让我修炼用的吧。”      “流光?那是谁?”谢起眯起眼眸。      几乎与此同时,朱碧仰起头,看向天空,果然,天色大变,妖鬼尖叫逃生,古画之卷,再一次开始毁灭。她想不起自己该如何是好,只能紧紧抓住谢起的手,紧紧抱着他,不让他再离开自己。      然后,他们带着红伞尸吻,回到了现实中的明城,人物画像已消失不见。      夜里,朱碧在原先挂画的地方徘徊流年,焦躁不安。她不知道为什么又重新走到这一步。她茫然害怕,担心自己再一次伤害谢起。      谢起夜里起身,见不到她,便出来寻找。见到她,疑惑询问。朱碧疑心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便不敢提起,只闷闷把流光和月刹的故事讲一遍。      二人唏嘘感叹,离开明城。马车上,朱碧再一次看到红伞尸吻,有些明白了。她快速把尸吻丢出马车,但傍晚在马车中醒来,红伞尸吻,又完好无缺地放在她身旁。她询问谢起,谢起也不知道。      朱碧开始惊恐。      她想各种办法丢掉尸吻,但再一次睁眼,尸吻总是重新呆在她身边。有一次做梦,梦到流光,她气恼询问。流光说,尸吻是她最后选择的机缘,她已经是尸吻的主人了。      朱碧绝望,她再不想变成艳鬼,伤害谢起。      她抱着膝盖,小声哭泣。      谢起掀开帘子,询问她。她忍不住,把送不走的尸吻说出。谢起沉默后,建议她先不要急,他们去找找修仙门派之类的。谢起说,“红伞尸吻既然是古画之卷中流出来的东西,必然是神物,或许那些修仙门派会想要它,想办法留下它。”      朱碧重新燃起了希望,她心中发誓,绝对不要和上一次那样,伤害谢起。即使只有半年的寿命,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谢起又道,“你说古画中的流光只是神识,那他的真身一定在外面。你能在古画中第一个找到他,一定和他有缘。我们在人间找寻他。如果能找到他,你的艳鬼之身,说不定就有化解之法了。”      朱碧仰头亲吻谢起下巴,“嗯。”她的谢哥哥,总有办法的。虽然,他们根本没法判定,流光是不是在人间。如果流光的真身根本不在人间,他们又该怎么办。      但这一路,百鬼夜行,妖孽纵横。他们后来发现,所有的妖鬼,都是为了抢夺红伞尸吻。尸吻对于妖鬼的修炼有大助,每个妖鬼都想得到。      可惜朱碧只是半个艳鬼,谢起只是一个凡人。他们保护不了尸吻,尸吻又不离开朱碧。      最后一次,在妖鬼的抢夺中,谢起被杀死,朱碧失神,被击中,也魂飞魄散。      然后,朱碧拿着红伞尸吻,在发呆。      谢起在身后问她,“阿碧妹妹,你变得这样厉害?”      朱碧僵硬地转身,僵硬地看他,僵硬地发现,他们又回到了古画之卷。“谢哥哥……我……”她想告知谢起真相,但口如同被封住一般,说不出来。      谢起低头,看到了她手中的红伞,“阿碧妹妹,这是什么?”      朱碧身子颤抖一下,飞快扔掉红伞尸吻,拉住谢起,逃得远远的,才用复杂的语气答,“流光给的。”她已经不想多说话了。      谢起问,“流光是谁?”      “……”朱碧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仰头,看到古画之卷的毁灭,又一次到来。她检查尸吻离自己很远,她和谢起都没有拿起尸吻,才舒口气。      他们从古画中出来,回到现实。朱碧检查四周,没有尸吻,她一句话不多言,拉着疑惑茫然的谢起,逃离这个古怪的地方。直到离明城已经很远了,她才彻底放下心来,怔怔看着谢起,目中复杂。      谢起摸摸她的面颊,担忧道,“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朱碧摇头,扑入谢起怀中。她张嘴的时候,如同被施了禁术,没办法把事实告诉谢起。不过好在,她终于摆脱了尸吻,她终于能好好看一看她的谢哥哥了。      朱碧流着泪,心中已经决定:就是只剩下半年,也无所谓了。她好想谢起,好害怕谢起在她跟前死去。她什么都不想了,都不要了,只要谢起好好的。      半年后,朱碧在谢起怀中,魂飞魄散,她微笑。谢起却望着她,笑得古怪,“你都不在了,我会独活吗?”      朱碧大惊,在神识消亡的最后一刻,看到谢起将匕首□了自己胸口,将她抱入怀中,鲜血流淌。      然后,朱碧拿着红伞尸吻,在发呆。      谢起在她身后问,“阿碧妹妹,你变得这样厉害?”      朱碧回头,麻木地看着他。她心中疲累,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如果无论怎样,谢起都要死在她面前,她是要谢起好好地活着,还是要谢起好好地爱她?爱情重要,还是他重要?      当然是他重要了。      谢起看着她手中红伞,“阿碧妹妹,这是什么?”      朱碧心中有了决定,微微笑,上前亲吻谢起唇角,将红伞放入他手中,低声,“流光给的。”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接手尸吻了。只要没有她,尸吻落入凡人之手,被封印,便不会带给谢起灾难了。      “流光是谁?”果然,一样的问话,重新出现。      朱碧边流着泪,边笑,眷眷地看着他。谢哥哥,我真想和你在一起啊!真想啊……我什么都知道,他们却不让我说。      天空巨变,古画毁灭,她带着谢起,离开这里,回到现实中的明城。她让糊里糊涂的道长,帮忙封住了尸吻的气息,让它成为一把普通的红伞。她侵入谢起的神识,抹去了自己存在的痕迹。她将红伞放入谢起怀中,转身离开。      朱碧决定走流光说给她的另一条路,苦修。不害人,不杀生,追寻大道。      一年后,她修炼有小成,回到人间,想看一看谢起。在青显,她站在街头,看到谢起和一名身形袅娜纤瘦的少女逛街。那名少女,温柔善良,腼腆害羞,如同当初的她一般。      谢起唇角含笑,形象清雅,比和朱碧在一起时,要好很多。或许凡人,就该有凡人的生活,不要妄想自己不该得到的。      朱碧在街头看他,眼中流泪,却不上前一步。      谢起突然转身,看到了她。四目相对,谢起似有怔愣,盯着她。朱碧眼泪流到了唇角,只微微笑,转开了目光。      打算离开前,天下大雨,她听到有人喊谢起,回头,看到是一名家丁,将红伞放入谢起手中。旁边少女抱怨了一句什么,谢起撑伞,红色烟雾盖住他们二人。      谢起再抬眸,雨流中的黄衣少女已经不见了。他心中怅然,千思万绪涌入脑海。他好像在什么地方,欢喜过她一样,想和她生死相依一样。      再是五十年尘世,朱碧再次回到人间,想再看谢起。她回到青显,打听下却得知,青显谢起孤身一人,并没有婚娶,如今,已病入膏肓。恍惚中,朱碧上门,敲响了曾经的朱府大门、后来的将军府门。      病床前,她望着昔日年轻的谢起,如今满头银发的谢起,捂嘴流泪。就算是岁月篡改他的容颜,他还是昔日温柔多情、爱她怜她的谢哥哥,而她还是当初躲在他庇护下的阿碧妹妹。      她握着他的手,听他笑,“阿碧妹妹……我想起你了。”      怔然中,她滚滚落泪,趴在他膝头哭泣。      他抚摸她柔顺乌黑的长发,而自己却垂垂老矣,“我就说,我好像在什么地方,欢喜过你一样,想和你生死相依一样。”      他在她怀中过世,她陪着他的魂魄,看他离开。心中已生悔意,五十年蹉跎,两处相思。她的谢哥哥,她的青梅竹马,她始终舍不得他。      然后,朱碧抱着手中红伞,在恍恍发呆。她好像度过了那么多年的时光,以为看透一切,却什么也没看透,又回到起点。      谢起在她身旁张口,她和他一起,说出他即将要说的话,“阿碧妹妹,你变得这样厉害?”      在谢起怔愣中,朱碧苦笑,“我当然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已经听了太多遍了。” ☆、放置PLAY   茫然中,谢起想再张口说话,朱碧和他一同出声,“阿碧妹妹,这是什么?”      一同沉默,谢起用古怪的神色看她。朱碧一手握紧他的手,一手握住红伞尸吻,喃声,“谢哥哥,你的人生路还很长,我的艳鬼路前途叵测,是该顺着你,还是顺着我呢?”      “我什么都知道,我就是没法说出来而已,”她捂住他的嘴,笑得温柔又怪异,“你不要说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谢哥哥,只要你说出那句话,我们就要再一次分离了。我实在,受够了和你分开,受够了一次次都只能看着你离我而去。”      谢起目中有疑惑,更多的,却是温柔怜惜。如同她信任他一般,他也毫无保留地信任她。      朱碧偏头,看一眼红伞,再看看他,还仰头,看看天空。果然,只要谢起不说下去,古画之卷就不会到毁灭的那一刻。她偏头,长时间地看着他,“这一次的故事,又是怎样的呢?我又要怎么看着你离我而去呢?谢哥哥啊,我还没有亲手杀掉你,说不定,这一次,就是这样的呢。”      她垂下眼,任他轻柔地将她抱入怀中。她泪流满面,张口,狠狠地咬住他肩头。谢起吃痛,身子半僵,却没有推开她,只抱着她。朱碧说,他不要说话。那便是有千言万语,有再多的疑惑,他也不会说出来。      他已经察觉,朱碧似变了些。温柔善良依旧,却多了丝怨恨。他保护得滴水不漏的阿碧妹妹,在古画之卷中才多久,已经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她在怨着什么,他不知道。却可以在她怨恨的时候,选择拥抱她,陪伴她,不丢下她。      朱碧轻声,“我和你,不能在一起吗?是要我一次次看你离开,彻底忘记你、放弃你吗?那么,还不如谢哥哥死在我手中呢。”      ——变成艳鬼后,我从梦中醒来,看到谢哥哥微笑的脸,他说我要叫他亲亲相公。我们在黑暗中提着灯,穿街走巷,看百鬼夜行,妖孽猖獗。我们一直走,一直走,好像人间只剩下我们相依为命,不分彼此。后来我想起,我已经死了,而我的谢哥哥,他还是人——我从来没有主动害人,可是这一次,我想杀了谢哥哥。我想他永远陪着我,只是我一个人的。      朱碧的红光,从眉眼间开始散发,鬼魅游移,她在他耳边低语,怨恨、释然、解脱、不舍,那样地爱着他,“我想你永远陪着我,只是我一个人的。”      这才是她的真心话啊。      动手间,她手掌似被烫了一下,失手丢开了红伞尸吻。      朱碧身子一软,向下摔去。谢起再也忍不住,肩头还有她咬后的鲜血,他搂抱着她娇软的身躯,抚摸她满脸的泪水,沙哑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阿碧妹妹?”      她躺在他怀中,心神恍惚,又有些清明。为什么,突然间,就觉得他死了更好呢?死了,便不会让她千难万难了。她身体颤抖,这不该是她的想法啊。她爱谢起,她知道死后的痛苦失落,她怎么忍心让谢起死去呢?      谢起抚摸她的眉眼,在她面上,一遍遍轻柔地亲吻,喃声,“阿碧妹妹,纵是发生了再可怕的事,我也会陪着你。如果我没有陪着你,那一定是实在没有办法了,你不要怨恨,不要难受。你我幼年相识,十年情分。我爱你,怜你,万分珍惜你。我还记得新婚时,你快活的笑容。还记得你跟我说,和我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你最快活的。”      “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我们都在一起。即使不能在一起,心也会在一起。我唯一可惜的,是娶你太晚。如果早知道你会死,我再不等那么多年,一定早早娶了你。也不做什么将军了,我陪你做任何想做的事。遗憾自然是有的,可是始终相爱,不也是很难得吗?朱伯伯爱你,阿休爱你,我也爱你,你身边的每个人,都很喜爱你。如果实在难受,便想想那些快乐的事。最差,最次,我们也相伴了那么多年。”      “谢哥哥……”她泪水滴在他手上,唇瓣颤抖,却又抿嘴,笑起来,心中有了释然。      谢哥哥,是要她不要怨恨吗?是啊,她的怨恨,不该那样强烈。起码,她已经有了那么多年的幸福时光。即使短暂,即使以后痛苦万分,也有过往的那些快乐想念。她不该怨恨的,有阿爹爱她,阿休爱她,谢起爱她。她不该怨恨的。      她搂住他脖颈,轻轻叹口气,“谢哥哥,我方才,是怎么了?”      谢起抱紧她,见她已恢复如常,迟疑一下,慢吞吞道,“我想……是有些偏执,有走火入魔的征兆。”      “魔?”朱碧怔然。      谢起看她,“古画之卷中有魔,你不知道吗?”      “我从来没见过啊!”朱碧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逝,赶紧抓住谢起手臂,结巴,“你、你不懂法术,在古画之卷中,没有事儿吧?”      谢起笑得有些古怪,“没有啊,我遇到了那只魔。”在朱碧的不解中,他答,“那只魔,要吸尽古画之卷中的妖鬼。我正好遇到它,又身为凡人,它大约瞧不上我,便放过我了。”      “啊,流光!”朱碧大叫。      谢起疑惑看她。      朱碧抬头看,没有发现古画之卷毁灭的征兆。心中已明白,方才那些,都是幻象。不知道是因为红伞尸吻带来的幻象,还是流光送给她的幻象。但真实得可怕,光是回想,就遍体生寒。      在幻想中的每一次,想离开这里,都是等待流光的毁灭画卷。      朱碧蹙起细眉,不,不能再等着流光毁灭古画之卷了。流光的幻术太厉害了,她根本分不清真实和假象。再来一次,失手伤害了谢起,万一再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呢?      她分不清真实和幻象,那便——找到流光。      朱碧抓起红伞尸吻,闭上眼散发自己的感知,去找寻流光的气息。隐隐约约的,她辨识到一处,就拉起谢起,向那一处方向飞去。      “阿碧妹妹?”谢起不解。      朱碧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要这么做,只道,“谢哥哥,我们得找到流光。”      谢起看她眉间焦急万分,拉着他身形鬼魅,穿越无数地段。心中惊讶震撼,却也没开口说话。他既不知道流光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那个流光,但朱碧这样着急,必然是有原因的。      却是飞了一段,朱碧茫茫然的,有些不知道前路怎样走了。      谢起拉过她的手,在前面带路。朱碧茫然看他,他解释,“我来过这里。”顿一顿,轻声,“阿碧妹妹,我们走的这个方向,正是那只魔所在呢。”      “……”流光,他要做什么?      等到谢起和朱碧赶到的时候,看到两方对峙。一方,是风姿特秀、白衣若雪的年轻公子,和他身旁持剑而立的红衣美人。另一方,穿着黑色斗篷,看不清面容,气息全无,却能听到他阴鸷的笑声。      此时,那只魔便阴森森笑,“呵呵,又来了两个送死的小朋友。”      白衣公子负手而立,并未动作。他身旁的红衣美人却禁不住回头,看到了谢起和朱碧,目中的惊喜转为失望,却仍是叫了一声,“朱碧!”      “呃,月刹……”朱碧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流光,月刹,你们这是?”方才他们两个不是打的你死我活吗,现在又是在做什么?      月刹急声,“朱碧,帮我们!它是魔,叫迦南,它要害流光!”      “……”可你不是想杀掉流光吗?你现在不是应该和流光的敌人联手,一起杀掉流光吗?干嘛一脸坚毅地站在流光这边?      魔迦南阴笑,“流光上神,难为你在这里看护我百年。可你现在神力已被厉鬼所伤,我又吞噬了不少生灵,法力大涨。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了,还站在我对面,是做什么?”      朱碧脸上终于现出慌乱:流光居然打不过对方吗?!      流光淡声,“可以试一试。”      言罢,迦南一声嗤笑,“不自量力!”腾空而起,掌风拍向他们。流光白衣如电,迎向半空。      二道法光在空中相汇,交缠已数百招。下处,众人紧张观望。气象大变,招数千变万化,他们看不甚清楚,却起码能看到,流光没办法像先前压制朱碧和月刹那样,压制住迦南。他明明是古画的创造者,却在这里失去了他的优势。      终于,迦南一掌拍中了流光胸口,白光大弱,向地上摔去。      “流光!”月刹飞向空中,抱住他,却骇然地颤抖,因她看到,流光唇角流下血迹。      迦南也不再动手,气定神闲地看着月刹带流光飞速后退,阴笑,“流光上神,两百年前你为人时,城隍庙中的预示之梦,你可还记得?” ☆、副本结束   迦南一言既出,除了谢起,其他三位脸上都露出迟疑惊讶之色。      白衣公子被月刹扶着,面色平静,即使在迦南说出这样的话来。迦南愣一愣,“原来你已经知道了……也是,你去过过往之卷,这毕竟是你的世界。”      月刹急声,“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      迦南冷笑,“月刹,你还不明白吗?!根本就没有什么预示之梦,那不过是我为了对付流光上神的招数而已。他好不容易成了人身,不利用一番,岂不可惜?”      月刹面色煞白,脑中有什么轰然炸开,她愣愣地看着迦南,再看看神色淡然的流光,往后退一步。      流光看她反应,眼中有不忍掠过,淡淡开口,“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何必再直言不讳,断她后路呢?”      迦南狂笑,黑袍下的身影模模糊糊,却比什么都更可怕,“月刹,我现在告诉你,你两百年来的执念,怨恨,怀念,根本什么都不是。你虽是鬼女,却和什么天下大乱毫无关系。这一切都是我骗他的!可笑他为人时,竟被我玩弄于手掌之中!”      他说,她两百年受的苦,做的恶事,原来,都是可以避免的吗?      “你、你……”红衣厉鬼颤栗,阴风吹起,她凄凉冷笑,手掌化利爪,扑向迦南。      迦南不屑地一甩手,红色身影便在空中坠落,枯蝶般了无生气,跌倒在地。月刹周身剧痛,黑色魔气笼罩她,让她无法站起。她虚弱无比,恨恨地瞪向黑袍迦南,“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如此作弄我?!”      她两百年的怨恨,竟如此可笑吗?在他眼中,是不是跟小丑一样好玩?好恨、好恨!可是流光尚且拿他无法,她更是连他的衣角都碰不上,只能任他□……      迦南嘲讽道,“作弄你?你还真是妄自菲薄呢。不如你问问流光上神,我为何要作弄你呢?”      月刹转头,仰视流光。他仙风道骨,清冷漠然,缓缓地垂眼,目中有着对她的担忧,却神色平静,并不回答。他一直都是这样,再可怕的事发生在面前,他也岿然不动。      朱碧忍不住了,替流光回答,“月刹,你是他的情劫呀。”      月刹愣愣地看着流光:是么?仅仅因为如此吗?我的一生,死前还是死后,都受人摆布,被人愚弄,都是因为你爱我?      迦南阴阴看朱碧一眼,那眼中的黑暗,让朱碧害怕,谢起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不错,我对付的,始终是流光上神。他入尘世修行,化人身度情劫,法力全无,我怎么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他的情劫一过,神力会大涨,我又怎会是他的对手?唯一的法子,就是毁去他的情劫。他要度情劫,我偏偏不让他如愿。他做人的时候,早早死亡,根本没来得及和你生死相许。所以死后,他无法回归神身,又封印了自己在古画之卷。我本来就靠古画之卷寄身,他初来,我心中惧怕,以为他发现我的诡计,会杀掉我。哈哈,但我就是没想到……”      他讥诮地看着白衣黑发的俊朗公子,“我就是没想到,流光上神心如止水,对因果全不在意,根本不追究自己是如何来到古画之卷的。他明知我在其中,也只是用自身神力震慑于我,让我不能胡作非为。他根本就没想过他是受我所害,才来到这里的!堂堂上神,眼中从来没有我们魔族,却被我耍弄至此!”      流光垂眸,对他的奚落,并不在意。他只是担忧地看着月刹,因为了解她的性子。果然,在迦南的群嘲中,月刹缓缓站起,鬼气浮动,天色大变。她闭眼念咒,以自身为祭品,向天地借法,古画中的重重鬼怪涌向她,几乎将她吞没。      朱碧骇然,喃声,“这、这是禁术。”以自身为炉鼎,吸尽天地阴气,就算杀了魔,月刹自己也性命难保。当时,她要杀流光时,也不曾如此孤注一掷。      月刹身在半空,一刻不停地施展禁术,长发飞舞,团团鬼气反噬在她自身。她知道,自己的力量,不足以驱使如此强大的能力。可是,她不会服输!耍弄她的人,她绝不原谅!纵是自身毁灭,她也要拉着迦南同归于尽!      “我生而带鬼气,一生苦难,只为感情所困。你可以杀我毁我,却不可以拿我的感情来玩耍。你拿我的感情来玩耍,我一定给你开个更大的玩笑!谁也不可以控制我,不可以左右我!我不愿意的,谁也不能强迫我!”      流光仰头,看着半空中吸尽天地阴气的月刹,仿佛看到那时候,被他封在石中火的月刹。她恨他,也爱他。她想杀了他,却不允许他死在旁人手中。      那个倔强的女子,始终强硬,“你只能是我的!只有我能杀你,只有我能恨你!除了我,谁要你的命,我便要他的命!”迦南害死了她爱的国师流光,死去的国师成了古画中的神识流光,忘却了对她的爱。她也恨,她也怨,可她依然不允许旁人伤他。      “月刹呵。”流光眼中微有潮湿,常年来古井无波的心中,涟漪波动,情绪有了震动。      他其实,不太有感情。作为人的他,感情还会偶有波动。不做人的他,纵是知道月刹是他的情劫,对她也少有感触。      他之所以护着月刹,是因为他是认命之人。神,都是很认命的。他是知道月刹是他的情劫,知道自己和她始终缠在一起,才会顺着她。但要说感情,真的没有多少。      可是这一刻,他的情绪,竟因为她,有了波动。“诸事因我而起,她已经为我牺牲一次,我还要看着她,再次牺牲吗?同样的错,怎能犯两次。”      流光周身金光乍起,闭眼低吟,悠远圣音在众人脑中回想。他全身白光镀一层金般,天地间清气重重叠叠,飞向他。而他闭着眼,双手结印,神圣不可侵犯,正大博雅!      朱碧陡然跪坐在地,受他的禁制之力影响。便是谢起,也额头大汗,扶着朱碧,一起跌坐在地。朱碧心中明白,月刹以厉鬼之身,可以借助天地之力。而流光是古画的主神,他同样可吸取天地之力,且比月刹更加强大。但同样的,这是禁术。禁术,就有反噬。      朱碧仰头,呆呆看着流光身后浮起什么,想着,这便是神的力量吗?比一道封印古画的神识,更加强大啊!      早在月刹施展禁术的时候,迦南脸色已大变。在流光同样施法的时候,就是魔,也不由蜷缩身体,跪拜在地。他强撑着身体的痛苦,看到流光身后,从平地站起一座金身,越来越高大,神佛降世,天地肃静!      比起朱碧他们,迦南更是害怕:怎么会?流光在这里只是一道神识啊,为什么会出现神的力量!他比朱碧他们更清楚,流光身后的那层金身,才是他真正的力量!纵是只是一道神识,也可以向真身借法吗?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神无求无欲,心如止水,根本不应该察觉古画中的异变才对!      对,一定是他在虚张声势!      迦南撑着身子,咬牙站起,发觉虽然痛苦,伤害却足以忍受,心中才大慰:果然,他赌对了,流光的真身不可能会注意到古画的。古画对于他太渺小,他根本不会察觉。      他哈哈笑,卷起黑袍向后掠,“流光上神,你们就在这里好好玩吧!我要离开古画之卷了……”陡然,他失声,眼睛往外凸,愣愣地看着。      月刹和流光在同时出手,金光和红光一起暴起,向他席卷而来。但流光力量更强大,比月刹的速度更快。在月刹的法力融入迦南黑袍时,流光已经与团团黑气消融在了一起。两道力量交汇,月刹被弹开。      “流光!”她看到那两道影子卷在一起,尖声大叫,忍着周身的阴气散荡,忍着难以维持的人身,向前扑过去。      “啊!——”迦南狂叫,魔气散开,搅动扭曲。他忍着被神力所噬之痛,看到流光开启阵法,连忙一掌运出,不管吐了多少血,不管被伤得多重,飞身向外逃离。      “朱碧……”被弹开的流光倒在地上,天地空间撕毁,月刹哭着抱住他,他却向被谢起护在身后的朱碧伸手。朱碧茫然走近,跪坐在地。他手伸出,盖在她头顶,重重强大的灵力,包围住她。      流光淡声,“朱碧,进入古画之卷,遇到我,就是你最大的机缘。现在,我把你应有的机缘给你……”      “不——!不要!”月刹意识到什么,抱着他尖叫。      最后一眼,他在她怀中化为空气,消失殆尽,只留下清淡的话语,“……月刹,我再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牺牲你的事了。”      她忍着的泪珠,刷地掉下。 ☆、不知道说什么   似乎过了很久,但也只是一瞬间,狂风骤起,天地阴霾,阴鸷潜伏的魔已逃离不见。众人的衣袂长发,一起飞扬。朱碧心有感应,人还蹲跪在地,却已经仰头看天。      是到时候,离开古画之卷了吗?这一次,是幻觉,还是真实呢?      身后扑来一道影子,将她搂抱在怀。熟悉的气息,温暖的怀抱,她抬头,看到谢起冷淡的脸色。谢起总是这样,除了看她时会笑一笑,一般情况下都喜欢冷着脸。他冷着脸,她依然知道他对谁最好。      风好大,妖鬼尖声嘶吼,世界在一点点消失,他护住她的这个姿势,倘若有意外砸来,先受伤的,绝对不是朱碧,而是那个叫谢起的青年。      谢起宽大的袖袍护住她的脸,声音温和,“阿碧妹妹,古画之卷要毁了,小心。”      “嗯。”朱碧转身,搂住他的腰,整个人埋进了他怀中。一时间,朱碧什么也不愿意想了。      谢起在,她只在乎他,那些俗事和她有什么干系。      谢起不在,天地空茫,那些俗事,又和她有什么干系。      余光中,她看到红衣厉鬼坐在地上,双臂微张,是一个抱人的姿势。她搂抱住的,只是空气。      ☆☆☆      白光乍落,朱碧跌落在地,撞在谢起怀中。一轮圆月从外窗透来,清辉照着他们。古画早已消失,如同预想中一想。夜色蒙蒙,世界好安静。      朱碧有过那么多经历,先爬起来,扒拉着谢起的衣服要检查,“谢哥哥,你有没有哪里不对劲呢?你有没有受伤?”      谢起微尴尬,按住她在他怀中乱摸的手,板起脸,“哼!”      朱碧怔住,万分不解,“怎么啦?”她关心他,也不对吗?      谢起继续维持着尴尬又微恼的表情,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垂眸盯着她面容半天,二人漆黑的瞳眸在朱碧的茫然中对望了许久,谢起才缓了脸色,温声问,“阿碧妹妹,你有没有受伤呢,或者觉得很累,却强撑着不想跟我说,怕我担心?”      ……他在说什么呀?      她好好的啊。      而且最后,流光把自己剩下的灵力输给了她,她怎么能不好……朱碧眼珠转动,却陡然看到旁边还有一道身影坐着,惊叫,“陈夫人?!”她瞬间明白谢起的别扭心理了,在外人面前,他一定要显得比她厉害。      朱碧心中扮个鬼脸,偷笑不已。坏脾气的谢哥哥有心情做样子了,那显然是没受什么伤。她心中大安,却又盯着陈夫人,觉得奇怪。      陈夫人背对着他们,坐在地上。月色照在她身上,有一种凄凉的感觉。      谢起道,“错了。”      “啊?”朱碧看他。      谢起拉着她一同站起,盯着陈夫人的背影,“阿碧妹妹,你叫错了,我们方才还跟她打过交道呢。是不是呀,祸害明城百年、让这里变成鬼城的厉鬼,月刹姑娘?!”      “……!”朱碧猛抓住谢起的手,心弦紧绷,习惯使然,让她把谢起往身后拉。拉、拉、拉,呃……拉不动。她回头,看到谢起盯着她冷淡的模样,“阿碧妹妹,你在做什么?”      “……谢哥哥,你劲好大呀。”朱碧干笑,她怎么敢说“我是想保护你”嘛。谢哥哥大男人心态,小孩子脾气,她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呵,二位真是有趣,”陈夫人转了头,却并没有站起,“知道我就是厉鬼月刹,不急着逃跑,反而开始聊上了。”更可笑的是,那二位的聊天,还跑题了。似乎根本忘了她这个威胁。      谢起眉峰一抬,“原来真是月刹姑娘,失敬失敬。”      “……”陈夫人唇角颤抖。      “……”朱碧无语地看着他。      谢起见她们两个的反应,无辜极了,“我就是随便猜一猜,没想到猜对了,呵呵。”      陈夫人脸皮一僵,这个青年人说话的口吻真让人讨厌啊。      朱碧观察了一下,陈夫人身上没有杀气。哦,看来是不准备跟他们两个动手。她就拉着谢起,好奇地聊上了,“你怎么猜得她是月刹啊?”      “……因为我们入古画的时候,她并不在跟前。可刚才,她一直和我们在一起啊。”谢起一边回答朱碧的问题,一边盯着陈夫人,自言自语,“真正的陈夫人已经死了?你附身于她身上,阿碧妹妹竟然感觉不到鬼气吗?”      陈夫人,也就是月刹,回答,“半年前,陈夫人只剩一口气的时候,我就附身在了她身上。朱碧感觉不到,是因为陈夫人本身气息纯正温和,干扰之下,很难分辨。”      朱碧快口道,“不对。我知道陈夫人容貌极像观世音菩萨,身上有清气笼罩,你厉鬼之身,杀孽极重,是没有办法附身到这样的大善人身上的。”      月刹笑得微苦,“我并不怕和清气淳厚的人在一起。”      “啊,呃,也对。”朱碧想起来了,月刹虽是厉鬼,却曾经和国师流光待在一起。即使是人的流光,仍走的是修行之路。月刹对清气,应该极为熟悉。或者说,流光在她身上布过什么阵,让她不怕清气。      想到这里,朱碧又觉得伤感,流光已经不在了。      谢起看她们说个不停,烦了,“阿碧妹妹,你是不是很累啊?我们该走了。”      朱碧点头,跟随谢起出去的时候,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月刹一眼。她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穿红衣,不披散长发,不神色阴鸷,不偏执入狂。她用着陈夫人的皮相,和那个古画中爱恨决然的月刹,一点也不相同。可是朱碧一回头,看到她的背影,孤零零的,就觉得她很难过。      国师流光死了。      死后的魂魄幻成的神识流光,也消失了。      似乎每一次他遇上她,都是为了等待死亡。留下她一个人,活在悔恨、留恋、伤感中。      朱碧轻声道,“月刹,在古画之卷,我陷入幻象,每一次,谢哥哥都因为我而死。”谢起抓住她的手微紧,她抬头,对他笑一笑,表示自己很好。      月刹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有没有听。      “我也像你一样,近乎走火入魔。如果不能和谢哥哥在一起,如果爱情要被消磨,那还不如我杀了谢哥哥呢。好在,后来谢哥哥帮我走出来了。”朱碧神色恍惚,其实有没有走出来,她也不清楚。      “……你想说什么?”陈夫人声音沙哑。      朱碧神色漫不经心,“我一直在想,那时候,流光封你入石中火时,如果他爱你,他一定比你还痛苦,比你还伤心。要杀自己的爱人,真不容易。可是他依然这样做了。因为他要的是以后,而你,只要现在。如果你爱他,你真不应该怨恨他。”      “说那些又有什么意思,他已经不在了。”月刹喃声。她回头,看着被谢起抱在怀中的黄衣少女。就是临死前,他还记得把最后的灵力给你。如果没有你,他不会消失得那样快。      你是一个受尽宠爱的小姑娘,运气极好。有谢起这样的爱人和你生死相许,还有流光这样的神庇护你。你什么都不懂,哪里知道我孤身一人的难过。      可是他都不在了,我和你争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谢起诧异,“是不是我弄错了什么呀,你不就是想杀了他?他死了,多开心啊。”      “谢哥哥!”朱碧跺脚,人家都伤心死了,他还在说风凉话。不待月刹做什么反应,她赶紧拉着谢起,夺门而逃。再让谢起刺激下去,说不定月刹本来不想杀他们,现在也想杀他们了。真是的,谢哥哥总能在人伤感的时候,把人逼疯。      月刹看他们离开,推推拉拉磨磨蹭蹭,却又亲昵无比。她眼中流露出羡慕来,曾几何时,她也是有这样的爱情的。或许朱碧和谢起说得对,是她太偏执了。      他是神,化为凡人,愿意爱她,她早该庆幸。阴错阳差,她却毁掉了一切。他美好强大温暖,如同梦境,于是刹那失去,再不拥有。      国师流光死了,还有古画中的流光。如果不是她的厉鬼气息伤了他,他不会受邪魔威胁。如果她肯退一步,放弃怨恨,起码可以和他呆在古画中。      可是古画中的流光,也消失了。      她还怎么去找第三个流光呢?      呵,你一定会说,那有什么关系,真正的上神流光,还是在的啊。只要她悔悟了,可以去找他呀。      亲爱的孩子,你们是不是忘记了呢?      真正的流光,是神。他天然温暖,俯视凡尘,无所不在,又无处可在。      而她永堕黑暗,世人唾弃,无可能随了他去。      月刹捂住脸,在黑暗中,默默哭泣。她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呀! ☆、好像失宠   朱碧和谢起互诉古画之卷中发生的事,朱碧讲自己怎样找到流光,又怎样陷入幻象,再闯入流光和月刹的爱恨中。谢起十分感兴趣,要过她的那把红伞尸吻,在手中把玩,听到朱碧接二连三的幻象,他很吃惊,“咦,古画中有幻象啊。”      一路回去,朱碧看他拿着那把伞,敲敲打打,戳戳撕撕,嘴角抽了抽,慢慢移开目光。好歹是把神器,却被谢起如同废铜烂铁般玩弄,如果尸吻有魂魄,现在一定想抱头大哭。真是没想到,经过幻象中那些事,她看到尸吻就发怵,后悔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把它带出来了。没想到,谢起倒对尸吻比较感兴趣。      朱碧想着这些事,听到谢起突然发问,她更加惊奇,禁不住结巴,“流、流光的幻术和现实一样真实,你没有遇到过吗?”小心翼翼往后退一步,“……说不定你遇到了,但是没分辨出来。”      “你都能分辨出来的幻象,你觉得我分辨不出来吗?没遇到就是没遇到。”谢起抬手就要敲她,却是察觉自己手中还拿着一把伞,而朱碧正好退得让他打不到,不由好笑又好气,小丫头真了解他,连他要做什么都能猜到。      朱碧瞪大眼,怎么会呢?      但谢起已经继续往前走了,她想不通,只好跟上去。谢起一直拿着那把伞,不停地摸来摸去,朱碧和他说话,他也回答,但神色明显的冷淡。朱碧也识趣,当谢起眉眼冷淡、漫不经心时,就是在想事情了,她不去打扰他。      朱碧仰头,看到明城上空,仍然被浓雾笼罩,叹口气。厉鬼的事情,以流光的消亡为终点,算是解决了吗?可是鬼城,还是鬼城。好多谜团,也只是解开了表面。但她心情压抑,已经不想呆在这里了。      谢起突然道,“休息一天,我们就离开这里。”他是通知她一声,不是商量。      朱碧怔愣,虽然她也想离开这里,可是,“是不是太快了些?”      谢起盯着红伞,和她说话明显的心不在焉,“早些走比较好,这里不安生。”      “……唔。”朱碧闷闷道,顺着他的目光看。不就是一把能够吸食妖鬼的伞么?至于看来看去,连她都要忽略吗?她心中有些委屈,在古画之卷中担惊受怕那样久,好不容易出来,他发现她没有受伤后,就撇下她看那把伞去了。让她的一腔热血,也冰冷下来。      没有嘘寒问暖,没有温柔相待。      现在连跟她说话都要走神了!她的待遇,还不如一把破伞!      “阿碧妹妹,这把伞……”谢起抬头,却愣住,因为他四周,哪里还有朱碧的影子?他还想问问她这把伞的细节,她就先跑了。谢起倒也不担心朱碧会遇上什么事,好歹是半个艳鬼,又有流光的灵气相护,她很安全。      他倒是没想到朱碧觉得委屈。      谢起看着这把伞,陷入沉思:朱碧为什么会得到尸吻?以她乖巧的性子,不会和妖鬼有什么冲突。流光送尸吻给她,简直就是鸡肋啊。      他手顺着伞柄向上抚摸,三十四骨,枫红漫天,清气环绕。这样一把伞啊,送得好大方。      他眼中有了趣味,唔,这真有点意思。传说中神不下世,神不救人。流光却多次帮了朱碧,临走还赠送大礼。既然和朱碧这样有缘,其中是不是有什么可利用的部分?让他想想,那位上神的情劫,到底算不算结束了呢?如果没结束……月刹,还在这里呢。      呵。      朱碧并不知道谢起的想法,她只知道睡后又醒来,天又黑了。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睁开眼后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还是她一个。她闷闷坐起,吹着落在自己眼前的额发。哼,根本没有谢起回来的痕迹。      他把她一个人丢下,抱着那把伞,根本就没回来!      “谢起你讨厌!”她红了眼角,明明她都不高兴了,他都不回来哄她,“我是你妻子,还是那把破伞是你妻子啊?!”      外面有敲门声,“谢夫人?”      朱碧闷闷问,“谁呀?”      外面人回答,“谢公子说你们要离开明城,夫人挽留不住,便备了晚宴给二位送行。谢夫人收拾好了,就到前厅去吧。”      朱碧无精打采地应了,又忍不住问,“谢哥哥呢?”      “谢公子估计在和夫人说话吧。”      朱碧叹口气,不吭声了。尸吻,陈夫人,是不是谁都比她更重要啊?她心里难受,他都不知道。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以前,她说话声低一点,谢起都会担心她身体好不好。她叹口气,谢起都要着急半天。可现在呢?古画之卷中,她最后才找到谢起。现实中,谢起轻松丢下她就走了。      朱碧晃到外院的时候,见到了陈姑娘。那只鬼看到她的影子,哆嗦一下就要跑开,被朱碧一把拍到地上。陈姑娘大哭,“女侠,女侠我错了!我十恶不赦,罪孽深重,下十八层地狱……你别怪我让你们进古画之卷啊!”      朱碧沉默,唔,对啊,就是她,自己才进去的!都是这只女鬼的错!可是话又说回来,不进去,就碰不到流光,就不会有现在体内的灵气。      她虽然没有说,但心里明白。流光说她只有一年寿命,但有了这灵气,恐怕三年五载她都不会有事。她心中复杂,陈姑娘是想害她,她却因祸得福。再凶陈姑娘,好虚伪啊。      朱碧拍拍她,“我们聊聊呗。”      陈姑娘抹泪,“我宁死不屈。”      朱碧手放在她肩上,红光微闪,刺入她肩头。陈姑娘颤抖,惊恐地瞪着她。朱碧露齿而笑,“你敢不聊吗?”      “……不敢。”她是鬼,没骨气啊!      朱碧心中想,这女鬼,虽然没有做大坏事,但也不是好鬼。要我除掉她吧,我心有不忍。那就吓吓她好了。便笑道,”聊完再杀,或者先杀后聊,选哪种?”      陈姑娘吓得尿都快流出来了好不好,“先杀后聊就没有我了啊!”捂脸大哭,在朱碧身子越靠越近时,她赶紧大声,“聊完再杀,聊完再杀!”      朱碧拄着下巴,“一对夫妻,十分恩爱。妻子很听话,丈夫也很宠他的妻子。但后来两人分开了一段时间,那丈夫就对妻子有些冷淡了。如果你是那个妻子,怎么想啊?”      陈姑娘偷笑,“丈夫有了外遇?”咦,才进古画之卷一晚上,谢起就变心了吗?好哇好哇!这个艳鬼赶紧走,谢起就是她的点心啦!      朱碧想了想,尸吻,也算是外遇吧?她点点头。      陈姑娘兴高采烈,“那你完了,他肯定不喜欢你了,在慢慢疏远你呢。”      朱碧扭头看她,“你说什么?”      陈姑娘赶紧调整脸部表情,哀伤道,“我是说,那个妻子,节哀顺变吧。男人变了心,从来不回头的。”      朱碧拧眉,犹犹豫豫道,“怎么会呢?他妻子挺好的啊。”      陈姑娘笑,“都有了更好的,谁还会喜欢自己的原妻?再好也没用。”      朱碧鼓起腮帮,低头画圈圈。      陈姑娘想了想,又觉得她好可怜,便安慰道,“那种负心汉,你还看得上啊?那只好先冷他两天啊,让他知道你的好。”      朱碧点头,觉得这个主意好,“对,先冷他两天,让他知道他错了!”      而被她们两个说是负心汉的谢公子,正一手抓着道长,一手掂着伞,“重阳道长,好久不见啊。”      道长哆嗦道,“……贫道重安。”不是重阳,“还有,英雄,昨天就见过面!”      谢起直接无视,“你看看这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神器啊!”道士疑惑。      谢起吃惊,“哎哟喂,你都能看出这是神器啊?”      道士嘴角僵直,可不可以说话不要这样欠扁啊?他看看谢起俯下身的姿势,再反观自己,呜,他打不过他。只好认命地忍下来,从包裹里取出一本破破烂烂的书,“这是我师父当年留给我的,里面画有这把伞……你怎么拿到的啊?”      谢起无视,从他手中拿过书,先看了看有伞的那张图,就不感兴趣地翻过,“这么说,确实能杀妖鬼?”      道士点头。      谢起很高兴地拿起伞,出去,“谢啦,重名道长。”      “……贫道重安。”英雄你到底有没有听啊喂!看谢起出门的架势,他忙问,“谢公子要做什么?”      “试试这把伞好用不好用。”谢起笑着回答,温和的面容和声音,让重安惊愕,咦,原来谢公子脸不冷的时候,挺好看的啊。      但是这个不是重点——“陈夫人不是请公子去参加晚宴吗?”      “知道,两不误啊。” ☆、谢起其人   朱碧和陈姑娘蹲在后院一角,聊了许久。她从小身体不好,身边也没有玩伴。好不容易遇上愿意和她说话的陈姑娘,虽然陈姑娘不是什么好鬼,聊天也是被她逼的,但小女儿的心事终于有机会和人分享,这本身就让朱碧十分高兴。      陈姑娘听得一愣一愣,“你们是从青显来的啊?”      “是呀,”朱碧看陈姑娘眼神闪烁,很高兴,“你知道青显?”      陈姑娘嘿嘿笑,“难怪我觉得谢起这名字很耳熟。青显谢起嘛,知道知道。”      朱碧惊讶又开心,“你一只鬼,也听过谢哥哥的名字?谢哥哥这样出名啊。”      “呵呵,”陈姑娘干笑两声,“不要瞧不起鬼,鬼四处飘荡,百无禁忌,知道的消息,要比人类多得多。”      “是么?”朱碧表情疑惑,陈姑娘的样子看着真不像啊,她振奋一下,“来,说一说,大家都怎么夸谢哥哥的?”      “呃,谢公子文成武就,守护青显有功,青显百姓都很感激他。”      “还有呢?”      “……谢公子对发妻情深意重。”      “还有呢?”      “……谢公子特别聪明。”见朱碧还要问,陈姑娘望天,“你够了哦!有没有点儿危机感啊?让别的女人搜肠刮肚地夸你夫君,你就不怕我觉得他特别好,跟你抢夫君?!”见朱碧似要开口,她更是加快语速,“还有还有,你干嘛非要知道他有多好?!你现在要和他冷战,记着了!”      “咦,谢公子,就是青显谢起啊。”身后有温柔说话声。      朱碧和陈姑娘一起回头,看到是附身在陈夫人身上的月刹。这身体是她名义上的母亲,魂魄的法力又远胜于她,陈姑娘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朱碧并不怕月刹,看到月刹到来,跳起来,“大家都知道谢哥哥吗?”      “是啊,”陈夫人,即月刹,微笑,“守一城,废百城,唯利是图,战功累累的谢起谢将军,谁人不知呢。”      朱碧怔然,扭头看陈姑娘。陈姑娘眼神闪烁,朱碧立时明白了。她皱眉,“为什么这样讲谢哥哥?”      月刹拉过她的手,“今晚你们要离开明城,我摆宴相送,我们可以边吃边说。”她转身欲走,又深深看落在后方的朱碧一眼,若有所指,“朱碧妹妹,你认识的谢起,和我们听说的谢起,恐怕有很大出入。”      朱碧愣了半天,才笑,“谢哥哥就是谢哥哥,哪有这样那样的分别。”      陈夫人抿唇,嘲弄一笑。陈姑娘跟在她身后,乖乖去宴席。朱碧呆了片刻,也跟上。月刹会告诉她,外人眼中的谢起,是什么样的人。她已经觉得那不会是什么好话,可她还是想知道。      朱碧和谢起,虽然相识很早,虽然早有婚约,但走到一起,却并不是那样顺利。以前,好长一段时间,躺卧病床的朱家小阿碧都觉得,谢起是不会娶她的。但后来他终是娶了她,让她美梦成真。谢起对她一定是有感情的,可爱情有多重,朱碧却说不上来。但是朱碧却是一定爱他的。      阿爹和谢起总说她很乖,很听话。但越是这样乖巧性格的人,执拗起来,欢喜起来,才更是执着,不肯放弃。      那些年,朱碧一直觉得,谢起不会娶她。      可她也从来没想过离开谢起。      他们那些外人,又怎么明白,朱碧有多想知道关于谢起的一切。好的,不好的,只要是谢起,她都想知道。      朱碧和陈夫人她们去了宴席,等候在那里的,正是谢起和道长重安。谢起俊逸挺拔,眼神温润,面如冠玉。他偏着头,和旁边小厮说着什么。腰间的环玉相扣,清越如歌,意态悠闲,倒像他这个人一样的感觉。      当谢起不冷着脸时,是多么温润如玉一美男子啊。      朱碧看得有些痴迷,谢哥哥长得真好看!      谢起察觉到她火热的目光,回头,对她笑一笑,招招手。朱碧本能反应就是回以一笑,向他走过去,被陈姑娘及时拉住,“你、你不是要和谢起冷战吗?”他一招手,你就要过去啊?这也太随便了吧。      朱碧略犹豫,“可是谢哥哥叫我,一定有很重要的事啊……”      月刹在边上咳嗽,“你不是想知道外人眼中的谢起是什么样子吗?”      朱碧点头,“是啊。”      半晌,她有了主意,向谢起走过去。陈姑娘嘴角抽搐,喂喂喂,这就是所谓的“冷战”啊。月刹愣神,一会儿,转开目光掩饰自己的不自然,谢起对朱碧的影响力,比她以为的还要大啊。      那边,重安看到黄衣少女走过来,身形婀娜苗条,眉眼秀气,天真又妩媚,像清晨最明亮的露珠。这样的朱碧,真让人眼前一亮。      重安本想露个大大笑脸跟朱碧打招呼,但余光看到谢起冷冷地看着他,打个哆嗦。可是嘴已经张开了,说话不说话间,他口水直接掉了下来,又因为生的丑陋猥琐,活生生一副色胚样。      谢起脸直接就黑了。      好在朱碧根本没看到旁边的布景道长,她走到谢起身前,扬起下巴,做出一个“不高兴”的表情。      谢起惊讶,“干嘛摆脸色给我看?晚宴不和我坐一块儿?”      朱碧回头看看陈夫人和陈姑娘,哼一声,脑中努力回想陈姑娘教给她的“妻子撒泼”的招数,半天才憋出来一句,“你自己做了什么,心里清楚的很!我不要和你在一块儿,我要和陈姑娘她们一块儿,我们有悄悄话说。”      谢起扬起一边眉,若有所思地看那边一眼,笑,“这样啊。”捏捏她的脸,“不过我并不清楚我做了什么,不如你说说看?”      朱碧郁闷,“你就不能自己想一想么?”偷工减料什么的真讨厌!      谢起不以为然,“直接说出来多简单,你猜猜我猜猜的游戏,有什么意思。”看朱碧更加郁闷,他终于住了口,“好吧好吧,是不是要跟我冷战,不跟我说话了?”      “对啦,”朱碧推开他捏她脸蛋的手,“从现在开始你不要再和我说话了!”      “那你要气多久呢?”      朱碧正要开口,那边终于看不下去了,陈姑娘过来搂着朱碧的肩,替她回答,“当然是气到谢公子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为止啊。”她不敢对上谢起探视的目光,拉着朱碧走远,等到觉得谢起听不到她们的对话了,才恨铁不成钢地瞪朱碧,“你个废柴!连吵架都吵不起来么?”      朱碧无辜,“……在吵架啊。”      陈姑娘先是大怒,屁!吵架还有时间限制的?明明是一个包容一个!但后来一想,又不由捧着脸心向往之,“啊啊啊,好幸福哇,奴家也想要一个知冷知热的情郎……”      朱碧立刻警惕,“不许动谢哥哥,不然我杀了你!”      陈姑娘僵硬地郁闷,“……你不会威胁谢起,倒会威胁鬼了。”上次见朱碧时,还很乖。进了一次古画之卷,就变强悍了。她好生后悔啊有没有?!把一个软妹子培养成不定时炸弹了,好可怕!      月刹附身的陈夫人一直在旁观围观,默笑不语。朱碧回头看她时,有些茫然。月刹本身性格十分尖锐决绝,和陈夫人的温柔宽容完全不同。昨晚月刹还在为流光伤身,今天已经一点也看不出来。      她是终于想通了么?      那百来年的迷雾鬼城,她又打算如何自处呢?      而道长重安,也让人觉得可笑。这里除了谢起,全都是鬼。他竟然一个都看不出来。当初还为了陈夫人的诡计,捉了只山狸,就以为是妖魔。现在看他居然努力地躲开谢起,反而往她们这边凑,朱碧忍不住弯唇。      唯一和他站一边的人,被他舍弃。有剧毒的鬼怪,他又拼命靠近。等鬼怪现原形时,被吓到的,又会是他。      人类,多么弱小,多么自以为是,又多么的……可爱。      “你们要离开这里了,真是有些舍不得你们,”月刹在她耳边说笑,目光却看着前方,“朱碧,你是他要保护的人,我自然绝对不会伤害你。你可信我?”      朱碧迟疑,目光不定。月刹口中的“他”,当然是流光。朱碧绝对信任流光,可是月刹……      月刹淡笑,“你不信我也正常,但因为你受他保护,我想提醒你,小心谢起。”      朱碧立即瞪她,“什么意思?”      “谢起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明白么,朱碧?他愿意娶你,是为了得到你朱家的所有权势和财富。而他守卫青显的方法,一直是将战火引向别的城镇。”月刹淡道,“他不是还从你那里拿走了尸吻吗?”      “朱碧,谢起有企图。他不是你以为的好人。” ☆、虽则如云   朱碧喉间如同被堵塞,好半天说不出话。她忍不住看向宴席另一边的谢起,宽宽的桌案像长河,分开他们。灯火太亮,她只看到他淡如烟雾的眉眼,看不清他的表情。      月刹见她不信,就和陈姑娘一起,絮絮叨叨的,把她们做鬼时,听到的关于青显谢起的话,都说给朱碧听。乱世当中,良知和正义,似乎是根本不需要的品质。谢起诠释的很出色。他是齐国子民,可除了青显,他根本不在乎别的城镇百姓生死。尔虞我诈中,他将可能的战事引到别的城镇。甚至有许多鬼都亲眼看到,他和赵国的主战方频频往来。      有鬼听到过他说的话,“你如果有让青显百姓不受苦的方式来收复青显,我一定配合。”他对齐国,根本没有归属感。但他在朱碧和朱员外眼前表现出来的,却是爱国至极,忠肝义胆。就是因为这样的品格吧,才让朱员外另眼相看,把唯一的爱女托付给他。      谢起这个人,绝对不是朱碧以为的那样。      月刹看朱碧恍惚的神色,笑一笑,“不过他是什么样的人,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喜欢他,牛鬼马面又有什么可怕。我只是担心,这样的人,心机极重,像朱碧妹妹这样单纯的人,控制不住他。”      朱碧低声,“你不要这样说,那时候,他为了……甚至烧了将军府,流浪在外。”      陈姑娘插嘴,“那是因为他不想再呆在青显的原因吧?可是你居然又找到他,焉知他不怨你?”朱碧瞪她,她连忙摆手,“我随口说一说嘛,本来就是,你是艳鬼,是怪物,凡人怎么会不害怕你?还不是虚与委蛇?”      朱碧冷了脸,“你们一张口,便抹杀了我和他的所有。这样的话,我不会听的。”      月刹冷笑,“摆事实你也不信,只相信你的感觉?”      月刹和她说话的声音这样低,谢起自然不会听到。但朱碧又忍不住想,如果他听到了月刹说的话,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多半只是冷冷看她们一眼,向她招手,“阿碧妹妹,我们走。”      朱碧唇角浮出一丝笑意。      月刹反问她,“朱碧,你不信吗?你为人时,常年呆在一处家宅,对外面发生的事,一点也不清楚。即使成了艳鬼,也是和他在一起。他想做什么,你从来不知道。你看,单是青显的战事,我们这些鬼,都比你这个正主知道的多。”      朱碧柔软的睫毛盖住眼中神色,向来温软的声音有些尖锐,“你凭什么这样说他?他是因为爱我,才走到这一步的。”      月色映着陈夫人笑得朦胧的眉眼,隐约可见属于月刹的那份寂寥和沧桑。她握住朱碧冰凉的手,轻声,“爱你,却未必能和你一起走下去。”      当年流光不爱月刹么?流光封印了月刹一百年。      月刹不爱流光么?月刹进入古画之卷,想杀掉流光。      有时候太痛苦,便想把过去的印记全部抹杀。爱的欢乐,只会出现一会儿。而爱的痛苦和悲哀,却会持续整整一生。      朱碧转头,认真看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一会儿跟我说他不是好人,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做了不少坏事;一会儿又说他爱我,却利益至上,未必没有出卖我的一天。你说来说去,到底想表达什么?!      月刹问,“有没有想过和他永远在一起?”      “你想我杀了他?”      月刹转过目光,漫不经心道,“只是为了你好的一个建议而已。从此以后,你和他一起呆在黑暗中,再不用疑神疑鬼。不好吗?”      朱碧怔了许久,眸色黯淡,“难道流光死了,你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月刹微笑的脸色瞬间白如纸,扶在案头的手指轻颤,没有再说话。后来,她一直没再开口。朱碧看着不远处的谢起,也再没有聊天的兴致。      宴席结束后,她独自走在陈府后院,今晚月色清冷,后院碧波枯荷,空气中传来的,是腐臭的气息。那罪恶的渊薮,来自地狱的呓语,争先恐后,诱惑着她。      半年前,陈府的主人,就应该死尽了。现在留在这里的,陈夫人被月刹附身,陈姑娘也被野鬼附身。所有的鬼,失去生命后,都怀念做人的感觉。千万年来,成人,几乎是所有生灵的执念。      “你本来是人,被艳鬼谋害,才成了鬼,难道就不恨吗?”      “他迟早会变心的,月刹和流光的悲剧,就是你的预兆。”      风中来自地狱的鬼语,高高低低的,细听之下,也难以辨识。      月色下,身形纤细的黄衣少女顿足,抚着胸口。这呓语,究竟是来自鬼怪的蛊惑,还是她自己未消的心魔?真是难以分清。      以前朱碧总觉得,成人成鬼都无所谓,只要爱人相依就好。      但现在,长达半年,她看不到阳光,无法渴望光明,不能碰触人群,只有天黑下来,才能走在人迹荒凉的地方。怕伤了人,也怕被人伤。她知道,此生,她永远不可能碰到那些了。阳光,温度,人声,在她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因为依恋谢起,灵魂产生执念,留在这具早该腐烂的肉体里不肯离去,这是对的吗?      朱碧一直觉得是对的。      可是现在,她开始怀疑。不能投胎转世,永不见天日,这是她选择的。谢起却为了她,和她一起走向这样一条路。有多长时间,谢起也没有接触过阳光了?他现在爱她,会永远爱着她吗?会不会以后,因为这样的生活,而对她生出怨怼之心,如同月刹对流光。      她要多么大的勇气,才能对他不产生愧疚,毫无负担,装作不介意,和他一直走下去?      爱一时很容易,爱的越久,比温情更先感受到的,却是艰难。“永远”“一直”“不离不弃”,她喜欢这样的字眼,世上却有更多的人就此辜负。凭什么,有什么样的力气,和天道轮回对抗呢?      谢起还有选择的余地,朱碧的所有,却只有他了。已经让他为了她,走向这样一条路。难道朱碧那样心狠,要把谢起的后路完全断了吗?她已经没有重见光明的机会,要为了这个借口,把谢起拉过来一起吗?      所有生灵,最想要的,都是做人。就连月刹和野鬼,不也是附身在死人身上。      而对谢哥哥……她真的从未看明白吗?      那时候月刹说,“摆事实你也不信,只相信你的感觉?”      朱碧苦笑,她的感觉吗?她五感已经快没有了,哪里还有什么感觉。      可能所有人都不信,谢起娶她的时候,阿爹已经过世了。那时候,连她都不信他会娶她,他却还是遵守了阿爹的遗愿。朱家的权势和财产,早就是他的囊中之物。朱碧这个朱家大小姐,更像是朱家的一个附属品。      那样的时候,他都没有放弃过她。让她怎么相信,现在他会放弃她?      再说——      “如果我觉得他不好,我自己会问他,不需要你们来告诉我。”      耳边发丝被晚风吹拂,驱去了一晚上的燥热不安。朱碧转头,向后院的另一方走去,要去见一见谢起。如果她不信任他,她会自己说给他听。突然,她闻到风中的血腥味,心跳猛的一停后,飞快加速。她皱眉,赶紧奔向那个方向。      越来越近,兵器交接的声音,已经听得一清二楚。红衣和青衣打斗的痕迹,也越来越清晰。      四处浓雾越来越深,人的痕迹消失匿迹。四方院中,干枯的树杪,凄冷的霜白,阴气极重。朱碧看到,谢起手持红伞尸吻,和红衣厉鬼打得难解难分。谢起武艺极高,虽本来不是厉鬼的对手,但有尸吻在手,即使并不撑伞,仅以伞柄为武器,月刹一时也拿他不住。      红色魅影被团团黑气笼罩,尸吻的清光在谢起手中流转。一人一鬼的打斗,转眼已数百招。没出息的陈姑娘早就躲到柱子后,抱着头惊恐发抖。仔细看,月刹虽然奈何不得谢起,却一直压制着谢起,让谢起没办法撑开伞。这才让他们的打斗,延续下去。      朱碧喃声,“怎么回事?”      月刹看到她,眼中有喜色,“朱碧妹妹,快帮帮我!谢起要杀我!”      朱碧微惊,看向谢起。他眉眼清冷漠然,注意力本来全在厉鬼身上,听到月刹开口,偏头看到朱碧。月刹趁此机会,手指伸长,黑气相罩,拍向谢起胸前。      朱碧飞上前,扶住谢起。月刹愣了一愣,看她。      谢起刷地撑开伞,朝向月刹。      “啊——!”厉鬼凄厉惨叫,尸吻的红晕笼罩住她,将她吸进去。      月刹的尖锐指甲,锁住谢起咽喉,同归于尽。 ☆、匪我思存   浓雾长夜,阴黯无比。庭院花木枯萎,湖上烟苍波冷,荒芜感四散弥漫,妖鬼气息发出腐臭味,令人作呕。      当月刹乌黑鬼气浮动的手指插向谢起咽喉,鲜血缓慢地渗出。谢起眉目冷毅,只抓住朱碧的手颤了下。朱碧有一时怔忡,刷地一片空白,只眼睁睁看着那血,反应不过来。但身体反应更快,她伸出手,红色鬼魅灵气缠绕,结印打向月刹胸前。      一半是尸吻的吸魂之力,一半是朱碧的艳鬼之力,即使月刹想和谢起同归于尽,但在看到谢起死之前,她的身影已经开始变得若隐若现,渐渐的,明亮的双目成两个空洞,妖艳红血流淌,胸前开始出现一个破洞,里面空洞洞的,心脏已消失不见。月刹连人形,已经保持不住了。她变成了死去时的模样。      红伞尸吻的吸力越来越强大,厉鬼抱着头,长发凌乱,发出恐惧痛苦的尖叫,想往后退,但谢起喉间滴血,撑伞的动作却不变,那把红云般好看的伞,像恐怖的黑洞,把她吸进去。      月刹发出的撕心裂肺凄叫,挖眼挖心的惨状,周身被清光笼罩的痛苦崩溃,无一不让人觉得可怜。她向外围伸出手求助,艳鬼的火光烧着她,让她周身颤抖,却逃不出去。那种绝望和颤栗,只有面对真正的死亡,才会触发。就连一直抱着头偷偷看的陈姑娘,吓得面无鬼色,也露出同情的表情。      朱碧本应该觉得她很可怜,本应该同情她,朱碧本是一个过分善良的小姑娘。      但是谢起毫无征兆地倒了下去,伞从手中滑落,朱碧扶着他坐在地上,眼里心里只有对月刹的无限恨意,根本没有丝毫怜惜。她抱着谢起倒下的身子,双手颤抖地抚上他的脖颈,那里的血还在流。几乎可以感受到谢起的魂魄在手下浮动。      谢起在她怀中,闭着双目,呼吸微弱,却在她手中轻轻写字。      “阿碧妹妹,不要相信她。”      “月刹是厉鬼,她不是好的。”      他意识已经模糊,却在她手中反反复复地写这几个字。      谢起一直跟她说,阿碧妹妹,小心陈夫人。世上没有那样恰到好处的善人,与其相信她是观世音菩萨的转世轮回,我更相信她是披了美人皮的妖怪。      谢起昨晚还当着陈夫人的面,道出了月刹的身份。剩下的,谢起没有说出来,朱碧却不是傻子。谢起不是无聊的人,他的揭露,更是一种警示。      ……他明明已经提醒她,可在面对月刹的间离时,她还是犹豫了,退缩了。就是那样短暂的犹豫,让谢起置身于危险中!      朱碧鼻子发酸,紧紧抱住他,泪哗哗流下,“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她……谢哥哥,你坚持住,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      他感觉到腰间被她所环绕,喉间仍滴着血,生命在一点点流逝。恍恍惚惚中,听到她哽咽的声音,唇上扬,露出微弱的笑容,轻轻叹气——阿碧妹妹,我真怕你相信她。      无数次,朱碧想过,谢起如果死了,就可以和她一起呆在黑暗中了。      她虽然一直在迟疑,一直在犹豫,可是她绝对这样想过!      可是现在……谢起静静地闭着眼,躺在她怀中,她却只一遍遍加重手上灵力,将他的魂魄往身体里压去,不让它们逃窜出谢起的身体。灵魂要离开他的身体,她拼尽全力地压制。整个人发出诡异的红光,因月刹力尽而散开的阴气,重重叠叠的,开始向朱碧身体中飞去。      她不敢放开谢起的手,不敢有一丝一毫地停顿。      “谢哥哥,我救你,你不要死。”      意识朦胧中,谢起听到朱碧的哭声,心口酸麻又苦涩。他用力睁开眼,昏沉又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她细致的眉眼间闪着丝丝妖娆之气,四周的鬼影全都飘向她。黄衫小姑娘垂着头,身上发着缕缕不属于人间的幽香,目中专注地盯着他。那神情,依稀似不知世间险恶,已经决定随他跳下万丈深渊。      谢起虽不识鬼神之说,但朱碧的异常,他却已经察觉到了。      不要!      他奋力握住朱碧的手,想张口跟她说话,但一丝力气也没有。他强撑着那口气,不敢咽下去,直盯着她,任恍惚的神智和黑暗相抗衡,两种力气在他体内不断撕扯。      朱碧温柔地看着他,空废灵力,聚尽阴鬼,也要他的魂魄常伴光明,永不落于黑暗。      她记得当年初遇时少年冷淡戒备的表情,记得每个月在窗前盼望他的来信,记得他俯身喂她喝汤药,记得他搂抱她时的坏笑;她记得青显叮叮咚咚的雨声,记得大火映天的将军府,记得古画中的幻影……以及他倒下去的不甘心。      脑中无数的重影,无数的念头,越来越多的,聚在一起,合成一句凄然的哽咽——      “谢哥哥,我不要你死,不要你变成和我一样!”      红伞跌在地上,却仍朝着月刹变得半透明的身体。月刹瘫倒在地,只有呻·吟的力气,再无法挣扎。      躲在阴暗处的陈姑娘已经吓得不敢睁眼了,跌跌撞撞地往别处爬,记得最后视线中,朱碧的艳鬼香气越来越浓……是为了谢起,变成这样吗?那、那从古画中拿到的至清灵气,岂不是白费了?      突然间,周围变得大亮,天空中出现巨大的阴阳两极八卦阵,飞快旋转着,越来越大。金色清气如同落雨般,倾泻而下,整个院落被罩在其中。陈姑娘痛苦地跪倒在地,脸色煞白,抖得比方才还要厉害,甚至不敢抬头。      “身无常则,若危若安。心止难期,若往若还。还吾无相,穿越尘望,叩,破!”清朗明和的吟唱声并不高,却响起在所有生灵的耳边。      吟唱中,金光清气覆盖,浓雾消散,阴沉的庭院似突然明朗,一切黑暗之力尽被摧毁。月刹了无生气地瘫倒在地,红伞收起,沉静地摆于一旁。同样的清气,也落在朱碧和谢起身上。谢起体内躁动的魂魄,在朱碧手心下,慢慢安静下来,不再飞出。      朱碧感觉到自己身上被一道柔和温暖的光明沐浴,通体舒畅如流年长歌,神智瞬间回笼。她抬头看去,从天边而来的白衣男子,缓缓落在地上。      他优雅如画,一种光亮之美的气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感染万物。他站在庭院水边的月亮下,雪衣飘举,翩若惊鸿,风致特秀。妖鬼浓雾均为他让路,匍匐在他脚下,颤栗敬仰。      他长发垂腰,垂眼的神色,幽静又安然,从天边一步步走来,脚下步步生莲,一朵朵金色莲花在衣上旋转,绽放又凋落,又再次绽放。      你会先看到他清润纯净而又悠远寂寥的目光,然后看到他的面容,最后忘记他的面容。      这样一个存在。      朱碧迟疑,她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他。但他,绝对不是她之前认识的那个人。他身上散发的神光,无比强大,让众生跪倒在地,无法和他同处。但随着他一步步走来,禁制之力被他自己捻诀压制,院中生灵才终于有了喘息的力气。      和他相比,古画中的流光那样的神力,根本不值一提。      朱碧喃声,“流光……上神。”没有办法,再直呼“流光”了。她怔怔看着他走下神坛,站在人间。无所不能的神,终于入尘世了吗?      听到朱碧的声音,地上奄奄一息的月刹动了动,扶着自己受伤的身体,缓缓坐起来。她发现,在那清光的治愈之力下,她非但没有被尸吻收进去,还可以继续保持人形。      月刹抬眸,看到白衣男子的目光,露出一个又想哭、又想笑的表情来。可她动了动唇,终于一句话不敢说。      月刹难过无比地看着他。      高高在上的神,不需要人喜欢,只需要臣服。      可是这么多年……她爱了他这么多年。她成为了另一个模样,不断毁约,让明城变成一座默剧。      她既怕他出现,又害怕他不出现。      而他终于出现。      流光看着朱碧,淡声,“我说过,不会让她继续为祸人间。她因我而起,便该因我而终。”      朱碧捂嘴,泪光闪烁中,低下了眼。她抱紧怀中沉睡的青年,身体中的气息已经安静下来。她还是那个懵懂选择的半只艳鬼。幸亏他及时出现,让她没有沦为真正的艳鬼,也让谢起有了生息。      她感激流光的出现!      可是……月刹该死!      朱碧默不作声半天,才道,“那时候她追进古画之卷,并不是为了见到流光,而是为了杀掉谢哥哥。”从一开始,月刹的目标就是杀。而他们,都会错了意。 ☆、是否欢喜   什么情爱,什么等待,固然是有的,但那从来不是月刹杀害生灵的主因。朱碧先前为月刹伤感了那样久,现在想来,就是笑话。      昨晚,朱碧跟随谢起离开正厅,朱碧感伤那段错过的情缘,谢起却不耐烦地冷笑,“流光的画像在陈府挂了这么多年,也没见她想入画。怎么我们一进去,她就追进去了?阿碧妹妹,你把她想得太好了。”      朱碧愣一愣,“……或许是近乡情怯。”      “有一百年的近乡情怯吗?”谢起反问,“你比我更多接触她,难道看不出来,她生性阴狠果决,不放过任何不如意。流光当年是背弃了她,但她一开始,不是根本不想知道真相吗?”      “你想的太黑暗了吧。”      “不信我们赌一赌呢?既然被神所弃,索性自暴自弃。只是她是厉鬼,这自暴自弃的后果,也太沉重了。”      朱碧别了眼,没说话,她不喜欢看到谢起冰凉的笑。谢起和阿爹曾经给她建造一座无忧岛,天真纯澈如童话。现在,他们说无忧岛是假的,现实很残酷。虽然有的时候,应该看到真相,但如果可以,她真想永远活在无忧岛上。      可惜,眼下,月刹证实了谢起的话。      从城隍庙中的山狸鬼话,到跟着朱碧追进古画的厉鬼,在她耳边不断煽动的陈夫人……她从一开始,就想要谢起的魂魄!即使在古画中为了流光有过犹豫,出了古画后,她还是要谢起的魂魄!      这样讨厌的厉鬼,这样可怕的厉鬼,这样害人的厉鬼……凭什么还能活下来?!      她希望月刹魂飞魄散!      流光手一扬,数道环形法波束缚住了月刹的身体。他慢慢说道,“所有生灵,都会因因果而付出代价。”      朱碧笑得讽刺,“她害人无数,让明城百年沉沦,你舍得让她付出代价?!”      流光不为她情绪所影响,也不因月刹的凝视而多想,他继续淡淡说,“她的灵力会散尽,解除迷雾鬼城的魔障。然后,我会送她去十八重莲花狱,磨推、挖心、火烙、寒水、刀山、车裂、碓舂、锯解……月刹,你可愿意赎罪?”      朱碧心中微震,那点儿讥诮,慢慢地淡去。她隐约看到一道红光,颇为不可置信,揉揉眼,集中念力继续看去。      月刹撑着身子坐好,仰头看他神圣无比,面上露出苦涩的微笑,“我愿意。”      仿佛当年他问,“愿不愿意跟我走?”她毫无犹豫地回答,“愿意。”无论是走向深渊,还是走向不归路,只要是他要的,她都愿意。      她犯下罪孽无数,虽因他而起,但他已为此受累百年。百年后,他脱离凡尘,重为神身,却下神坛,就为送她去地狱。      这已经是月刹能设想的最美好的结局了!      要么继续做个杀孽不绝的厉鬼,要么在做尽坏事后,受到神的惩罚。她等的,就是他的惩罚啊!因为毕竟,古画中的他,帮过朱碧,对朱碧许过诺。如果她不肯让朱碧如意……说不定,他真的会再次出现。      她想见他!      即使知道自己不配见他。      她想对他说——      “对不起,我做错许多事。你一定后悔爱过我这样的……厉鬼。”      白衣男子转眸,静静地看她一眼,好一会儿,在月刹因他的沉默、脸色越来越白时,他抬起手,并没有施法,却挽起袖子,让她看到自己手上的一个东西。      月刹脸上现出狂喜又狂悲的表情,“你、你……”      流光转身离去,当然,并不是离开尘世,只是离开这个院子。      朱碧心中,对流光和月刹的愤恨,在流光抬手挽袖子的那一瞬间,转为悲伤。她看到,流光手腕上,有根细长的红线。从他的手上,一直牵到月刹的手腕上。如果他不抬袖子的话,谁也看不到。      即使已经是神的流光,还是爱着月刹。      但他依然会送她去地狱,让她受到应有的报应。      光和夜,白和黑,应该永远无交集。世上最难的,就是明明相爱,却只能做对立面。将爱人的心折磨得死去活来,对方却根本不知道。      朱碧抚摸谢起的脸,不再看月刹。她真想说,这场情劫浩大,她只觉得这样的月刹,不值得流光爱了多年。人生若只如初见,最恨却道故人心易变!      月刹跪在地上,看他越走越远,手挡住脸,哭不出来,只剩下麻木。她的悲伤与欢乐,来自于此。而她的不甘和不舍,同样来自于此。      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到底哪一个她,才是真正的她呢?      是多年前坐在夕阳下,等待未知宿命的少女?还是那个在城隍庙中发誓,做一个快快乐乐妻子梦的女子?      是那个追进古画之卷,将爱人逼进绝境,然后无端落泪的女子呢?还是那个在暮色里,在迂回的每一瞬间,都想夺走无辜者性命的厉鬼?      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到底哪一个她,才是真正的她呢?她对他的热爱和珍惜,被层层包裹,带着血光,又有谁能谅解?谁肯真正相信呢?      而在这么多罪恶后,这么多年过去后,再来忏悔,再来开口询问。无论是怎样的回答,都是难过又悲哀的。      火为什么那样大?年月为什么那么长?心为什么那么远?夜为什么那么冷?为什么让我恨之入骨?为什么要一次次地遇到你?遇到你,那就是命运呀。      “……真的、非常、非常的,抱歉。”      ☆☆☆      月刹和流光的爱情,应该彻底结束了。只等流光散去月刹的灵力,明城便能走出迷雾,这里将不再是一座鬼城。      不过那些都没有什么,朱碧现在的主要任务,是照顾昏睡不醒的谢起。虽然流光的到来很及时,净化了谢起身上被厉鬼污染的魂魄,但谢起受伤过重,还没有醒来。      朱碧便陪着他,照顾他。一连两天,他们呆在房中,没有出去过。      朱碧已经没有饥饿感了,谢起在的时候,她还会配合他吃一些东西。但他沉睡着,她也不再做无用功,只每天喂他喝些汤水。      两天后的夜里,谢起醒来,看到朱碧撑着下巴发呆的模样。朱碧是侧身坐在床边,没有面对他,她看的,是窗外黑沉的夜色。目中暗沉沉的,也不知道出神了多久。      以前的朱碧,这个时候,只会扒着他的袖子,哭得泪眼汪汪,看到他醒来,对他送一个又大又温暖的笑容,抽泣着扑进他的怀抱。      但现在的朱碧,却在保护他,救他。想着舍弃一些东西,得到一些东西。      谢起一瞬间觉得心口痛,真希望阿碧永远不用长大,所有的东西他一人背负。但显然,已经不可能了。      “谢哥哥?”朱碧回头,看到他睁眼,面上现出喜色,快快下床去倒水,又啰啰嗦嗦地问他有没有好一些。好一会儿,才折腾完这些事。      “月刹呢?”谢起看到尸吻安静地放在床边,就回忆起自己昏睡前,好像看到万道神光。心底不由一沉,难道是生出了什么变故?      朱碧把流光上神的到来讲给谢起听,并说明流光打算送月刹去十八重莲花狱,迷雾鬼城将就此结束。谢起目中微闪,却没说什么。      朱碧看着他,犹豫半天,问,“谢哥哥,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们在青显,你其实并不快乐,对吗?”      谢起愣一会儿,摸摸她柔软的长发,别目,“怎么突然问这个?”      朱碧凑近,看他乌黑的眼睛,“这是不能回答的问题吗?”      谢起看她半晌,缓慢的,搂过她的腰,把她抱在怀中。他低下眼,紧紧地拥抱她,像拥抱一个五光十色的梦。      朱碧下巴磕在他肩上,好疼,疼得泪水眨巴出来,她伸手,用力地回报他。      竟是真的不快乐吗?      月刹说的那些谢起坏话,她没有全信,却也没有不信。后来又找来陈姑娘问,陈姑娘发誓这次绝对没说谎。朱碧又找好几个游魂野鬼问,对谢起的评价,和月刹给的说法差不多。      谢起被她阿爹收养,后来被阿爹送去学艺,再在阿爹死后,守护青显。可他和他们不一样,他根本不喜欢齐国,也不喜欢青显,更不喜欢打仗,他对这些都不欢喜。      谢起轻声,“阿碧妹妹,你喜欢我吗?”      “喜欢,当然喜欢啊!”迫不及待的回答,唇瓣被他俯身轻轻一点。      然后蜻蜓点水般,一点,一点,再是一点。      完全不够啊……      朱碧正想抱怨,他的气息浓烈地侵入她口腔,变得短促,又用力,“我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和你在一起。” ☆、两个一半   炉里烧着沉水和甲煎,屋舍笼罩在深深的夜色中,青色的锦屏,橘色的帷帐,都在那股暖暖的香气中飘荡。一片昏暗中,只剩下怜惜。这种怜惜,从他的胸腔一直蔓延到脚尖。      谢起是这样的爱着朱碧。      朱碧眼眸湿润,月光在流动,“谢哥哥,我很爱你。你爱不爱我?”      谢起微笑,冰冷的手掌熨帖她暖融融的面颊,眸中微暖,“这个,需要你自己去猜。”      朱碧扁嘴,什么呀,这是用来猜的么?真讨厌!谢起笑,又再次低头亲她皱起来的脸。      一开始,气氛还很温馨,渐渐的,说笑间、打闹中,屋中开始变得火热,气息沉下去,喘息和娇·吟声混在一起,听得人热血沸腾。      谢起双手灵巧地为她宽衣解带,一层层脱去多余的衣裳。身下的朱碧长发乌黑散在枕间,明亮清澈的双眼看着他,双颊微红。她也害羞,但从不矫情。当谢起眸中黑色越来越亮时,朱碧伸手,搂住他的脖颈,手从后面插向他发间,去了束发玉髻,黑如夜的长发便毫无保留地直泻在被褥间,和朱碧的长发混在一起。      朱碧侧头,掬起一捧两人缠在一起的发丝,谢起的发丝比她的硬一些,却没有她的长。朱碧挑出两束细长的发,绑在一起,看半天,“这个,就是结发的意思了。”      他们认识十二年,还可以继续走下去,真好。      每天一睁开眼,就可以看到他,真好。      当她面对自己的命运时,并不是沉默的、独自的,而是有他一直陪伴……真好呀。      “谢哥哥,为什么在青显的那些年,你并不快活呢?我一直以为,你像我一样,喜欢青显。”      谢起抚摸她面颊的手僵硬下,看着身下乖顺的人儿,好长时间过去,他才低声,“我不喜欢死人。”      朱碧怔一怔,有些不明白,又有些明白。她展开双臂,抱着他,从下而上,舔吻他凸起的喉结,轻声似叹息,“谢哥哥,你真是……”      谢起自幼家破人亡,带唯一的弟弟远走他乡,乞讨为生。他看尽生死,看尽别离,到麻木的程度。他不会像她一样看到死人就落泪,看到悲剧就叹息。在谢起心中,这一切都和他没关系。既然他可以家破人亡,为什么别人就不可以家破人亡呢?看着亲人离去,又不是谢起的专利。      他本身,是很自私的人。      却又像英雄一样,守护着青显。      无论是为了阿爹的赏识,还是她的仰慕,或者是他自己的抱负。青显毕竟是因为他,才在战火纷飞的乱世中存留下来。如果没有他,青显早就像别的城池一样破败,青显百姓早就面临和他幼时一样的生离死别,日日惶恐。      但是做那些事的时候,即使是在救人性命,他也没有觉得快乐。他厌恶死人,厌恶离别,厌恶打仗,他只想离这些远远的。但因为他是大将军,他每天面对的最多的,就是死人,就是战争。这让谢起何等痛恨!      朱碧想着,原来,谢哥哥的冷言冷语,并不是天生的。      如果她每天也像他一样,和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打交道,自然也会不痛快。时间长了,自然对什么都不感兴趣。谢起的不痛快,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从来都对外人没好脸色,每个人都害怕他。只有面对她和阿爹,或许还要加上谢休,谢起才会有自己的真实性格。      现在朱碧明白,为了让他喜爱的那些人远离纷争,他一个人扛在前面。      谢哥哥……即使心无善意,也毕竟救了那么多人。他们不应该说他不好,对青显,他已经做得很多了。      “以后不快活的事情,你说给我听。我已经长大了,可以陪你做许多事。我也想守护谢哥哥,像谢哥哥守护我一样。”      “守护……我吗?”谢起声音沙哑,长时间地盯着她。      然后,他眼中浮现轻笑,吻向她上翘的朱唇。唇齿间气息缠绵,芳香馥郁。谢起开始亲吻得温柔,后来搂着她腰的手力道越来越大,将她越来越紧地往怀里送。朱碧喘息不住,呼吸不畅,气短地推他。可她越推,他越是往前凑。      “谢、谢哥哥,等、等、等一下!那时候我阿爹送你去学艺,你其实也不高兴吧?”      “唔,那时我刚有了新的家人,伯父又要送我走,我自然不开心。”      “可是你后来,还、还……把阿休也送走了呀。”      “为什么不送走他?让他天天跟在你屁股后面吗?除非我疯了。”      “你、你想什么呢!阿休还比我小两岁呢,我当他是弟弟。”      “两岁……唔,你真是烦死了,闭嘴!”      谢起一把掀开她的小衣,隔着肚兜,舔咬她雪白的山峰,和山峰上娇艳的蓓蕾。少女浅浅“呃”一声,觉得自己的腰都快要被他掐断了,口里呜呜咽咽的,可是谢起伏在她身上,哪里理会她。朱碧都快要哭了,她本意只是跟他好好说话的呀。      正在此时,外面有丫鬟敲门,“谢公子、谢夫人,陈姑娘送晚饭来了。”因为月刹离魂,陈夫人便死去了。所以现在府上说话的,是陈姑娘。不过陈姑娘也很可怜,因为流光的到来而每天战战兢兢,不敢出门,只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唯恐流光上神顺手把她给收了。      朱碧感觉到,谢起伏在她身上的身子猛地就僵住了。她眨着湿润的大眼睛,看到谢起恼怒的神色。两人对视半天,朱碧忍笑,“……还是,算了吧?”      谢起一动不动,瞪着她,呼吸仍然很沉重。      外面没听到回答,丫鬟疑惑道,“谢公子?”      朱碧连忙红着脸叫,“你把饭放在门口吧,我一会儿取。”      丫鬟听令行事,反正陈府向来很古怪,主子各种奇怪的要求,她们见得也多了。      听着外面声音远去,谢起低头,看到朱碧粉红的脸,还有那个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登时怨恼无比,在她脸上咬一口。朱碧吓一跳,几乎蹦起来,“不要了!”万一再来个什么人儿呢?      “知道,知道,”谢起连忙安抚她,把她抱在怀中,却低头,专注地望着她赤·裸雪白的胸口。朱碧脸烧红,要捂住,手被他抓住,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耳珠上,激得她全身都软下来。听到谢起低沉的哑声,“阿碧妹妹,我难受得很。我什么都不做,让我看一看……就好。”      朱碧囧,“……看就看啊,你也不要说出来嘛!”      谢起一声轻笑,含住了她的耳垂。她挣扎不过,也只好绷着身子,不敢再刺激他。如此,一晚上平安过去。      ☆☆☆      谢起和朱碧再见到流光和月刹的时候,已经又过了五天。传来了陈姑娘的死讯,想来,那只附身在陈姑娘身上的野鬼,也逃走了。谢起休养好身体,朱碧也收拾着东西,他们决定离开明城。出了屋子,外面却让他们惊讶又沉默。      明城的雾气,已经散尽了,恢复了一个城镇的本来面貌。夜空如泼墨,风声和暖,到处飘来荡去的鬼魂,也不再了。      朱碧依偎着谢起,“月刹现在,灵力应该散尽了。”流光没有食言,他说会让月刹散尽灵力,便当真做到。只是还是好残酷,毕竟是爱人。如果不是他出现的话,依月刹的脾性,是不会甘心散尽灵力的。      谢起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拉着朱碧,往外走,却走进了一个结界。陈府还是这个陈府,荒废的亭台院落,一个也不少。在月下水边,流光背身而立,月刹站在他身后。      一个白衣如练,一个红衣似血,好像多年来,从未改变。      多年来……是啊,这么多年。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对流光来说,只是短短一瞬,但也需要时间走动。漫长等待,漫长折磨。一步走错,从此不见。      谢起和朱碧走进结界,流光回身,向他们两个点头,“今夜,月刹将去十八重莲花狱。她说,想对你们说声抱歉。”      谢起眉棱骨一挑,“我的魂魄差点被她取走,阿碧妹妹掉了那么多眼泪,我们差点死别,月刹姑娘说声抱歉就可以了?”      朱碧流汗,“谢哥哥!”不要这么欠扁呀。      红衣月刹回头,看向谢起,少了戾气,她的美艳在寒夜中动人无比,“我又不可能真的取走你的魂魄,说声抱歉怎么就不够了?”      好吧,月刹脾气也很坏。不过,重点不在这里——      “为什么说你不可能真的取走谢哥哥的魂魄?”      月刹诧异极了,看朱碧茫然的样子一眼,“你竟然没发现么?谢起他……” ☆、钟下九首   说了一半的话被流光打断,“日后你们会发现的。”神绝对不会干涉万物生存和发展。      月刹闭嘴,不再说了。朱碧百爪挠心,好想知道月刹后面的话呀!可是在流光上神面前,她一个小小艳鬼,不敢放肆。而谢起,则是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好一会儿,四个人都没说话。尴尬中,月刹走向流光,“我想,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们走吧。”      流光看她一会儿,然后,口念咒,手掐诀,脚步罡:      “天网化无形,寒玉凝正气。云中日月明,彼岸花之泪。”      一瞬间,众人都感觉到阴风阵阵,结界中的空气开始震荡。朱碧感觉到寒风吹着脖颈,跟谢起站在一处,两人对望,心中均诧异:神,也可以和鬼界相通?原以为流光说送月刹离开,是亲自送她去酆都。这样,一神一鬼,起码还能再相伴数日。谁想到,流光真的毫无徇私。      说送月刹走,便立刻送月刹走。      不光是谢起和朱碧,就连月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她看着百年前的爱人,心中伤感,“就连一刻,也不想看到我吗?”我不知道,原来你是这样的讨厌我。      流光垂眼,好半天,才开口,“早一刻,晚一刻,又有什么分别。”对他来说,时间,都是一样的不留痕迹。      谢起眼中闪出兴味之色,观察着月刹和流光的神情:看上去流光仍然淡淡的,但好像,有些……伤怀?唔,这倒有趣。他说自己不太有感情,但并不是真的没感情。      在氛围诡异中,强烈的波动从结界外传来,大地震动,像要被踩碎一样。众人侧头,看到一个魁梧的红衣壮汉擦着一头汗,走进结界。黑头发,铁面虬鬓,手提七星龙渊剑,大踏步走来,众鬼让路,端的是正气浩然,凛然威严。      来人走近,皱眉,“怎么有两波鬼气?”      抬头,看到水边静立的白衣公子,先诧异,后拱手,“上神召我?”      流光点下头,“麻烦钟先生收鬼了。”      钟先生?      朱碧畏惧来人身上气息,躲在谢起身后偷偷看。却是越看,越觉得好生眼熟。谢起比她反应更快,上前,“莫非是钟九首钟先生?”      钟九首,就是民间传说中的钟馗,年画“钟馗捉鬼”的主人公。      来人惊异看来,哈哈大笑,“不错,正是鄙人!公子有眼光……可曾登上殿试,为国效力?”      传说中的钟九首,为人时相貌丑陋,却好文,愿当好官、为民请命。可惜皇帝嫌他丑陋,殿试时丢下他不理,让他抱负难展,郁郁不平。想不到死后,钟九首仍然念念不忘为人时的抱负。      呵呵,流光上神果然是大毛笔啊。收鬼勾魂的,向来都是黄泉引路人的职责。谢起本来就怀疑一介上神,怎么会认识地位那么低的黄泉引路人。如今看来,流光上神果然不认识。人家召鬼,出手就是钟馗这样的级别!真是大材小用啊。      谢起笑容很深,“在下没有钟先生那等高才,不过打打杀杀,保护一方土地罢了。”      钟九首肃然起敬,“公子大能!”      朱碧一直旁观,开始还有些害怕钟九首,毕竟是收鬼的啊。但听到他和谢起的对话,就不害怕了。这个,也是性情中人。而且总觉得谢哥哥对人家这么热情……好像在算计人家似的。      当谢起不冷言冷语时,还是很擅长和人打交道的。他引着话,和钟九首攀谈。一会儿工夫,钟九首简直要引他为生平知己了。但好在钟九首没完全昏头,还看了看四周,“这个,上神是要小神带走哪个?”      流光不说话,谢起和朱碧的目光就很直接地看向月刹了。      钟九首察觉到气氛的古怪,“这位厉鬼姑娘……还需要上神亲自召我?”其实,他说的很委婉。他刚进结界,感受到的鬼气,并不是来自这个厉鬼,而是谢起旁边那只艳鬼。因为厉鬼身上的灵力已经散尽,除非看到,还真察觉不了。而那只艳鬼,身上的鬼气虽有,但明显从未杀生,身上还有神力相护。      要照钟九首平常的性子,见到鬼怪,他就直接张口吃了。可这个结界里的两个鬼,明显和平常的鬼不一样,才让他犹豫不决。      谢起快速接口,“月刹姑娘是流光上神的心上人。”      “……”钟九首震惊了,被谢起一句话说的,八卦之心勾起,强忍着目光不往上神那里看去,却禁不住打量红衣厉鬼。脸色神情也开始变化,这个、这个,上神要他带走上神的心上人下地狱?本来他可以探视一番那厉鬼的作为再定论……可是有上神在这里,他不敢动作。      谢起呵呵笑,勾住钟九首的肩,“钟先生,想必流光上神和月刹姑娘还有些话要说,不妨我们先回避下?”      “好!”钟九首很高兴,他也不敢对上上神啊。      流光向来沉默是金,眼睁睁看着谢起、朱碧还有钟九首消失在他眼前。      月刹面无表情,回头看他一眼,“……不关我的事。”她什么也没做。      流光默然半天,失笑,“谢起这个人,真是……奇妙。”竟连神都想算计。      他平常总是淡淡的,突然笑开,那样温和如月华,月刹看得呆住。她来自于黑暗鬼界,他却是天上来的神。他们的爱情,便永远不会有好报吧?      流光察觉到她深情的目光,回望她,却笑不下去了。他能看见天下万物,看得到高山,看得到黑夜,看得到人心,看得到未来,却永远看不到自己的爱人。这一次,倘若不是明城里他的神识消亡的感应,他依然找不到她。      而终于找到,便是别离。      月刹走近他,一步相隔,仰头看他,“既然他们给我们告别的机会,我就不想错过。”      “……嗯。”      “我还是想叫你流光,我一个人的流光,而不是上神。”      “好。”      “流光,我让你的神识被困百年,你怪我吗?”      “不怪。”      “那你能不能等我?等我的罪孽洗干净,我出来还找你,你不要不认我,好不好?”      “好。”      “到那时候,我还是想爱你,你不拦我吧?”      “不拦。”      “我还要你也爱我。”      “好。”      她笑,泪水却掉下。她的爱人啊——虽然亲手送她下地狱,可也愿意一次次原谅她。在一刹那,她明了朱碧曾说的。当她痛苦时,流光一定比她更痛。她若是爱他,不应该怨他。      如今,她要接受自己的命运了。虽然分开还有相遇的机会,但实在舍不得爱人。      她张臂,抱住他。清光浩然,灵气暖融。她却知道自己抱的并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神,而是她爱了两百年的流光。她已经不怨了,真希望,下一次见到他,可以让他看到自己最好的一面。      谢起他们再回来的时候,钟九首直接无视那两人搂抱的姿势,哈哈道,“上神啊,小神有个不情之请。”      “?”      “那个,上神可能不知道,人间连年征战,每天死人无数。我手下的鬼差天天勾魂,却总是人手不够,”就当做解释了明城多年的异象,他们却没发觉的原因,“这个最近呢,死人更加多了哈。地狱里人口众多,地方都不够了……月刹姑娘,地狱可能暂时没地方收呀。”      流光静静地看着他,在巨大的压力下,钟九首差点笑不下去。好一会儿,才听到上神清淡的声音,“你的意思是?”      “上神你法力高强,世人膜拜,小神也一直很敬仰上神的人品!地狱人口过多,上神又是认识月刹姑娘的……嘿嘿,小神请求上神带月刹姑娘磨砺,不要去地狱了。我们鬼界,都相信上神绝对不是徇私之人!”      钟九首说得那样义正言辞,月刹惊愕地望着他,然后惊愕变成狂喜!她仰头看流光,看流光还是默然不语的样子,就忍不住求道,“让我跟着你吧,受更多的惩罚也没关系!”      谢起顺口道,“流光上神,你看钟先生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就答应吧?本来钟先生还想收阿碧妹妹的,也是鬼界没地方了,这真是没办法的事儿啊。”      朱碧僵硬着脸,“是啊。”她觉得谢哥哥好无耻!      后来,在众人的恳求下,流光答应下来,带月刹离开。谢起和朱碧也离开明城,去往新的地方。      迷雾鬼城,至此终结。很久以后,明城人又会怎样讲自己的故乡呢?      明城原来是有鬼的啊——女人给小孩说,男人在冷笑,老人沉默。      明城曾经来过神仙——老人给小孩说,男人在嘲笑,女人好奇。 ☆、或许或许   你见过沙城么?重明鸟睁眼,生命的印记一遍遍回放,记忆望着它。我们在这里,所有人都在这里,静看玄月当天,年岁偷渡。流沙的世界,却永远静止。      ——记忆之城      ☆☆☆      谢起和朱碧与流光告别前,流光送谢起“原字”诀,并一本符咒书。流光虽不求谢起相助,但谢起硬是自作主张,让月刹能和他一起走,流光只能认下这份恩。看谢起冷淡的模样,流光想:这个青年,他定是故意的。谁不知道让神欠下恩情,神的报答,一定让人惊喜呢?      所以,他送了“原字”给谢起。      流光并没有说“原字”是什么,只将它刻在了谢起的骨肉中。当谢起后来使用时,才知道“原字”,相对于平常的咒术,是何等的强大。世间修行者千万,收鬼降魔,若有“原字”相助,定事半功倍。这样强大的力量,送给谢起这个既不收妖又不降魔的,虽是浪费,却也不算太差。      既让谢起足以自保,又不会让强大的力量引起争抢。      谢起和流光达成共识,谁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临去前,流光看着不远处朱碧和月刹说话的身影,想起一事,“朱碧身上的灵力,只够支撑两三年。若寻不到新的法子,她会魂飞魄散。”      谢起眉峰上挑,“上神的意思是?”      “让她走修行之路吧,”流光漫不经心地建议,“不过那样,就会折损你和她的情意了。”      谢起沉默,转眼,看到不远处的少女。即使是站在绝色美人身边,她长发拂面,笑靥如花,转眸间那股天真娇憨之色,也足以让人心动。本可以一世无忧,做青显朱府那个幸福的小姐。却因他之故,落到如今艳鬼之身。却又要为了活着,和他分开吗?      不,那样太残忍了。      流光看懂了谢起的心思,“她其实早知道自己不过三年时光,却一直没有告诉你。她舍不得你,你也不愿替她做选择吗?”      谢起道,“流光上神,我不是你,朱碧也不是月刹。我永远不会替她做这样的决定,就算是为了她好,我也要她自己愿意。”他目光看着那少女,眼中带了怀念。从来,他求的,都是他和她两个。少了其中一个,又有什么趣儿。      流光没说话,好一会儿,又听谢起低声,“我与寻常凡人不同,是么?”      流光微诧异,动了动眉毛。他没想到,谢起自己会发觉。明明只是一介凡人,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心思却如此深沉,竟能推算到这一步。那么,谢起想必也猜到他的不同处在哪里了。      谢起笑一笑,“流光上神,有没有一种修行,不用刻意去感悟所谓道之类的东西,不用去克制自己的感情,即使心无善念,但救人无数,善业积累,对本身的命数,都会发生更改呢?”      流光愕然。      谢起看他,笑意更深,声音更低,“你也不知道,对不对?但我想,天主大道,命数是会改变的。不然像我这样……沽名钓誉,钟九首该十分厌恶才对。可他并不知道我心中所想,只能看到我平生所为。”      流光沉默好久,才道,“我从未听过这种修行之法。”      谢起笑,“没听过,只代表前人未曾成功。流光上神,我也为月刹姑娘提供了一种方法,不是吗?”像月刹那样的厉鬼,即使跟随流光,又怎么可能清心寡欲,怎么可能心怀慈悲?她不动手杀人,已经很好了。      那是谢起和流光最后的对话。      流光未加以评价,月刹和朱碧的话已说完。月刹走近流光,便走进了灵力相斥的结界。只要和他在一起,各种来自地狱的惩罚,他是不会留情的。可她还是想和他在一起。      他们在谢起和朱碧的目送中离去,走入黑沉沉的夜中。流光的白衣泛着金光,月刹的红衣显得那样黯淡,终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力量。流光侧头看月刹倔强的眉眼,再想起谢起的话,心中叹息。      谢起……      明明是一介凡人,心智却如此厉害。或许谢起和朱碧不会走上他和月刹的旧路,或许谢起所说的道是真的,或许……但那都是离他很远的东西。想必以后,再也不会相见。      谢起侧头,看到人都看不见了,朱碧还怔怔站着,就冷了脸,“要不要追一追呀?”      朱碧回头看他,“有个坏消息。”      谢起挑眉,看着朱碧浅笑,笑中却有些伤感,“刚才有一瞬间,我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      谢起怔然。      她将头靠在他怀中,借用他的身体挡住寒风,轻声,“谢哥哥,我呢,作为人的五感,已经全部没有了。”      谢起搂抱住她腰的手微抖,几乎掐断她。      在漆黑的夜中,他们这样抱着,站了好久。他本应该安慰她,说没关系。可是朱碧长大了,不会再为这样的事情掉眼泪。她只靠着他,什么也不求,只要他在就好。      可是谢起呢?      他面对流光,可以不低头,可以说自己的见解。但那些毕竟只是理论。谁不会侃侃而谈?谁不会伪装自信?事实上,在朱碧不再软弱的时候,他连安慰的话也没有了。      谢起眼中浮现恼怒,却柔声,“没关系……你本来,也早不是人了。”      ☆☆☆      荒郊野外,一辆马车停靠林边,镜水湖泊前,架火堆烧火,朱碧蹲在那里,认真地煮粥。她不时回头看一眼靠在马车边、看流光送的符咒书的谢起,心中怨念,希望能用眼神让对方感觉到压力。      什么嘛!      她明明五感全失了好不好?!      他们就算不抱头痛哭,也应该伤感一阵子吧?      结果呢?谢起美其名曰,“五感全失了,那就是味觉嗅觉都没了?真糟糕。以后谁做饭给我吃啊?不行,阿碧妹妹,你得加以练习。”朱碧和他吵了一架,说不过他;和他打架吧,她又不可能把他打死;最后只能屈服,沦为煮饭婆一只了。      凭什么啊?她又不用吃饭,为什么还要煮饭?谢起真讨厌!      不远处的丛林后头,一猥·琐道士缩着肩,拿着画架偷偷画像,两眼发光:女神真漂亮!就是那个男的太可恶,天天压榨女神劳力。哎,可惜他是道士,可惜女神有了男主……      他正YY的伤感,眼前一道黑,谢起蹲下身看他。重安道长打个哆嗦,“英、英雄,嘿嘿,又见面了啊。”      谢起嗤笑,“你跟了我们一路,当我不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重安大惊,“贫道明明离得很远,也尽量不发出声音啊。”      “你当我是瞎子么?”谢起冷声,拿着一柄剑敲敲画板,瞅一眼,“画她呢?那画完快滚,再让我看到你,小心。”      重安哭丧着脸,听到那边女神好像喊了什么,谢起应了一声,却不离开,仍然冷眼看他。他只好抱紧画架,委屈点头。早知道这是和女神相见的最后一面,他就应该多准备一下啊。结果呢?他看到女神了,女神估计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      谢起重新回到马车边,朱碧已经端着一碗粥送到了他眼皮下。      谢起夸奖,“阿碧妹妹做饭越来越熟练了。”      朱碧白他一眼,好无耻!      谢起舀了一勺,吃完,又开始了,“米都快被煮烂了,汤太少,豆子没熟……噎人。”      朱碧当做没听见,低头吹着汤,你的话更噎人,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冷不防,一勺米汤送到她嘴边,喂到她嘴里。她瞪着他,只能慢慢吃下去。呃,好像豆子是没熟,干巴巴的……      谢起笑,“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朱碧吸口气,“是,我一定以御厨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她说完,看谢起笑着,又继续去吃了,忍了忍,还是凑到他跟前,支支吾吾说,“那么难吃,就别吃了呗。”      谢起指责,“阿碧妹妹,我们的银两是有限的,你不要这么浪费。”      朱碧只好不说话了,却靠着他,看他吃饭,也慢慢笑起来,偶尔会要求自己吃一口。他会埋怨她,会说她不好,却也不会让她的心血白费。这样的谢哥哥,她怎能不喜爱呢?      朱碧突然抱住他,吧嗒在他脸上亲一口,口水沾在谢起脸上,还有一粒米饭。谢起秀气的脸就坑了那么一块,朱碧禁不住大笑。看到谢起嫌恶地从她怀中找帕子,“你真是脏死了!”      “谢哥哥,我好喜欢你啊!”      “……喂,别乱亲,给我远点……唔……”      月明星稀,萤火虫飞舞,卿卿我我。却不知道,不远处,重安道长盯着自己的画,不可置信地白了脸。 ☆、终于发现   画像中,月下飞霜,身着嫩黄湘裙的少女歪头撑下巴,黑亮的青丝扎着同色缎带,在风中飞舞。她娇滴滴的,和身边那人说着什么话,黑不溜丢的杏眼笑盈盈,盛满了满天星光。萤火虫绕着她,衬着她的月娥星眸,清丽脱俗。短短几日,少女已经比初见时,更漂亮几分,当的是白雪明月。      但让重安变脸的,却不是这个。      画像中的少女,自然是百般美丽,还会越来越美丽。但是,她映在地上的,空空一片,分明是没有影子的。      重安不可置信,目光从画像移向远处的少女,眼睛都瞪直了,依然没有看到女神的影子。      坐在一起的男女,只是谢起有影子,朱碧却没有。      从相识开始的一幕幕,都开始在重安道长的脑中回放。为什么她从来不在白天出现,为什么总躲在马车里,为什么谢起不许他见她,为什么她看到他总有些害怕……重安手脚冰凉,拿着画的手都开始颤抖。他知道自己道术低微,连一个一直和他打交道的鬼也没有认出来!      重安整理着脑中乱糟糟的思绪,手往兜里摸,半天找到了朱砂和一袋狗血。要行动前,却又想到,这女鬼好像法术精深,是不怕狗血的!那想必……朱砂对她也没什么用吧?      重安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好像不是那女鬼的对手,怎么办?      纠结中,他一时抬头看千好万好的少女,一时又低头瞅自己手中的画像,心中慢慢定下来。女神,还是女神。恐怕是有什么难处,才成为鬼。她一路上,并未害人,那自己也不应该主动找她麻烦吧?      “老君说,咱们道家要无为而治,打不过就跑,绝对没错!”他心底做着建设,慢慢的,心不慌了,腿不抖了,趾高气扬地逃离了现场。      重安道长发誓,一定要和那对狗男女离得远远的!自己看不出鬼的真身来,那对狗男女还不知道怎么笑话他呢!      重安道长说到做到,连夜逃跑,在第二天清晨,觉得自己不会被追上了。才在一个茶馆里坐下,吃早点安神,并左右观望,看有没有哪家要做法事什么的,让自己挣点儿银子。      这间茶馆隔壁是间包子铺,生意很不错。大早上的,人来人去,很热闹。重安看到旁边包子铺的一角,坐着一个少年,锦衣华服,眉清目秀,眼珠滴溜溜转,一脑子坏主意,和周围的普通人,明显不一样!      视线被挡住,五个白衣蓝衫的道士走进茶馆,神色肃穆。重安羡慕不已,一看就是知名道观出来的,连衣着都那么好,肯定不需要像他这样要为温饱发愁。哎,他也可想拜知名道观,当弟子了。可是人家那些道观都嫌弃他,说他长得丑,或者是年纪太大了……呜呜呜,他也想在自己一穿越过来时就在道观里长大啊,这不是穿越大神不眷顾他么!      “道长,你的包子好咯!”小二叫道。      重安赶紧应着,跑去拿自己要的包子,给了铜钱。抱着热乎乎的包子出茶馆时,因为人来人往太多,不小心撞了一个道士,包子也掉地。他连忙蹲下去捡,“别踩别踩,这是我的命根子!”      那道士嫌恶地看他一眼,正要离开时,猛看到从对方袖袍中飞出来的画像。因为主人不注意,画像已经摊开。而这个道士只看一眼,脸色就变了,“掌门,你看!”      那道士中为首的一人走来,看到了摊开的画像,目中也一沉,盯着从地上爬起来的重安,“这位道友,为何画一只鬼?”      旁边吃包子的少年也看到了画像,似乎预感这边会有大动静,就伸长脖子,边吃包子边围观,满眼兴味。      重安肃然起敬,又羞愧不已:他和朱碧相处数日,都不知道对方是鬼;人家只看了一眼画像,就看出来了。同是道士,差距怎么这么大?!憋了半天,他气哼哼,“多管闲事。”      对方却不生气,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淡淡道,“道友怕是没能力收了那鬼吧?”      重安脸红,跳起来,“关你屁事!老子收不了也不会留给你收!”      对方笑,“看道友打扮,恐怕很贫困吧?若这只鬼的级别够高,贫道可许你入本观。”      重安哼一声,“谁知道你的什么破观,老子不屑的很!”      对方中的一个道士嗤笑,“青云观,你一定没听过吧?”      青云观,当今修道第一观啊!      重安快要被吓死了,眼睛瞅着画像,挣扎一会儿,就飞快收了画,意气风发地拉着对方,“走,咱们捉鬼去!”      几个道士鄙视地看他一眼,他也浑不在意。于是,他们相携而去。一直围观的少年吐了包子,丢下几个铜板在桌上,也跑出去跟上,啧啧,“真够识时务的。”      ☆☆☆      破晓,马车停在丛林深处,谢起和朱碧都在马车中沉睡。却是倏地,听到了外面有什么动静,谢起睁眼,看看怀中同时睁眼的朱碧。从昏睡中醒来,朱碧的眸色有一瞬间发红,很快又恢复成黑色。      现在的朱碧,只要她自己能守得住,是不会再受到艳鬼血液的蛊惑了。可能,一方面是她开始学会使用自己的法力;另一方面,流光送给她的清气对黑暗之力也有很大的压制作用。      “怎么了?”谢起看她面色有些白。      朱碧捉着他的衣袖,脸色很差,“我闻到了……是好几个修为不弱的道士。”      在晚上,那几个道士她还有办法对付。可是白天,她根本不敢出去。      谢起脸色微沉,从旁边拿过红伞尸吻,“我去看看。”因为在古画中的幻象,朱碧从来都对尸吻敬而远之。但谢起觉得尸吻很趁手,便把它当做了自己的专属品。      朱碧看他一眼:尸吻是用来收妖捉鬼的,对修道之人,又有什么用?      谢起微笑,“看看他们到底要干什么。”他心中沉思,一般道士,应该看不出朱碧的艳鬼之身吧?可是朱碧说,这几个即将到来的道士,修为并不弱。      他们能看出来吗?      谢起下马车,一会儿,几个道士已出现在视线中。重安竟然在那几个人中!一瞬间,谢起脸色变冷,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冷笑一声,“早知你是如此之人,我便该杀了你。”      重安吓得腿软脚软,但仗着有身边道士的相助,硬是梗着脖子,“……英雄不关我的事!是他们看到了我的画像,谁让那个谁没有影子,谁看不出她不是人啊?英雄你不要和我算账,我什么都不知道。”旁边的道士提醒似的咳嗽一声,他赶紧换词,“贫道除魔天地间,正义的不得了!你老婆是鬼,贫道就要除了她!”      谢起几乎要被他气笑,尸吻横在胸前,冷厉的目光看向众人。      为首的道士看着他,默然半天,“公子手中的……似乎不是凡尘之物?”      谢起看他一眼,唔,看来他是对方的主心骨了。对于他的问题,谁愿意理他啊。      道士劝,“公子似乎知道你的妻子不是人?妖鬼终非属于人间,迟早会害了公子。公子莫要执迷不悟。”      谢起看着他们,突而笑,“道长说的很在理,天下大乱,百鬼夜行,正是需要道长这样的人多出力。”笑着,他面色寒下去,出手如电,“乱世之中,你们爱收谁就收谁,我谢起自然不管!但要从我这里抢走阿碧妹妹,做梦!”      “妈呀。”重安瘫坐在地,眼花缭乱,看到谢起手中伞柄出,点向其中一道士。众道士手忙脚乱,论武力,谁也不是谢起的对手。但只是片刻,他们开始走动,步伐忽快忽慢,很明显是在布阵了。      这阵法隶属收鬼之阵,谢起从未见过,想要破阵,还真不容易。      天色白光聚起,草木萧瑟,风大作。马车门呼啦被吹开,谢起回头,看到一道法光平地起,映着马车中朱碧雪白的脸。朱碧手起,一道红色屏风挡在身前,未被法力打中。      道士中为首的那人脸色微变,喃声,“艳鬼……不,气息好像不对……”      谢起心中更沉,居然能看出是艳鬼?!恐怕麻烦了。      一定不能等阵布好,实在不行,他只能……杀了他们。他眸子沉暗的一瞬间,对方也有所察觉,往后退去。谢起提身入阵,伞如灵蛇,飞快刺去。      蓦地,一群脏兮兮的小孩子唱着儿歌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嘻嘻哈哈跑来,往阵中乱七八糟一钻。这么快的变化,也就谢起及时收手,没有伤着人。      “啊啊啊,我的钱袋!”      “我的乾坤镜!”      “小混蛋,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故人重现   小孩们穿梭在未完成的阵法中,这里摸一下,那里踩一脚,让道士们忙得瞻前顾后,骂骂咧咧,一时间都分了神。而谢起直对的那名道士,明显修为更高。针对周围异象和谢起刺来的身影,他只淡笑一声,“公子想杀我,也要有那个本事。”      他口中念咒,身影突地分幻出四个一模一样的来,在阵法中开始走动,口中咒语不停。四个相同的道士游走阵中,以手为器,在阵法上添添补补,他的同门无法完成的任务,他一人也可完成!      却是眼前寒光一闪,谢起青衣扬起,从半空中落下,尸吻从他手臂上滑下去,火红的光,几乎映红了道士惨白的脸。伞柄一悬,顶端尖锐的部分划破了道士衣袂,若不是他狼狈躲开,那伞柄就直接滑向他咽喉了。瞬间,四个一模一样的人影消失,合为一个。      小孩子们还是和同门玩耍,周围乱哄哄中,道士镇定的脸终于变色了,“你居然能分辨出幻象来?”      谢起嗤之以鼻,“幻象吗?我眼中,从来就没有幻象。”古画之卷中,流光的幻象对他都没有作用,更何况道士这小小的障眼法?他眼中,自始至终,看到的,都只有目标一人。      谢起伞柄指着他,“让你的人离开。”      道士脸色难看,“公子非要包庇那害人的艳鬼?”      谢起眉眼冷冽,语气漫不经心的有些张狂,“不错,可是猜对了没有奖励。”      气氛一时僵住,道士气得脸色忽青忽白,却是突然一声冷笑,地上金光乍起。谢起猛地醒神,发觉道士竟背着他,手在背后画完了最后的阵脚。金光拔地起,向马车中飞去。      朱碧坐在车中,脸被金光照的透亮。      乱七八糟的念头,让谢起脑中一时空白。平常道士根本不应该是艳鬼的对手,但朱碧又不是真正的艳鬼,道士的法力又不弱,这样自信下,朱碧真的会被制住吗?谢起一点险都不敢冒。      惶然间,身体里有什么闪动了一下,像要破土而出。      对了,流光送给他的东西!      那是做什么的?他并不知道,但……试试吧。      可是应该怎么用?是不是有什么固定的形式?要不要和那本咒语书相结合?最简单的咒术是什么?最实用的是哪个?要不要……停!      谢起手中尸吻扬起,面对那道金光飞去的方向,集中念力,只来得及喊,“雷电,落!”      刷得,天边阴沉,一道闷雷降落,直直向下,蓝光飞烁,威严肃穆,正巧落在金光着落处,隔在朱碧之前。而朱碧只是被电光吓了一跳,一点儿事都没有,还茫然地看他一眼。但那道雷电来得快,消失的也快,转瞬已经不见。      道士讶然后退,谢起一手提伞,另一手微勾,已经掐在了他脖颈上,笑得阴狠,“再问一遍,你非要跟我们过不去?”      道士怔怔然,看着他,脸色灰败。这个青年,明显不是修行之人,为何拥有这样的力量?这样的本事,借神之力,他又怎是对手?心神乱糟糟中,突然听到他的同门哎哟叫唤,连忙去看,就见那群孩子们嬉笑着跑远了。      道士们到处乱抓,蹦蹦跳跳,一个个苦不堪言,“掌门,是痒痒粉!”      掌门道士口中如同含一口血,差点喷出。好久,才缓缓叹口气。如此,他们已经输了。他扬手,疲惫,“我们走吧。”      刚才不知道躲在哪里的重安窜过来,很高兴道,“要走了?太好了!”      众道士愤怒地瞪着他,他赶紧道,“要走了?太不好了!”一对上谢起冷冰冰的眼神,他打个寒战,连忙躲开。      掌门道士和自己的同门走之前,回身问,“公子,你方才使用的咒术,和贫道平生见到的完全不同,到底是什么?”      “原字。”      “什么?”道长怔住。      谢起笑,“没听过呀?那就太可惜了,以后不好对付我们了,道长一定要好好想想。”      道士们愤愤不平地落荒而逃,重安回头,看到马车昏色光阴中,朱碧清丽的容颜,那双乌色眼眸,静静地看着他。登时,重安心头浮起羞愧之色:她虽然什么也没说,但他知道她瞧不起他。      可是那有什么办法?他一个没本事的穿越人士,想在妖孽百出的乱世活下去,不是只有识时务吗?这有什么不好的。虽然他其实并没有想和她对立,但毕竟让她用这样的目光看待了。      重安咧咧嘴,笑得难看:啊,已经是道士了,何必想那些呢?女神成了女鬼,却还是和他没关系。他只要活着就好,其他的,没什么,真的没什么。      谢起看着他们走远,脸色才慢慢变白,差点倒下去,硬是靠尸吻撑着,才走回去,看到朱碧担忧的脸,笑一笑,“没事了。”      朱碧望着他,“干嘛要告诉他们你用的是‘原字’,还要让他们回去想,好回来对付我们?”      谢起笑,“普通的激将之法罢了,说说而已。而且我猜,流光给我的东西,一点说明都没有,凡人怎么知道是什么。就让他们回去慢慢想想,想好了,我们早就走了。”      朱碧叹气,扶他坐下,看谢起脸色疲累,愣神,“我觉得,原字虽然强大,但最好不要多用。它需要的意念太过集中,太耗神了。”      “原字”诀,和普通的咒术不同。普通咒术需要灵力,需要脚步罡,需要符咒。可“原字”诀,只需要你意念足够强大。当然,如果你有灵力,原字发出的效果,绝对是更厉害。可惜谢起只有强大的意念,没有强大的灵力。      谢起跟她说起过,他的意念很厉害,这大概就是他和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      因为意志力强大,他和艳鬼同行半年,更是遇到鬼怪无数,却从来没有受到阴气影响而形销骨立。因为意志力强大,他对所有的幻象,都视而不见,永远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更因为他的这种生而具有的能力,才能使用流光给的原字。      但是耗神,实在太厉害了,她有些心疼他。      谢起闭眼休息片刻,睁眼后,看到朱碧发呆的模样,失笑,“你又想什么?”      朱碧自然不会把自己的担忧说给他,“刚才看到那群孩子,我又想起了阿休。”说完,她想咬舌头,换话题也不能换这个啊。      谢起眸子垂下,“哦,担心他被欺负?”      朱碧僵笑着补救,“自然不是,我阿爹说,阿休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外面传来笑嘻嘻的声音,“哟,阿碧姐姐,你真了解我呢。”      朱碧身子僵住,不可置信地看向谢起。一扇门,她竟然不敢推开。谢起面无表情,推开车门。      马车前,背着包袱的少年走过来,脸颊边垂落的黑发随风轻舞,又是唇红齿白,又是意气风发。少年对她眨眼,阳光落在身上,长长的睫毛颤动着,点出其中微微弱弱的温暖笑意,又明亮,又干净。      “阿休!”朱碧激动叫,伸出手要拥抱,但隔着阳光不敢碰。      少年多识趣啊,立马凑过来让她抱住,还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上,享受似的,下巴靠在她软软的香肩上,“阿碧姐姐,让你抱抱,高兴不?”他妩媚的桃花眼眨啊眨,得意地看向少女旁边那个脸色很不好看的青年。      朱碧大笑,“高兴死了!”      一旁的谢起忍耐地皱着眉,冷着脸,别过头。好吧,久别重逢,他当做没看到。      看到谢起忍耐的模样,谢休更高兴了,抓着朱碧的一绺长发就亲上去了,“阿碧姐姐,你身上真香啊,这么好闻,让我亲亲好不好?”      谢起终于忍不住了,一脚踹过去,“滚!”      谢休抱着朱碧,哈哈笑,挡在谢起身前,让谢起就是没办法下手。朱碧笑得眼红红,捏捏谢休笑容大大的脸颊,“坏孩子,你又惹你哥生气。”      ☆☆☆      几个道士相互搀扶着,一个个脸色都不好看,除了一脸沉思的掌门,和满脸恍惚的重安。掌门道士猛地回身,看向重安,“你虽然道术太低微,却为我们找到了艳鬼的资源,贫道可允许你加入本观,但仍然要考究一段时间。”      重安立刻谄媚笑,“好好好!”浑然忘掉了刚才的小伤感。他的伤感,不用让所有人都知道。      重安摸摸头,“那个,掌门啊,你为啥非要抓那什么艳鬼啊?我以前认识她,她虽然是鬼,但从来不害人的。”算是为女神小小争取一下吧。      隔了好久,掌门才淡声,“因为贫道的师弟,本观最有可能飞升为仙的一个人,就毁在艳鬼手中。” ☆、有信十年   两人行变为三人行,除了谢起臭着一张脸,朱碧和谢休都很高兴。谢休洋洋得意,讲自己是怎么跟踪那几个道士,又花钱雇了几个小孩去捣乱,弄乱了他们的阵法,如果不是他,就凭谢起,怎么能保护阿碧姐姐呢?      谢休说,“我第一眼看到那画,就认出是阿碧姐姐啦。虽然青显百姓都说姐姐你死了,可我这么聪明,没有证据,我怎么会信呢?”      谢起嗤笑。      朱碧把马车里攒下的糕点鸡腿什么的,都喂给谢休吃。少年更是开心了,“那谁随便一封信,就让我回青显,凭什么啊!青显人没眼光,把那谁当救命大英雄,一听说我是那谁的弟弟,就扑过来,哭着喊着要我上战场杀敌……哼,以为把宅院财产扔给我,我就该为不认识的人效力么?除非我疯……”他突然住口,尴尬地看着朱碧浅笑的面容。      谢起笑一声,“真是没良心的小混蛋,朱伯父养你多年,你连报答都不肯?我可不认你这样的弟弟。”      谢休装作没听到他的嘲笑,我忍!都怪他一时大意,说出实话了。没错啦,他们姓谢的就是很自私。可是阿碧姐姐对青显那样有感情,他实在不应该把自己自私的一面暴露出来,还遭到谢起添油加醋的嘲讽。他眼中浮现懊恼,忐忑地望着朱碧,乌黑眼珠可怜兮兮地瞪大。      朱碧微微笑,拿帕子擦去他嘴角沾上的糕点屑,心中虽然黯然,却也可以接受。谢起和谢休,真不愧是兄弟啊。伪装了这么多年,都没让她发现。她问,“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谢休很高兴朱碧没跟他算账,然后又拉着朱碧的袖子,装可怜地说他这半年来有多辛苦,从青显爬墙逃跑,被无数人追啊追,颠沛流离,食不果腹……总之凄惨得不得了。顺便拐弯抹角地说,谢起是多么不负责任,丢下他就走了。      谢休扑倒在朱碧怀里,“我以为阿碧姐姐你死了,我在世上就剩下一个哥哥了!虽然那个哥哥很没良心,对我一点都不好。可是我这么善良的人,一定会以德报怨。我害怕哥哥出事,就出来找他。好在他这个人毛病有点多,走到哪里,线索还是不少的。”      真真假假地穿插着,谢休把自己半年来的生活讲了遍。朱碧疼惜地搂着在怀里撒娇的少年,轻声哄着,并愧疚道歉,都是因为她,才让他们兄弟两个这样折腾。朱碧抬头,看向谢起。谢起冷淡的眼眸微暖,垂眼看着在朱碧怀里闹腾的弟弟。      他们都知道,谢休从记事开始,就一直娇生惯养,被朱家的人宠得无法无天,十足一个顽皮的小少爷样。谢起为谢休安排好了退路,青显短期内是不会有战事的。而长远些,以谢休的聪明,也能保护了自己。但是朱碧突然死了,哥哥不告而别,谢休一定是很担心的。他离开青显,并不是为了朱碧,而是为了谢起。      明明在一起时总要争吵,总是互相看不顺眼。但是他知道,如果有事发生,站在他身边的,一定是自己的哥哥。      夜里,谢休在马车中睡觉。朱碧坐在外头篝火边,低头补着一件衣裳。看款式,明显是身量纤细的少年。旁边有黑影坐下,她扭头,看到谢起坐在旁边。谢起默默看她半天,见她又低头开始补衣服,叹口气,慢慢蹭过去,将她搂在怀里。朱碧抬头惊讶地看他,“谢哥哥不用睡一会儿吗?”      谢起摇头,又看她一眼,朱碧现在更加不像人了,以前还需要睡觉,现在完全不用了。一日没一日,他们的距离,在越来越远呀。他在朱碧身边坐了半天,看朱碧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意思,不由怨念,“你对那小鬼头也太好了吧?还给他补衣服。”都没时间跟他说话了。      朱碧眸中含着温暖的水光,柔声,“阿休这半年来很累的,他一个人,衣裳都没人补,我很心疼他,觉得对不住……再说,谢哥哥衣裳破了,我也会补的呀。”      朱碧听到刺啦一声脆响,诧异看去,谢起将破了的衣角伸到她眼前,“补补。”      “……”朱碧无语,然后揉着肚子,笑倒在他怀里,娇滴滴,“讨厌,你老逗我。”      谢起满意地趁机把她抱着,低头亲亲她雪白的脸颊,低声,“过几天,就让阿休走吧。”      朱碧身子一僵,在他怀中默然,好安静。      谢起搂紧她僵硬的身子,解释,“阿碧妹妹,你别怨我心狠。我不是不喜欢阿休,他跟在我身边,我其实也很高兴。可是阿休终究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他跟着我们,只会耽误自己。他该回去青显,有自己的生活。”      朱碧将头埋入他怀中,闷闷不乐,“他是你弟弟,你说了算。”      谢起低低叹气,知道朱碧舍不得。他向来心冷,可是朱碧感情丰富,对什么都抱着很大的热忱。对谢休,朱碧付出的感情,不比他少。不过朱碧一定可以明白的,谢休不应该和他们在一起。      朱碧仰头,亲亲他下巴,娇丽的面容挂着讨好的笑——对不起,谢哥哥。人鬼殊途,我都知道。就是你知不知道呢,我对你呀,越来越愧疚了。      我对阿休那样好,不仅是多年情谊,还有那快把我压得喘不过气的羞愧。我要怎么跟阿休说呢?      “喂,阿休,我要带着你唯一的哥哥走了,在这个神鬼不享的世界,为了我不寂寞,我一定要他陪着我。你就当没有这个哥哥好了。”      谢哥哥,我怎么能对阿休说这样的话呢?      谢起开始板着脸,后来被她软软的亲吻,弄得哭笑不得。他低头,和她额对额,鼻息喷在她面上,“别多想,我会跟阿休说清楚的。”      “……他会恨我。”朱碧眼中月光流淌,轻声。      “不会,他喜爱你这个姐姐。”      此后几天,朱碧对谢休愈加好,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他,陪着他说话陪着他玩闹,简直把谢起忽略了个彻底。谢休一开始很得意,时不时挑衅下那个谁。可那个谁只翻个白眼,根本不理他。渐渐的,谢休也觉得没意思了,干脆好好享受阿碧姐姐的温柔,把那个谁当空气。      谢休现在知道,为人的朱碧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半个艳鬼的朱碧。那意思是说,不完全是人,也不完全是鬼。无论是人界还是鬼界,都不会接受她。      谢休低下眼:人死后,不该魂归黄泉吗?就算被艳鬼附身,阿碧姐姐也不应该变成这样。      他细细看去,朱碧和谢起坐得并不近,谢起在看一本不知是什么的古书,朱碧又在捧着他的旧衣缝缝补补。那两人分明没说话,没对眼,可那种情意,是他插不进去的。      谢休有些明白了,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所以,当朱碧离开,谢起来跟他说,让他回去时,谢休并不是那么惊讶。他看着自己的哥哥,目色复杂,“……那你呢?”      谢起笑一笑,没说话。      谢休有些恼,谢起的心思,他明白。十来年,他是一直看着谢起和朱碧慢慢在一起的。他知道哥哥在想什么。可就是因为知道,才心中难过,才不愿意。      谢休低声,有些哀求,“哥,你还记得,当初是你带我穿街走巷,乞讨挨骂,受尽世人冷眼,才养活我吗?”这么多年来,他其实很少叫谢起“哥”的。      谢起看着他,“阿休,不要说了。”他看着弟弟,他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他告诉他,不要说了,他对不住。      谢休咬牙,正要再说什么,抬头,看到不远处,拾柴回来的朱碧。她离他们还很远,看到他们还没有说完话,眉间露出犹豫之色。又对上谢休的目光,她更加迟疑,抱着柴火,不知道该走近,还是当做没看见,再去溜达一圈。真是,傻死了。      谢休噗嗤笑,招着手,向朱碧跑去。      谢起慢慢回身,看到谢休凑到朱碧身边,不知道说了什么,逗得朱碧弯腰笑。黑色暮天下,少年郎风采翩翩,觉得天下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      谢起看着他们慢慢走来:就是这样,谢休还没有完全长大,什么也没有经历过。他是绝对不会让谢休跟着他们的,无论这个小混蛋耍什么昏招。      可是谢起做了决定,却耐不住谢休的振振有词。三个人坐在一起,谢休从包袱里掏出一堆信,从中抽出一封来,“呐,你是不是忘了什么?十年前,你师姐留给你一封信,请你十年后帮个忙。要不是我整理你的书桌时看到这封信,拿了来,你可就辜负你师姐了哦。”      “师姐?”朱碧疑惑,看向谢起。 ☆、美女师姐   当年朱员外送谢起去求学,那位老先生性淡泊,隐居在青山绿水中。加上谢起,老先生也只收了三个徒弟。谢起做徒弟的时候,是最小的,上头有一个大师兄,和一个二师姐。他八岁开始侍奉师父,师兄和师姐却已经出师。但每个月,师兄和师姐都会回来住几天。但因为旧时的情怨,师兄和师姐从来不说话。      十岁那年,有一天,谢起收到师姐的一封信。师姐在信中,请他十年后帮个忙。同门师姐弟,谢起自然答应。      但自从谢起和师姐有了十年之约,师姐再也没有回来过。他问师父,师父只摇头叹息,说师姐跟夫君嫁的远,想再回来,也不方便。后来,师兄也因为身体不好,不再回来。      偌大的山林中,只有谢起和师父住在一起。      师父喜喝酒,酩酊大醉后,就抱着他哭,“那两个混蛋,同门师兄妹,怎么就成了仇人呢?”酒醒后,师父又不再提那两个长大的徒弟。      后来,师父过世,谢起给师兄和师姐去了信,可那两人依然不回复。年少时的谢起也是冲动易怒,埋葬完师父后,他收了包袱就回青显,带走了师父留下的所有东西。他本以为,师兄师姐总会联系他的。青显谢起的名声,不至于一点也不为人所知。      可惜,十年了,他再也没见过师兄和师姐,更没有收到他们两个的只言片语。      有时候,想起来,谢起都觉得年少时求学,或许自己根本就没有过什么师兄和师姐。青山里,只有自己和师父两人。      十年过去了,年少时师姐给他的那封信早就记忆模糊。更因为后来朱碧身上发生的事,他把那封信忘得一干二净。眼下谢休从他的书房里翻出那信,谢起都有些吃惊。      他曾经恼怒师姐的绝情,但现在,倒觉得和气生财,能帮的忙,就帮吧,也算是为朱碧积累善业了。      谢起打开那封信,细看。      谢休拉拉朱碧的袖子,在她耳边嘀嘀咕咕,“你看他那个样子,肯定和自己的师姐有一腿!阿碧姐姐,你可要当心些。”      朱碧哭笑不得,谢起也听到了谢休的话,往他屁股上踢一脚,谢休哇哇大叫,又拉着朱碧告状,“你看你看,他恼羞成怒了!”他还振振有词,“有谁会把信保存十年啊?而且能让他这种混蛋记住的女人,肯定是大美女。阿碧姐姐,你别忘了,他在外求学,和他的美女师姐同处近十年哪,只比你和他少几年而已。”      朱碧怔一怔,眼睫垂下:唔,是么?美女师姐吗?当年谢哥哥回到青显,脸一直都黑着,是因为不能再见到自己的师姐?      谢休看说动了她,高兴得不得了。      谢起烦了,狠狠瞪他们两个,“我二师姐比我大十五岁!我会喜欢比我大十五岁的女人吗?!”      朱碧被他瞪一眼,觉得委屈,我又没说什么!可是谢起这一眼,让她生了逆反心态,“也不是不可能呀,你都从来不跟我说你有师姐,难道不是‘心爱的东西不想和人分享’的心态吗?”      谢休大乐,笑得滚到地上,“没错没错!”      谢起气得,“我认识二师姐的时候,她都已经嫁人了,也已经有女儿了。你是鼓励当时只有□岁的我去横插一脚吗?!”      朱碧被他骂的噎住,一手打向谢休,咬牙骂,“看你说的什么混话!谢哥哥是那种朝秦暮楚的人吗?他和我有婚约,怎么会喜欢别的女人?你再胡说,我就不理你了!”      谢休被她打得直翻白眼,心中诽谤:切,你说不过谢起,就把祸水往我身上引。阿碧姐姐你真没出息!      那两个人终于不闹了,谢起才揉着额角,拆开了尘封十年的信。那时,二师姐来信说,十年后再打开这封信,否则会给他带来困扰。谢起是个怕麻烦的人,二师姐这么一说,他自然就把信束之高阁,不再看了。现在,他打开信,仿佛封锁住的陈年旧事都重现。      二师姐生的泽唇皓齿,笑起来比沉鱼落雁。山上全是男人,日子过得稀里糊涂。二师姐每次上山来,都要给他们洗衣,做饭,买生活备用品。住上一段时间,起风的时候,二师姐就会下山。      年少时的谢起送她下山,走一段,她就说不用送了。谢起站在山间,看到她和一位斯文淡雅的面具男子相携离去。那是她的夫君,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谢起回头,能看到大师兄黯然的神色。      就是这样温柔美丽的二师姐,从他十岁那年,淡出了他的生命,只留给他十年后的一封信——      “师弟,去沙城,带我的女儿离开。”      字迹娟秀,清雅如菊。      谢起怔忡,竟是这样一个请求吗?      朱碧和谢休都凑过去,看到了信。谢休眼珠乱转,算了算后乐了,“哎哟,你二师姐的女儿多大呀?”      朱碧也瞪大眼看着他。      谢起看着朱碧,“今年应该是,快十六了。”      谢休少年指责,“谢世美,你是要娶二房吗?阿碧姐姐,快离开他!”      “谢休,你闭嘴!”谢起怒了。      朱碧不高兴道,“干嘛要阿休闭嘴?阿休又没说错。你师姐的意思,明显就是要你照顾她女儿嘛。什么样的照顾,是需要男人对女人做的?自然是婚嫁了。”      “……”谢起首次被她说的无话可说,因为他也这么觉得,“也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只是带她离开,也没说要我照顾。”      朱碧瞪大眼,“什么?你要把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扔到大街上?你带人家走了,就这么不负责任?”她很不高兴,“你当年肯定没告诉你师姐你有婚约!”      谢起觉得自己快疯了,他以前怎么没觉得阿碧妹妹有这么寸土必争的时候?他支吾道,“……我干嘛要把我的私事宣告得全天下都知道。”      朱碧眼圈红了,“为什么不能?娃娃亲,让你觉得丢脸呀?”他离开的时候,明明说让她等他的。结果他自己在外面乱搞!坏蛋!      谢起脸拉下,“闭嘴。”      朱碧先是被他冷冰冰的气势吓着,本能地往后缩,可又想起,她又没错,干嘛要害怕!瞪他,狠狠地瞪他,一定要他感到愧疚!      ……呃,谢起有没有感到愧疚,朱碧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眼睛酸了……      谢起看她泪眼汪汪,被她弄笑,揉揉她的脸,“真是我的宝贝疙瘩。”      朱碧被他笑着揉脸,就软下去了。她、她性格就是这样啦,禁不住谢起对她好。      谢休重新凑上来,“喂,谢世美……”被谢起一掌拍开,少年倒在地上龇牙咧嘴,但打不过哥哥,只能认了。      然后,接下来,他们开始去找沙城。谢起在外面赶车,朱碧拄着下巴坐在里头,闷闷不乐。谢休辩解说,要先去沙城玩一玩,看一看漂亮的美少女,再回青显。谢起不同意,可是朱碧被谢休争取过去,他只能同意了。      谢起揉着额角,深觉得留下谢休就是个祸害。谢休无时无刻不以挑衅他为目标!现在,连软软的阿碧妹妹都动摇了,真是烦恼。      谢休坐在马车里,继续偷偷摸摸说谢起的坏话。他跟着谢起和朱碧两天,看朱碧被谢起指挥得团团转,又是煮饭又是洗衣,让他愕然:想当年,朱碧也是堂堂朱家大小姐啊!现在居然成了煮饭婆,真是太堕落了。      朱碧看谢休,轻声,“阿休,你也觉得谢哥哥这件事做得不对,是不是?”      谢休当然点头,“没错!阿碧姐姐快踢了他,光对我好就行了。”他看朱碧抿嘴,就更加起劲地游说,“他对你可坏了,你都没发现?天天让你做饭,还说这个不好吃那个不好吃……”      朱碧忍着没问他:阿休,你真的是谢起的弟弟吗?你们前世是不是仇人啊?专业卖哥一百年说的就是你啊!      ☆☆☆      夜半三更,睡得昏昏沉沉的谢休被摇起来,发现自己睡在一片荒漠中,明月当空,朱碧蹲在旁边。他一下子就吓得清醒了,看着空荡荡的四周,“我、我哥呢?!”阿碧姐姐,你做了什么?      朱碧笑,拿出一张地图来,“我想了想,还是决定在谢哥哥之前,我们先去沙城看看那个美少女。她要真是个问题,我们好先商量商量。”她是绝对不会把谢哥哥让出去的。      谢休僵着脸,“……可是我们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那个呀,”朱碧满不在乎,“我会法术啊,带你出来很方便。放心,我有留字条给谢哥哥的。”      谢休哭丧着脸,他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36有狐绥绥   朱碧告诉谢休,她从谢起那里把地图偷了过来,本想自己一个人先去,又怕她不在,谢起欺负谢休,所以自作主张,把他顺便带出来了。另外她也觉得,谢休和谢起毕竟是兄弟,有个聪明的人做同伴,赶路应该轻松些。      谢休哭丧着脸,从朱碧手中接过地图。他真的只是想气谢起呀!他根本没想过离开谢起呀!阿碧姐姐不是一直软软的、很好欺负么,怎么突然就变得这么有主意了?      而、而且,他第一次深刻意识到,阿碧姐姐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病弱小姑娘了,她真的不再是人了!夜行数百里都可以不眨眼的,还带他这么个凡人!      他倒并不是害怕变成怪物的朱碧,他就是觉得吧……他对和鬼怪相处,毕竟没有谢起有经验。万一照顾不好阿碧姐姐,让阿碧姐姐出了事,不用谢起杀他,他自己就可以以死谢罪了。      “……我真的再也不说哥哥坏话了,呜呜呜……”      但无论谢休少年何等不情愿,已经出来了,就只能接着走下去。虽然前途茫茫,他更害怕回头路上那个冰着脸等他的黑脸大哥。谢休拿着地图,借着月光看半天,呆住了,“这上面没有沙城啊。”      朱碧凑在他旁边,点头,“没错,我也是照着地图,先到了这里。可是进了这片沙漠后,再没有目标了。”然后她就不说话了,看向谢休,等谢休告诉她答案。以前坐马车的时候,都是谢起确定地点的,她本能觉得谢休也应该有这样的能力。      一个少年郎,不远千里找到他们,不够机敏怎么可能做得到?      谢休胡乱收了地图,站起来,看着广漠无边,悲从中来,“……或许并没有沙城这个地方,只是一座城镇的代称。我们先走着吧,能找到附近人问路就好了。”      朱碧看看他,不好意思直说:她感觉不到附近有人类的气息。      当时拿到地图,她是直接按照直线距离最短,带谢休到这里的。毕竟,谢起可以日夜兼程地赶路,她只能在晚上才出现。不抄近路走的话,绕远路绕着绕着,可能就绕到谢起跟前了。      她心口狂跳,早就冷下的血液也激动得流淌:她第一次这么大胆地跟谢哥哥作对,可不想这么快被他抓到。      于是,接下来,一人一艳鬼,开始在沙漠中赶路。朱碧搬了帐篷过来,白天时就躲在里头,睡觉,聊天。晚上时开始赶夜路,到处找沙城,或类似沙城的地方。      第一天,谢休认真地研究路线。      第二天,谢休继续认真地研究路线。      第三天,继续……      第十天,谢休习惯地思索,面无表情。      第十五天,朱碧出神时,谢休问,“阿碧姐姐,出来这么久了,你都不想我哥吗?我哥这个人,还是挺好的。”      第十六天,谢休怂恿她,“我看这沙漠总走不出去的样子,不如阿碧姐姐你施个法,我们出去找我哥吧?再说就算我们找到了沙城,也不知道那位美少女是谁啊。”      接下来,谢休每天都要鼓动她回去,朱碧不为所动。谢姓少年甚至开始别别扭扭地夸谢起,说谢起多么靠谱多么好脾气,温文尔雅,天纵奇才,君子如玉……朱碧真想问他:你说的是我认识的那个谢起吗?!他都能称得上“温文尔雅”“君子如玉”?他脾气明明那么坏!      第二十天,寒月如霜,沙漠依然一望无边。朱碧拿着地图在前面走,谢休跟在后头,运气,准备新一天的“每日一劝”,“阿碧姐姐……”      朱碧“咦”一声,身形一快,向一个地方奔去。谢休愣了愣,赶紧跟上去。看到在被风吹起的沙堆里,朱碧蹲下来,捞起一只快被沙子埋住的狐狸。那只狐狸窝在朱碧怀中,眯着无神的眼睛,可怜地“吱吱”两声。      朱碧抚摸着狐狸的皮毛,“你也在沙漠中迷路了吗?”      狐狸“吱吱”。      朱碧抿唇,“是没有水了?”她回头看谢休,“阿休,把我们的水袋拿来。”      谢休瞠目结舌:变成艳鬼后的朱碧这么厉害啊?都能跟动物对话了!      但他眼珠转一转,“阿碧姐姐,我们的水也不多了。”      朱碧回头,沉默地看着他。谢休终究无法狠下心拒绝,只能递过去水袋。心中不忿地瞪着那只装死的狐狸,哼,就会博取阿碧姐姐的同情心。他就不信沙漠中好端端的,会跑出来一只狐狸。正常情况下,早该饿死渴死了。      事实证明,朱碧不是傻子,谢休也不是傻子。      当朱碧喂完了狐狸喝水,就将狐狸放在地上,拉着谢休往后退。一阵奇异的光芒包裹着狐狸,刺得人眼睛睁不开。然后,谢休就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狐狸,变成了一个俊秀的青年。      男子着月白锦衣,衣上用青丝绣着水墨兰竹,热风吹来,萧萧簌簌。他站起来,身形修长挺拔,如墨长发束起,轻润温和的眉眼一弯,那若有若无的笑意,便如丝丝缕缕的春风拂面而来。无论在哪里,都是一位惹人眼球的秀致男子。      谢休撇嘴,哟,原来是只狐狸精。这长相嘛……他略带敌意,看着对方,唯恐朱碧被对方给骗了。      陌生男子和气拱手,“在下有狐,感谢姑娘出手相救。”      朱碧礼貌地笑,“我叫朱碧,这是我弟弟,谢休。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有狐挑眉,没有问为什么是姐弟,却一艳鬼一凡人,姓氏也完全不同。他只回答道,“我要去找一个故人,心中急切,忘了带够充足的水分。如果不是二位,今日真是,不好说了。”      朱碧脑中有个念头一闪,她想一想,问,“有狐公子,我和我弟弟,也是要去找一个故人。可惜我们第一次来,对这里很陌生。有狐公子知不知道,一个叫‘沙城’的地方呢?”      谢休嗤笑一声,拉拉朱碧的袖子,“地图上都没有标明,一只差点渴死的狐狸怎么会知道?我们还是走吧阿碧姐姐。”      有狐看着那对姐弟,眸中有深刻恨意滑过,然后,他平静地道,“沙城?哦,我知道。”      已经被谢休拉着转身的朱碧心中一喜,立即回身看向他。谢休也诧异地看去,上下打量这只狐狸。      有狐微笑,眸中有轻微的伤感掠过,“你们要去沙城是么?真巧,我也是要去沙城。我可以带你们一起进去。”      朱碧欣喜,正要答应,谢休却怀疑,“我们凭什么相信一个妖怪的话?”      有狐弯眸笑,也不反驳。信不信,随你们。反正在你们的视线中,可能只有我一个知道“沙城”在哪里。要是担心害怕,就不要跟上来。      谢休瞪着他,却没办法。他们已经在这里折磨快一个月了,还没有找到地方……可是他心中还是怀疑,随便救一只狐狸,这只狐狸就知道“沙城”在哪里,这也太巧了吧。谢休从来不相信任何“巧合”。      他一直相信,巧合,必然是被人千番设计过,才能正好出现。      那么,这只闯进来的狐狸,说要带他们去“沙城”的狐狸,到底在图什么?他们身上,有它想要的东西?      接下来,有狐加入他们的行路。谢休一直警惕地观察对方行为,有狐不以为然,看自己不讨谢休的喜欢,就凑到朱碧跟前,和朱碧说话。朱碧也觉得谢休这样不礼貌,就顺着有狐的意思,跟他说话。      有狐是修行几百年的狐狸,有许多关于神魔妖的有趣故事。朱碧也拄着下巴,听故事听得很认真。谢休虽然经常冷着脸j□j来,可他毕竟是人类,精力没那两个好。总是听着听着,就困了。再次醒来,又看到月亮下的沙漠上,一男一女相依而坐的身影。      谢休挠墙:谢世美,你老婆快要被人拐跑了你知不知道啊?小爷已经很努力地替你周旋了,你再不来,阿碧姐姐肯定就把你忘了。      你看那两只野鸳鸯,聊得多愉快啊。      月亮下,沙漠是一片清冷的雪白。      坐在山丘上,听完一段小故事,朱碧侧头,问那个温雅如玉的狐狸精,“有狐,‘沙城’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你要去那里见朋友?”很少有妖怪,会喜欢藏身在人间城镇吧。      有狐抬头,月色落在他面上,“朱碧,‘沙城’又被称为‘记忆之城’。它是不应该存在的……”      你看到它,也不一定知道它就是“沙城”。      你路过它,可能一点印象也没有。      你走进它,可能再也出不来。      无论人鬼妖魔,沙城开着欢迎之门,等待你的臣服——许进,不许出。 ☆、第37章 狐狸女鬼      有狐告诉朱碧,“沙城”是一座被篡改的人间城镇。进去此城,会遇到一个结界,回到过去,修改记忆。只要机缘巧合,人人可以对不如意的过往重新修正。   这座沙城,十年前一夜之间突然出现,再不消失,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但近年来,也许是进去的人多了,妖界鬼界相互告知,有狐才知道,于是来找它。   有狐问,“你想去‘沙城’,也是为了回到过去,修改自己的记忆吗?”   朱碧愣住,她想去沙城,明明是为了见谢起二师姐的女儿。那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少女,就住在沙城中。她从未想过这是一座记忆之城,可以修复过去。   她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可、可以回到过去,是么?!只要她想办法回到过去,把那时候的记忆修改掉,让自己不死去,不被艳鬼附身,不用远走青显……她就不用变成现在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了啊。   她之前从未想过可以回到过去,眼下有个机会摆在她面前,她激动难耐——她非要去那个沙城不可!   少年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阿碧姐姐,你别做梦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存在?我是不懂神鬼的世界,可我起码知道,时空逆转,过去重现,即使真的存在,也必然是禁术!禁术,必然遭到天谴。上天是不会允许一个人去修改既定的事实,这会造成空间的扭曲,时间的错乱。”   朱碧一腔热血,被谢休几句话浇灭。她眸中黯然,是呀,阿休说得对。逆行之术,必遭天谴。   有狐却神秘一笑,“在别的地方,可能会有天谴。可是沙城是一座记忆之城,它本身就是过去,突然出现在人间,必有理由。我就知道妖界有人成功回到过去,修改了自己的记忆。如果有天谴,我又怎么敢不远万里地来找它呢?”   朱碧眼亮,重新燃起了希望,希望有狐继续说下去。   谢休皱眉,冷冷地打量有狐,他不信有狐的话,一个字都不信。   在有狐口中,记忆之城吞噬过去,修复过去,让所有的不可能变成可能,所有的遗憾有弥补的机会,就像是上天仁慈,给了你一次重生的机会。它出现在人间十年,无数生灵前往其中,受其吸引。因为你知道过去发生的一切事,只要你把握机会,在恰当的时候,一定能逆转形势。   不过要进入记忆之城的结界,需要有缘分。无缘分的人,就算在记忆之城走一圈,也找不到回到过去的机会。   有狐笑容微弱又朦胧,“人生在世,谁没有个后悔的时候呢?谁没有几个遗憾呢?沙城可以帮我实现旧时无法完成的,我一定要进去看一看!”他的眼睛,非常亮。要么是对即将发生的事狂热无比,要么是对其恨之入骨。   于是朱碧和谢休知道,有狐想找的那个故人,一定是在过去的某一时刻了。有狐曾经错过她,后悔莫及。有这样的机会,他非要回去找到她。   谢休低下眼:遗憾,后悔?这些东西,他都没有呢。   朱碧轻声,“有狐,能冒昧问,你要找的故人,是谁?”   有狐笑,目光温柔。他说,“我的爱人,我曾经失去她,再也不想失去她。”然后,他给他们讲他的故事。   ☆☆☆   在有狐数百年的修行中,曾有一个女鬼陪伴他。寂寞的岁月,枯燥的修行,他们两个相互扶持,才走了下去。   那位女鬼,是有狐所见最漂亮的美人,婀娜腰,芙蓉面,桃花笑。或许她并不是最美的,可在有狐眼中,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   山野丛林,浓雾弥漫,美丽的女鬼抱着一只狐狸,和他看尽妖鬼。而那只狐狸的无聊和孤寂,都说给野鬼听。   女鬼常常抚摸着他的毛发,笑嘻嘻地讲,“要快点修炼啊,变成人形。人乃万物之灵呢,有狐。”   终于有一日,他幻化出了人形,好高兴地去找她。数百年的枯寂,努力修行,不就是为了让她看一看自己吗?   可是女鬼要离开,告诉他,“我要去人间走一走,等你能稳定人形后,便来人间找我吧。”她嘻嘻笑,“我想找个美少年,谈场情爱咧。”   有狐生气,“为什么不能和我谈情爱?”   她吃吃笑,美丽的面容,在雾中忽隐忽现,“因为,你总是比我晚一步呀。”她在山雾中轻笑,“有狐,快些来人间找我吧,我等你。”   那是有狐见到女鬼的最后一面。   他之后,再也没见过她。   他总是比她晚一步,就连死亡,都晚她一步。   初为人形的有狐来到人间,找旧日的朋友。他循着她的气息,一路找来。繁华的人间,他一点也不喜欢。他总是想念寂寞山林中,一鬼一狐相依的时候。   他总想找到他的女鬼,然后带她回到山林。   可惜他修为太低,对人间了解太少。才下山数日,他就被一老道士收了去。等过了好久,他终于逃脱,却再也找不到他的女鬼了。   女鬼的气息,在人间已经消失。   他总是比她晚一步,晚一步,便错过了一辈子。   而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才让她魂飞魄散。就连报仇,他也不知道对方是谁。这个喜新厌旧的人间,不过几个月,就把她的所有盖住,真相掩埋。回到旧日山林,无数次午夜梦回,他都看到她悲切的面容,哭着向他伸手,“有狐,救我,救我……”他在梦中救她千百次,在人间却一次也救不了。   如果过去能够重现,他想回到下山的时候,再不被老道士捉去。他要找到她,带她回去,永不让人间迷了她的眼,最后还收了她的命。   ☆☆☆   朱碧和谢休沉默,故人,当真是已经故去的人。   朱碧看去,有狐在月亮下的山丘上坐着,长久地望着远方。晚风吹拂他的发丝,拂到面上,遮挡他眼中的悲伤和怀念。那都不是假的,如果没有经过彻底的绝望,是不会有这样的眼神的。   朱碧轻声,“有狐,记忆之城,是真的存在吗?”   他静静回答,“我希望它是存在的,只要让我回到过去,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朱碧托着腮帮,和他一样看着远方,目中憧憬。她也希望,记忆之城是存在的。如果她不再是艳鬼,如果她还能是人,如果可以光明正大和谢哥哥在一起,要她做什么都好。   她真的好想念谢起,好想念朱家那个病弱的阿碧啊。   朱碧问,“你故事中的女鬼,是真的存在吗?不会仅是一个故事吧?”   有狐轻声而坚定,“我发誓,她是真的存在过。她不是我的臆想,她只是不存在于现在。”   朱碧笑着,站起来,月光洒在她身上,照耀着她面上的希望,“有狐,离沙城还远吗?我真是迫不及待,想早点见到它!”   谢休不满地看着她:你迫不及待吗?我却希望时间无限制地拖下去。阿碧姐姐,过去真的那样重要?让你付出一切都可以?   他再次后悔,如果哥哥在就好了。   朱碧不怕他,却怕哥哥。如果哥哥在,她就不会这么一意孤行了。   他心中真是不安,又想大骂:我们都在沙漠里绕了快一个月了,谢大混蛋,你到底有没有找到沙城啊?!我第一次这么想立马看到你,最好等我们到沙城的那一天,就能看到你!   有狐微笑,“快了,马上就可以到沙城了。”   谢休琢磨着,能不能下点蒙汗药什么的,把这只狐狸解决了先?   他这样想着,便也这样做了。他心狠手辣,端给有狐的水,几乎下了所有他身上带的毒药。能够毒死他最好!   有狐当然没有被他毒死,一只妖怪,要是能被普通的人间毒药给放倒,那也太惨了。   但是有狐肯定跟朱碧说了什么,第二日晚上,他们行路中,朱碧特意走到他跟前,“阿休,你那么不喜欢有狐公子吗?他并没有害你啊。”   谢休瞪她一眼,等他开始害人了,就晚了。   朱碧拉着他的手,哀求,“阿休,不要这样。我是真的想去沙城,想见到记忆之城。我那么爱你哥哥!我希望能和他一直在一起。阿休,你也不希望你哥哥跟现在的我在一起吧?如果我还是人,不是很好吗?”   谢休别目,抿着嘴不说话。她的眼泪落在他手上,他飞速抽手。   “阿休……”   “阿碧姐姐,”他拉过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我和你平安地离开他,我一定要把你平安还给他。所以,”他笑起来,“如果你非要回到过去,我和你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13.10.31【本周四】入V,32-37倒V,到时三更,所以这两天先不更了这样子。   预告:共有四个小故事,五卷,分别是迷雾鬼城、记忆之城、鬼差传说、积骨成山、谢起终卷。男女主HE,中间每个故事也是求仁得仁,对自己都很完美。   希望大家支持吧。 ☆、第38章 回到过去(1)      又赶了几天的路,在谢休的磨蹭中,三个人终于来到了有狐口中的沙城。悬月当天,他们站在破旧的城门外,看到沙漠中唯一的城镇,都瞪大了眼。城门前有块被草丛掩住的石碑,上面“微雨城”三个字,经过岁月磨砺,已经很模糊了。谢休眼皮直跳,记忆之城,沙城,微雨城……这么多名字,谁能想到这是哪里啊?   果然没有在城门口看到谢起,谢休微失望地叹口气,从怀中摸出地图,秀气的眉棱骨再跳一跳:唔,连“微雨城”的名字也没有在地图上标识出来,谢起这地图,该不是赝品吧?   那边,有狐和气地拉着朱碧,“沙漠中唯一一座城镇,看这名字,应该是常下雨才对,难怪可以在沙漠中存活。”他摇头笑,“要不是有朋友告知确切地方,连我也猜不到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记忆之城’。”   朱碧问,“‘微雨城’是这座城镇的本来名字,叫‘记忆之城’是因为这里可以回到过去,但为什么它还叫‘沙城’呢?”她总觉得,有“沙城”一称,该不是随意取笑。   有狐也不知道,“或许是犬沙漠中城’的意思吧。”   他笑着看蹙眉的朱碧,“想这些做什么?我们还是快进城吧,我真是等不及了。”   有狐一说,朱碧眉眼间也染上欢喜之色,连连点头。她也想进入过去,谢起师姐女儿的事,先往后放一放吧。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怕自己机缘不够,不能开启回到过去的结界。   过去,是她最深的执念,恐怕至死都不能方休。她自己也明白,平时不愿让谢起担心,才表现的对一切都很满意。但一旦有机会,总是不想放过。哪怕是假的,她也非要看一看才死心。   谢休听了他们两个的话,赶紧跳过去,拉住朱碧的手,“阿碧姐姐,可不要丢下我。”   朱碧自是笑着答应。   三个人于是进城,有狐走在一边,朱碧和谢休拉着手跟在他后面。谢休看朱碧眼中星光摇曳,是掩饰不住的期待,心中也动摇:那个过去,对她真的那样重要?爱情,亲情,对她来说那样重要?她就愿意为了那或许可以改变的过去,付出一切代价——甚至是在有狐没有说什么样的代价前提下。   少年叹口气,目中有难得的迷惘:他是个对过去从无执念的人,也没有任何遗憾。他很难想象这座城镇对朱碧的魅力,他只能尽力陪她一起走。同时他也很好奇,如果过去能改变,那个或许光明的未来……到底是怎样的呢?   他,谢起,朱碧,又会怎样呢?   在三人眼中,这座城镇很不起眼,和旁的城镇也没有什么区别,走进城门的那一刻,看到里头百姓来往,小贩叫卖,不过是普通的人间景致。   却是迈入城镇的那一瞬,他们同时感觉到了不对劲。   因为朱碧体质的原因,他们从来不敢在白日行走。来到“沙城”的时间,也是月中天的时刻。可他们进到“沙城”,头顶旭日,白色阳光倾泻而下,温暖肆意,熏熏的带来所有暖意。   明明在外面看来是黑夜,在“沙城”中,却是白昼。一道城门,恍然隔开了两个世界。   “阿碧姐姐!”朱碧是艳鬼,她不能经受日照,她必须活在黑暗中。谢休吓得脸色惨白,奔过来想抱她。他心中暗沉,明知这样无用,却仍希望有用。   有狐!那只该死的狐狸精!   他是在算着这一步吗?   谢休却没有来得及。   他看到,黄衣少女仰头,看着阳光落下,她柔顺的长发飞扬,眉眼弯弯地笑着,长睫翘起,几乎要飞进皮肤里。她转头看他,容颜俏丽,神色温和。她笑的时候,肩上的长发像云一样轻柔地涌动着,点着碎烁光斑,让他目眩神迷,久久不舍得移目。   是有多久,没有见到阳光下的朱碧了?恍惚那时候的朱府,妙龄少女靠着水廊,风吹起她的衣袂。少年才进院子,便被她的温暖笑颜所惊。明明一身是病,却有那样暖的笑。他本以为,此生再也看不到了。   “阿休。”朱碧喊他,似叹息。   她和他拉着的手,一点点消失。   她的整个人,在他面前消失。他扑上去,只抱住一团空气。   谢休颤抖,浑身似置于冰火两重天,嘶声叫,“阿碧姐姐!”他转头,怨愤的目光看向有狐,兀自握紧了双拳。他不饶他,绝对不放过他!   诡异的现象,接着发生。   月白长衣的青年,挑着眉,看着他微笑,那笑容,在少年眼中何等刺眼,何等诡异,何等得意。然后,阳光下,有狐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变成空气。   不是遁地之法。   有狐只是和朱碧一样,消失了。   天大地大,人来人往,谢休木然站立。头顶的阳光那样暖,他只觉得自己跌入了冰天雪地,周身都开始冒着一层层冷气。朱碧和有狐毫无征兆地消失在他面前,而他周围的人,一点反应也没有。   那么多的人来去,谢休却觉得只剩下自己一个。   他抬手,仍能感觉到朱碧方才抓着他手的感觉。然后下一瞬,她就那样,突然消失了。   “你们,有谁见到刚才我跟前的一男一女了?”   “小兄弟,你一直就是一个人啊。”   “不是魔怔了吧?你身边何尝有人。”   谢休安静下来,他终于觉得这个时候,有些什么感觉不大对了。他竭力忍耐,可是泪水还是不听话地涌了下来。   这就是阿碧姐姐一心想来的“沙城”吗?他对它的可怕,初见端倪。   ☆☆☆   朱碧站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看到有狐就在她身旁。她四下看,不远处是一座城池,官道,树林,他们现在是在一座城的外围。但这座城,却不是她刚才进入的“沙城”。   “阿休?”她记得明明紧紧牵着谢休的手,可是现在,他却不见了!   朱碧看有狐在出神,便上前问,“这是怎么回事?”她眉眼警惕,红光凛冽,意欲有狐使坏,她绝对杀他!   有狐终于回神,看了看她,和消失掉的谢休,想起来他和朱碧消失前看到的惊惶少年,他眉毛惊讶地抬了抬,失笑,“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毫不留恋过往,生平也从未有遗憾。他要当真是你弟弟,你将他保护的真好。”   朱碧不明白。   他便解释,“踏入‘沙城’的那一刻,就是进到通往过去的结界。可我料不到只有你开启了结界,谢休心中无遗憾,自然没有过去。他心中无留恋,是无法回到过去的。”又劝朱碧,“你也不必担心,这既是我的过往,也是你的过往。既然你能和我到同一个地方,想必这里能去到你想去的地方。而谢休既然回不到过去,自然会好端端地呆在‘沙城’中。有一日你出了这里,自然能见到他。”   “……不是我将他保护的好,是他哥哥将他保护的好。”朱碧目中温柔,无论是爱人还是兄长,谢起都是很好的。   “我和你的过往是在同一段时间?从这里可以去青显?为什么同回到过去,进的是你想去的地方,却不是我想去的地方?”   有狐笑,“大概是因为我的遗憾比你的日期早,等完成我的,你的也不会耽误。我实在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既然已经来了,便帮帮我的忙,实现我的愿望。等我的事完,我陪你去了却你的遗憾,可好?”   朱碧踟蹰,“我只怕时间来不及。”   有狐笑,“那倒不会,如果你无法修复过去,过去便会一遍遍地重现,直到你了完心中遗憾。否则,永远也离不开这里。”这便是“记忆之城”所谓的,许进,不许出了。   朱碧放下心,却也不怨有狐瞒了自己这个信息。她回到过去,自然是想修复。如果不能修复,她自是不甘心,又怎么会想离开呢?   既然确定谢休是安全的,而她的过往时间也会停滞,她便不再担心,打量着这个地方,问有狐,“开始了吗?”   青年手指前方,“一会儿,过去的我会站在那里,等她出城相见,而有个道士路过此地,将收了那个过去的我。我的机会,就在这里了。”   朱碧点头,和有狐站在一处,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方向。当年,有狐的遗憾,便在这里。   他们已经看到一只火红狐狸从山林中走出,左右观望后,幻化出了人形,便是过去的有狐。那只刚成人形的狐狸,神采飞扬,眼中全是兴奋,看着城门的方向,和朱碧他们一起等待。   道士从 ☆、第39章 回到过去(2)      看到过去的事实重现,又知道后来的惨烈,总是很痛苦的。但痛苦后,却另有一段心思,让你耐着心,等下去。因你知道,你会改变它,它再不是折磨你那样长久的样子。   道士收妖,金色狐狸被罩在长袍下,眼中滴了泪,眷眷地盯着城池的方向,却知道再也等不到了。   而等他们离去,有狐身形一闪,已经代替过去的自己,站在了原来的地方。他长身挺立,同样的期待写在眼中,望着城池。大半年没见到的人儿,早已消失的人儿,她会在过去的这个时刻,出城来见自己。   然后,他会不由分说,带她回山林,不会再把她留在人间。   这是有狐告诉朱碧的计划,他也正是照着这计划在做。   朱碧蹲□,托下巴看他。在过去,因为时空逆转,她再不怕光,也能像正常人一样沐浴在阳光下,只是仍没有影子。   朱碧陪着有狐,一起等那个即将出现的女鬼,半垂的眼睑,遮住了自己的心事。   她其实也不算很善良,她还没有去青显,并不是对有狐存着什么祝福的心态,只是担心有什么样的变故。她一直知道有狐虽然告知自己“记忆之城”,却只对自己说了一部分。她先前,连可能离不开这里都不知道。朱碧知道有狐不会告诉自己全部,她会自己想。   眼见的,耳听的,可能都是假象。但心,却可以想。   朱碧总想看到有狐成功达成心愿后,或失败达成心愿后,会怎么做,或怎样补救。她虽然特别想修复过去,但她同样害怕对身边人造成损害,比如现在状态下的谢起和谢休。她不能改变过去也罢了,若是改变了,那现在状态下的人,还会存在吗?改变过去的时刻,未来自然会变。她就想知道,自己爱的那些人,到底会怎样。   遗憾自然是有的,可是遗憾,也要分“一二三”地排列呀。最大的遗憾如果不能完成,比较微小的也是能了却的。   朱碧心中明白,她已经在变了,不再是那个过分单纯善良的人了。   却是这场等待,从日头正盛等到日薄西山,再等到星满银天。有狐眼中的狂热渐渐冷下,熄灭。他一直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地几个时辰,却还是没有等到想等的人。城门已经关了,不会有人出来了,可他还是站着。   “她对时辰没概念,又不是人……没关系,即使城门关了,她想出来,还是可以出来的。”有狐喃声。   朱碧同情地看着他,这么久以来,他最大的遗憾,是不能在那天,等到想等的那只女鬼。他费劲千辛万苦,逃离了道士的掌控,寻到了“记忆之城”,以某些东西为代价,回到过去,还把她也卷了进来,就为了等到那个爱人,然后带她走。   却原来,在那天,她根本没出现。   让那只狐狸的心,变得像一场笑话。   大半年来,他不知道怎么折磨自己的心,怎样悔恨,怎样怨那个道士,怎样想如果会怎想……可等到他终于回到那个时候,却是他自己,从头到尾被愚弄其中。   朱碧叹口气,站起来,走过去,“有狐,算了,她不会来了。”   那只女鬼,应也是个无心罢……女鬼、女鬼……   朱碧顿住,她脑中有一个念头刷得闪过,让她大脑一片空白,好像升起一层冷意。待要细想时,有狐的出声却打断了那个念头,“她会来的。”   朱碧不说话,劝他继续或终止,都是不好的。因为她看到他灿亮的目光,不是太想念,就是太怨恨。而眼下,一定是太想念。她心中才明白,对有狐来说,几百年的山林修炼,女鬼已是爱人一样的重要;可对那只女鬼来说,有狐或许只是一只陪她消磨时光的狐狸,转个身,世上的狐狸那么多,她哪里记得过来。   原是每个人的爱情,都只对自己是最美的。   朱碧想离开这里了,好没有意思。却是才转身,看到远处一个身影逶迤而来。她目光眨动,黑暗中,有狐松口气,笑了,“你看,她来了。”朱碧便不语,只带着疑心,在一旁观望。   有狐又是整衣角又是别发丝,唯恐自己周身有一丁点儿不周全。他心中想她要好好地看自己化出来的人形,不枉自己和她好一场。   从城门那边走来的影子越来越近了,身影也慢慢现了出来,有狐的面色忽地发白,呼吸也重了。朱碧看去,原是一个绿衣小丫鬟急匆匆走来。她心中疑惑,那女鬼附身在这个小丫鬟身上吗?她还以为有狐和那女鬼有约,女鬼定以真身出现。   小丫鬟走近了,看到他们二者,便松口气,盯着有狐的面,“……是有狐公子吗?”   朱碧诧异下,才知道这也不是那女鬼。   细听下,有狐声音里都有一丝紧绷和失望,“是我,她怎么不来?”   小丫鬟松了口气,低下头躲开对方灼灼逼人的目光,“我家夫人说,公子的好意她心领了,但她如今好好的,并不想见你。”她余光看到这位年轻公子身旁还有一位貌美少女,心中也是奇怪,却只不说,欠了欠身,便要离开。   “夫人?”有狐似笑非笑,一把抓住对方的手,目中闪过妖异的金光,“你骗我!”   丫鬟有些被吓到,结结巴巴,“我、我家夫人和我家公子好端端,为什么要见、见你?你、你还是走远些,有心的话,不要打扰我家夫人,不、不然,我家公子定不饶你!”   “胡说八道!”有狐怒斥,几乎要把小丫鬟的手骨捏碎,冷笑一声,“她明明跟我说好的,肯定是你们不想她来见我,我不相信……”   朱碧抓住他的手,将小丫鬟解救出来。她拦着有狐,不让有狐发狂。那个丫鬟吓得泪眼汪汪,面色发白,跌跌撞撞地转头就跑,“真是疯、疯子!”   有狐默然,他是疯子?他不过想见她罢了。她竟是不来,还要一个凡人告诉自己,她已经成了“夫人”,要自己万万不能去打扰她的平静生活。可是她本就不是人,他本就是来带她走的。   “我一定要带她走……”他喃声。   朱碧望他,看有狐力气全失般跌坐在地。她见惯了女子为情所伤,男子也这样重情,实在少见。她本是对有狐心存怀疑,但看月色下,他这样难过,心中也不免软了下来。想着天下的伤心人,真是各有各的不同。   他抿着唇,“让你看笑话了。”   朱碧摇头,半晌道,“你要真想见她,她既然不来见你,明日你便进城,去见她一面,不就好了。见了面,有什么话还不好说吗?”   有狐抬脸,那双伤神的目光流光徘徊,却有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在。良久,他站起,点头,又对朱碧道,“你如此全心帮我,等我事成后,定也全力助你。”   朱碧一笑,心想,你确得全力了。因我想杀掉那只附身于我的艳鬼,而我现在的力量,恐怕并不够。我还不走,本就是想要你的相助。至于对你们情爱的祝福和对你的同情,那也是有的,不过并不是我留在这里的主因。   她抬头看那轮明月,默然无话。原来做鬼做久了,心事也真的是会变得,像月刹那样。不知道在哪里的谢哥哥,看到我的变化,你是欣慰,还是心伤呢?   ☆☆☆   谢休在“微雨城”转悠,他放了烟花,传讯息给谢起,希望谢起快点来。朱碧突然消失,他在城中怎么也找不到蛛丝马迹来,急得团团转。时间越久,心越不安。至于找什么漂亮姑娘的事,更是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日日在城中转悠,也是心存了找些能人道士的想法,却只不得。守着城门吧,发现这座城池,还真是人烟罕至。自从自己来了这里,竟再也没有见到过外地人来,让他十分不解。   谢休住在客栈中,想着每日付一次账,也和掌柜的说好了。但他第二日下楼的时候,掌柜还和他打招呼,账本里,却压根没有留下他的痕迹。   “奇怪,怎么没有呢?”掌柜也糊涂着,又把他的名字记上。   谢休心中却一凛,觉得这座沙城十分诡异。他恍惚想起什么,匆匆到外面,重新放烟花送信,然后奔到城门外,果然,天空上一丝痕迹也没有。   有狐和朱碧的凭空消失,来往行人的无人察觉,账本上他名字的消失,传送不出去的烟花……这座城与世隔绝一般,里面的世界,和外界不相同。而就算是里面的世界,自家人和外人都难以相通。   他在城外重新放了烟花,心底已经冰凉一片。 ☆、第40章 回到过去(3)      次日,有狐和朱碧进城。可以出现在阳光下,是大半年来朱碧最大的期盼了。虽然只是在过去,朱碧已经很满意。所以当有狐跟她说,他要去打探消息,让她一个人逛时,朱碧也笑着应了。   她新奇地走在大街上,专挑人多的地方走。人影接踵,她的就显得不是很重要了。因是没有影子,又知道百姓大多异想天开,她可不敢暴露自己。在这几个过去的时刻定要小心翼翼,能改变自己的轨迹就好,莫要太过多事。   这是座陌生的城镇,无论是酒楼门面,还是来往过客。   朱碧想,她应该从来没来过这里。   可是她偏偏又有种熟悉感,总觉得,她好像在哪里来过这里千万遍。   坐在酒楼中斟酒喝,侧头看着外头人头攒动,朱碧心中失笑,将自己走过的城镇在心中默了遍。自成为艳鬼后,她跟谢起也去了很多城镇,都是停留一二日便离开。要说印象,自是没什么深刻的。那么自己的熟悉感,可能就是想多了吧。   “朱碧。”   她回头招手,年轻公子走过来坐到她对面,面色微红,神色透着欣然,爽快地端了酒一饮而尽,笑道,“我已经有眉目了,只要你助我,定能带她走。”声音放低了些,却仍不掩欢喜,“她并不是不愿随我离去,她只是和当初的我一样,被困住了。”   有狐面色嘲讽,“我是被老道困住,她是被那个府宅那个相公困住。人类,果然薄情寡义的很。”   朱碧微笑,“知道原因就好。”   有狐蹙了蹙眉,又大笑,更高兴地喝酒,“你说得对!等明日你我一起行动,不信救不出她。不过一介凡人,也妄想跟我们斗,哈哈!”   他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掷,酒水洒出些,他人已微醺,似是欢喜得有些癫狂了。   “我会带你走……谁也不能拦我……”他喃声,呓语般反复念叨。   朱碧却一径温柔笑着,也不扫他的兴。她想着昨夜一直固执等女鬼的那只狐狸,还有在故事中,在山林一直等女鬼的狐狸。也许他知道她永远不会来了,可是他还是要等下去。   却是一起出酒楼时,朱碧仰头看着街头吆喝,人声鼎沸,神思恍惚,“我总觉得,我来过这里。”   有狐诧异,“怎么会?你不是说你以前是多病身,很少出门吗?”   朱碧摇摇头,不知该怎么说。   有狐劝她,“我有时候,也会觉得我到过某个地方,觉得很熟悉。但我从来都在山中修炼,根本不可能下人间。我想就是我在梦中去过吧,当现实中重现时,便有熟悉之感。”   朱碧迟疑点头,接受他的解释,心中疑惑却不减。只因为这样吗?她看着有狐走在她身前,想起这只狐狸身上的许多疑点,思虑更重。   有狐敏感,察觉她的心思,只微微一笑,“朱碧,我无意害你,我只想完成我的夙愿而已。”   朱碧顿下,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是她想多了吧?以前她是多么天真善良的小姑娘啊,从不怀疑谁。可是现在,她竟是很少信任了。信任本是她生而具有的品质,她却已经丢弃。   叹口气,她追上有狐的步子。无论怎样,先帮他吧。   隔夜,按照有狐的计划,他们来到一所朴素家宅外,手里提了烈酒。外头墙上有许多符纸,在夜中发着金光。那强烈的禁咒,让朱碧不敢靠近,有狐请一个小孩过去,偷偷用酒水洗了符纸,他们才平安溜进去。   有狐说,他的女鬼爱上一个凡人,和这个凡人在人间生活了好久,夫妻本鹣鲽情深,却无意中让那凡人知道了她是鬼身。凡人便请了道士来收她,定要让她魂飞魄散。   有狐恶狠狠地磨牙,“我出来后,找不到她的丝毫气息,是因为她早就魂飞魄散!好狠的人心,比我们妖怪可怕多了。”   他又指点朱碧,“那个凡人要除掉她,定在她附身的身体上也做了什么手脚,或者在院子里还有什么别的布置。你不要怕,这些交给我,你只要帮我控制住那个凡人,不要让他喊人来就好。救走她后,我们就赶紧离开。”   朱碧慢慢点头,没有问他,是要我杀了那个凡人男子吗?有狐的答案一定是,最好如此。他本是为报仇而来,为救人而来。可是对于朱碧来说,她不想杀人。   流光和月刹离去前,月刹曾跟她说,“朱碧妹妹,永远不要主动杀人。罪孽一开始,如同鼓声咚咚,再也停不下来了。你会再也控制不住对精魂的渴望,对生命的渴望。你会彻底沦为艳鬼,像我这样无可救赎。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开始,就不要让自己的手上染鲜血。”   朱碧闭眼,暗中下决定,生命中重要的,可以排一二三。不到万不得已,她不会为了别人,让自己手染鲜血。   进了这座宅院,穿廊过桥,还是那种感觉,处处陌生,又处处熟悉。朱碧已经习惯这样了,倒也不是很介意。她走在有狐后面,打量这个院落。这里人的气息很少,该是被主人发落离开了。却有妖鬼之气,应该就是有狐口中的那只鬼了。   她和有狐走在这里,如入无人之境。即使有下人发现,也被有狐的法术镇住。有狐说,这是他们狐狸特有的迷幻手法,不会有生命危险。   迷幻手法……朱碧脑中某个念头,又是乍得出现,消失得迅速,让她捕捉不及。   然后,她再没时间多想,因为她已经看到那只女鬼了。   一个凡人男子和一个美艳女子坐在水中亭阁里喝酒,说说笑笑的,身形映在清澈的湖水中。看去,那人类男子容貌普通,女子却绝艳无双,身上有鬼气在浮动。朱碧慢了步子,心中已明白。   接着,她和有狐看到,那人类男子袖中,藏着什么东西,发着火红的光。他轻轻笑起来,说了一句什么,女子便站起,娉娉袅袅地走向他。一步又一步,越来越近,凡人男子袖中的东西,向下滑落,贴着手心。但女子一心一眼只看到男人,没有注意到他手中之物。   “住手!”有狐大喝,化作火红狐身已飞扑过去,将女子往旁边拉扯。   人类男子眼中不动声色,抬手举起了手中匕首,刺向他们。身后拂来一束红光,将他卷入,麻痹他的身体,让他不得出手。男子回头,看到少女黄衣长带,夹着鲜红云雾,握住了他的手。   余光中,看到有狐抱着那女子。女子已看到了爱人手中的匕首,诧异又怨恨,怔怔然。朱碧低声,“你们还不快走?”   人类男子冷笑,“尔等妖孽,既来了这里,别想离开。”朱碧手上一麻,骇然松手,看到男子手中的匕首在她手背上滑了一道。她抚摸着伤口处的灼烫,疼痛退步,不可置信,这匕首竟能伤了她艳鬼之身?   朱碧迟疑间,那男子身形极快,又杀向他的夫人。一时间,鬼气妖气还有伏鬼之气,纠缠在一起,各色法光闪烁,朱碧看着他们凌乱的身手,心中沉下。   ……这个男子,他知道他的妻子是鬼。他竟连丝毫犹豫都没有,早有准备,要杀了她。   何等熟悉。   有狐大叫,“朱碧,你还看什么?还不动手?!”   原来,因为那男子手中的法器,让有狐和女鬼惧怕,连连后退,几乎要被男子逼下水中。可就在有狐出声的那一瞬,男子手腕微抖,似僵硬,被有狐趁机一掌拍向胸前,向后急退。风声水声,尽在耳边。   另一道柔媚的气息就在身后等着他。   朱碧冰冷的手握上男子手腕,又一手横在他脖颈上,清亮的眼眸流光溢彩,丝丝缕缕的媚色从中流转,惑住男子的心神。这制人的手段,是她跟谢起学来的。谢起武艺极高,凡人极少是他的对手。   可这个凡人男子神色虽有恍惚,见机却很快,手顺着她的手移动,比她更为灵活。这种手段,他比她更熟练。方向,位置,停顿,他都料的分毫不差。男子被她钳住的手腕一翻一转,便脱离了她的掌控。手中匕首红光绕过她眼前,刺向她胸前时,又被她合手拦住。双手上的血,在匕首逼迫下,一滴滴掉落。   有狐惊叫,“杀了他!不然他会杀你!你武功不如他!”   确实如此。   她不杀他,他便要杀她。   朱碧施展法术让他惑神,阻止他匕首的手加大力气,一鬼一人的力道在其间相斗。她的法术本应让他动弹不得,他的力气却并不削弱。那把匕首,在两人胸前,缓缓移动。红光蒙蒙,映红了双方的眼睛。她在他冷淡的眼神中,看到那个黄衣翩跹的少女,却满手鲜血。而她眼中,则映着他生死无望的神情,绝望的恨意。   一个和妻子鹣鲽情深多年的男子,即使知道自己的妻子是鬼,也绝不应该有这样的恨意。   他眼中的那种仇恨,灼红了冷淡的眸色,让她的法术频频受阻。   有狐和女鬼牵手后退,不敢向前。   朱碧怔怔看着他,“谢哥哥……”   男子神色微震,刺向她胸口的那只手,似乎颤抖了一下。   朱碧颓然而笑,泪水从眼中掉落。合住的双手突然松力,周身法力收起,放了那个凡人。匕首离她胸口只有一寸距离,几乎能感到痛意了。男子却也没有在那瞬间,让匕首刺下去。   有狐呼吸急促,“你在做什么?!你疯了!这时候是想情郎的时候吗?”他身形如电,向他们掠来,手成爪状,抓向那凡人。朱碧在身前一挡,拦了有狐。   朱碧垂眼,扯嘴角笑,“你以为,我真的会听从你的安排,杀了我此生最爱的人吗?”   有狐面色微白,又现狰狞。   朱碧回头,看着那个容貌普通的凡间男子。 ☆、第41章 回到过去(4)      虽然一切都变了,人不一样了,院落不一样了,城镇不一样了。可是她认得谢起,无论他变成什么样。   在流光的古画之卷中,她难以分清真实和幻象,但即使和谢起长得一模一样的妖怪,她也能分辨的出来。更何况是披了别人的脸的谢起呢?   朱碧和谢起相识十二年了。   她认识他的神情,熟悉他的习惯,看多了他的表情,默许了他的坏脾气。就算他一句话不说,她也认识他。   为什么她觉得这里好生熟悉,每一条街道每一个拐角都让她沉默;为什么有狐说“我无意害你”,却不是“我不会害你”;为什么她明明应该通往的是她的过去,现身的却是有狐的过去……有狐胡话连篇,瞒天过海,几乎就让她相信了。   这是有狐的过去。   却也是她朱碧的过去。   因为这里,本是青显。这个院落,本就是她的家。而这个凡人男子,本就应该是谢起。   有狐面色沉下,“你胡思乱想什么?这个时候哪里容得你任性?”   朱碧却不让他前进一步,目光盯着他和那个女子,即使将后背留给那个人类男子,也比面对这两个人好得多。朱碧嘲讽笑,“你非要我杀了他,是为什么?我想,我回到了过去,杀了谢起,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已经改变的过去,却不是我心中想要的过去……我是不是不会有机会,再改变一次了?”   有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到这个时候,你还不愿意承认吗?”朱碧失笑,柔软的眸光突亮,瞪视他,“你其实早就知道,让你的女鬼魂飞魄散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夫君,青显谢起。而你口口声声的女鬼,她不是普通女鬼——她就是当日附身于我的那只艳鬼!我身后的男子,他自然也不是旁的男人——他就是谢起。”   有狐根本不想告诉她,确实是鬼,但比鬼厉害的多。那只女鬼,是艳鬼。   他比她先一步,狐族有很厉害的迷幻之术,他改变了这里的布局。所以朱碧才觉得这里分明从未来过,却处处熟悉,因她本就在这里从小长大。因为谢起曾经杀了那只艳鬼,让有狐无从找起。于是有狐就非要回到过去,让她亲手杀了谢起。   被自己最爱的人杀死,这种报复,是他最好的设想了。   有狐仰天大笑,笑声中,四周景象淡去,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暮色沉沉中,狐狸的一双青色眸子,那么亮。朱碧总在想,有这样目光的有狐,到底是太爱,还是太恨?事实上,既是刻骨的仇恨,又是眷眷的期待。   那飞起的纱幔,那飘摇的湖中残荷,那石桌上倾洒的余酒,还有她身后手持火红匕首的俊秀青年,那春花秋落的朱家院落……朱碧看到了朱园大火之前那一幕。   那个斜阳下牵着瘦马的青年,沉默着走进了将军府。这个青年,就是谢起。他将附身于朱碧身上的艳鬼带入这里,让她魂飞魄散,为妻子报仇。   而真正的朱碧在身体中沉睡,只有一滴泪流下。   朱碧回头,望着过去的谢起,眉目朦胧如画,“谢哥哥,我才不会杀了你。”   谢起目中沉寂,有疑惑重重。他并不言语,只警惕看着他们。是呀,在他眼中,这根本不是他的阿碧妹妹,这只是一只身为艳鬼的妖物。   朱碧恍惚觉得,她纵是杀掉了艳鬼,也无从改变过去了。在过去时刻的那个天真烂漫的朱家小姑娘,早就被艳鬼杀死了。活下来的,是艳鬼朱碧。艳鬼朱碧,即使回到了那具肉体里,魂魄也天真不起来了。而从未改变过的谢起,或许根本经受不起早已改变的朱碧。   时间是不断地向后走的,逆转时光,心态已变,本就是错的。   谢起和朱碧沉默对视,他不知道她是谁,她却对他一清二楚。朱碧心思纯然,总是相信自己的心。可是谢起理智漠然,他不会轻易相信谁。   她要怎么告诉他真相呢?   “虽然不知道你为何和这具身体的主人长得一样,但你的灵力,好纯澈……”艳鬼摸到了她的身后,红光劈下来。   谢起眉心一动,手中匕首掷出,刺向朱碧和身后的艳鬼。然后他迎上来,拉住她的手,向后。一掌顺着匕首的力道,打向艳鬼。朱碧心中微动,看向他,轻声,“谢哥哥……”即使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即使你根本不相信我,你也愿意和我站在一起吗?   谢起淡声,“先杀了这只艳鬼。”   两人一起掠向被匕首往后逼退的艳鬼,有狐目中暗沉,扑上来扶住自己的情人,脚尖在空中一转,想改变匕首刺来的方向。四个人,顿时缠斗在一起。   有狐冷声,“朱碧,你还是放弃吧。你不过是半鬼之身,谢起不过是凡人之力。而我修行几百年,她更是比你厉害得多的艳鬼,我们联手,你们根本不是我们的对手!”   朱碧不理会他。   有狐眉间的讽刺之味很浓,“你们还是省省力,放我们离开吧。朱碧,难道你不想知道怎么离开过去吗?如果没有我告诉你方法——无论你能不能改变过去,你都将困在这里一辈子,永远出不去!”   如果不能改变,你所遗憾后悔的,会一遍遍重现,直到你修改。   如果你修改了过去,却不合你心意,过去还会重现,让你修到满意为止。   如果你真的修改到满意了,过去会和现在状态、未来状态分离,抽离出另一个空间。你会活在修复后的过去状态下,等着时光蔓延。而真正的现在状态和未来状态,都和你无关。   这才是记忆之城最可怕的所在。   许进,不许出。   你走进它,将再也离不开它。   朱碧咬唇,刹那明白了有狐的诡计。他竟是要她留在这里,永远离不开这里!她心神起起伏伏,暗恨自己还是不够成熟,阿休都提醒过她,说逆转时光之术必定是禁术,苍天不会允许的,她却因为自己的私心而不肯听——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如果重来一次——   朱碧失笑:她还是会这么做。   选择进入过去,就是当下的朱碧,最想要的了。执念无法改,除非她从来没有遗憾。可那遗憾早在她心中生根发芽,逐渐长成参天大树,她是没法连根拔去的。   既然她本就无法改变自己的想法,何苦执着呢?   心神安下,朱碧反唇相讥,“你认为我和谢哥哥联手,不是你们的对手?有狐,虽然你们很厉害,可是你们有一个致命的缺陷,注定你们将失败。”   “什么?”有狐怔然。   朱碧笑靥如花,“谢哥哥知道自己的计划是什么,我也知道当时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可是你们并不知道。虽然在艳鬼魂飞魄散后,你打听到是谢哥哥杀了她,可是你不在现场,你不知道谢哥哥是怎么杀了她的。可是现在,谢哥哥知道,我也知道!”   有狐心头大乱,一时露出破绽,给那两人极大的机会。他旁边的艳鬼低咒一声,愤恨无比。   红光闪烁中,匕首飞向他们的方向,有狐连忙抽身挡住,把艳鬼往旁边推。艳鬼也被食鬼之力扫到,剧痛不已,眸子往四周看看,见那三个仍在斗,她偷偷向湖边退去。湖水突地大放金光,符咒齐出,把她的魂魄生生从身体中剥离出来,吸向湖心。   “有狐,救命,救命——”艳鬼惊恐地大叫。   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却要稀里糊涂地葬送于此?她不要!   ☆☆☆   谢休蹲在城门边,擦去一嘴飞沙,望眼欲穿,都快成望夫石了。好容易看到那辆行来的马车,看到青年冷着脸从中跳下来。他颓废的神色一激,跳起来,特别高兴地扑过去,“谢大混蛋,谢世美,你终于来了!”   一脚被谢起踹到地上,还在肩上补了两脚,谢起脸黑如锅,“朱碧呢?”连那时时温柔唤的“阿碧妹妹”他也不叫了,满脸不耐和恼怒。   谢休咳嗽不已,泪水飞溅,“……阿碧姐姐消失了!”说完他就飞快缩身,从青年脚下滚开,全身肌肉绷紧,防止对方大打出手,并飞快把自己看到的说出来,“有只狐狸精带我们到这里然后他和阿碧姐姐一起在阳光下消失了我怀疑是这座‘沙城’有古怪谢世美你别着急阿碧姐姐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只是被困在城里!”   好半天,没等来预期的阵痛。他小心翼翼地看去,谢起若有所思地看着草丛中石碑上“微雨城”三个字,面色沉寂,“原来这里就是‘沙城’了……”   谢休小心道,“阿碧姐姐被我弄丢了。”   谢起没反应,还是看着那个石碑。   谢休又试探,“她和那个男狐狸精一起,要么双宿双飞,要么魂飞魄散哦。”   谢起终于有了反应,冷着脸,恶狠狠瞪他。谢休连忙窜开,防止他打来。却见谢起取出一把红色伞,想了想,翻出一本破书,看了半天,咬破自己的手,闭目,在伞柄附近,就着手上血写画着什么。   红雾般的伞上,金光如水般浮过,消失在伞上,和血融在一起。   谢休嘀咕,“大男人,撑什么伞,好娘……”   谢起陡然撑开了那把伞,红云雾色带着伞柄处微闪的符光,朝向整座城镇——   “以神之名,收尔之魂。信我原字,天地自然!点妖妖现身,点怪怪无遁,点鬼鬼从亡,点魔魔东归,点尸尸伏地——叩,起!” ☆、第42章 错错错错      那只艳鬼,被湖心掠起的法阵吸收,不由自己控制地飞向那边。她满脸惊恐和慌乱,还有一腔恨意,和当初,一模一样。而她占用的朱碧身体,也如那时候一样,软软地倒在地上。   水阁中石桌上的烛火,被风吹动,摇曳轻晃,也和那时候一样。   朱碧一时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她被封在自己的身体中,眼睁睁看着谢起和艳鬼走向死路,却毫无办法。她明明想改变过去,但好像也没有办法。   但毕竟,是有些不一样的——   “有狐,有狐救我!”被湖心金光束缚住飞去的艳鬼大声求助,她和那时候不一样,在这里,她的多年好友是在的。她的好友,为她涉险,从未来回到过去,就为了能够救她。他改变过去的事情,朱碧所要用的报应,他也一样经受。   如果艳鬼当真活下来了,那么,他也一样永远回不去现实了。有狐将在这里陪着艳鬼,不能再离开了。   果然,有狐看到艳鬼涉险,毫不犹豫地丢开谢起他们,飞向湖心。在金光法阵中,他拉过艳鬼的手,自己施法将她推离。但谢起让道士在外面施了三天的法术才布下的阵,如果能被一只狐狸轻易破解,这也太容易了。   所以,有狐只有力气推开艳鬼,自己却代替了艳鬼,被吸向湖心。他瞬间明白了现状,回头想微笑安慰自己的好友,“你先离开,不用管我……”   他话没说完,便看到躲开法阵的红衣艳鬼化作一道烟雾,远远避开,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自是也从来没打算“管”他。   他脸色微白,在金光掩映下,透着死相。却垂下青眸,一声不吭。   朱碧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黑眸幽暗:如此,再也不离开吗?或许,这就是有狐的本来目的。他本来就知道记忆之城是离不开的,所以他本来就没打算离开。他只想回到过去,找到自己的故友,活在自己的好友存在的那个世界。这样一只狐狸呀……难怪他说,他本也不愿把她牵扯进来。如果不是因为谢起杀了艳鬼,有狐自是不会找朱碧的麻烦。   可是——“被附身的,受苦最多的,明明是我呀!”   我才是当事人啊!   你们凭什么来决定我的身体后,还要决定我的归处?你自是爱就爱,恨就恨,可是因果循环,明明是她当初做了错事,才招来谢起的报复,现在,你居然想报复在我身上?   即使只是一个或许本就不该存在的过去,你竟要我呆在这里,为你的怨愤做出了结么?!   朱碧心中升起怨恨之情:凭什么?我从未害过人,也从不以疑心待人,可你们却全都要杀掉我,要拆散我和谢哥哥!   她看着有狐被吸向法阵,却根本没想过要救他。反而勾唇,愉悦道,“你看,你要救人家,人家根本没想过你。你付出巨大代价,回到过去,是为了什么?”   有狐看着她黄衣曼然,站在湖边,看着他消失的身影,却温和地笑。一时间,心中升起悲哀和怜惜:朱碧,你已经变了吗?当日那样天真的你,被我牵扯进来,终是开始怨恨,开始不再相信一切了吗?   他心中又茫然,看着远远躲开他的艳鬼:他一心想救她,一心想念她。但或许,在她心中,他真的只是一只无聊时相陪的狐狸。这只狐狸,可以是他,也可以是天下任何一只狐狸。她在他心中独一无二,他在她心中终是过客。   有狐苍凉笑,“原是,我做错了吗?”   即使是艳鬼,也曾经是人啊!是人,都有一颗善变的人呀。   在山林的时候,他就不应该把她当做自己的好友,不应该在下山后也牵挂着她,不应该在她消失后想着找到她……而终于找到她,自以为可以为她报仇,却被她推向她曾经的宿命。   哪怕她怜惜地看一眼,他也会满足呀。   事实上,那只艳鬼却是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往外溜。因为墙头的符咒已经被水沾湿,失去了作用,这只艳鬼便向偷偷溜出去。   有狐笑,他一心想念的故友,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呀,他从未看清楚。也罢也罢,一切终究是他咎由自取,他纵是死在这个空间,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只是对于朱碧、对于朱碧……他面上露出歉意之色。   朱碧冷冷道,“我不需要你的抱歉,我只想知道,怎么离开这里。”   水漫上有狐的身体,从下而上,“我不知道。对不起,让你失望了。”记忆之城,从来没有人自己走出来过。他来到这里,本来就抱着留在这里的决心了。   朱碧怔然,咬唇。   却是瞬间,一阵邪风从远处吹来,整个世界像镜花水月一样,开始变得涣散。她衣裳被风吹起,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抓向她,这种强大的力量,让她心生惶恐。她目下四望,竟发现快要沉到湖底的有狐和她一样,也受到那股力量的影响,和湖心的符咒相抗衡。   两人对视,眼中都是茫然之色。   然后,那股力量席卷着他们,将他们吸向另一个方向。过去在重复,在眼前一遍遍回放,生硬而僵持,不可更改,然后隔着水光,过去的世界如镜花水月般,在摇摇欲坠,世界空虚。   ☆☆☆   谢休和谢起站在一处,看到风起,金光带着红雾,将整个记忆之城包裹其中,发着灿然的光芒。风吹起谢起的发丝和衣袂,他手中的那把伞,撑开后,如同一个黑洞般,将里面的东西吸进来。   风好大,好多邪物张牙舞爪地扑向他们。谢休身子被风吹得微晃,苍白着脸后退一步。然后,似察觉他的不适,谢起握住他的手,将他抓得紧紧的,目光,却仍看着这座城池。   沙雾在风中狂卷,各种各样的魔物被尸吻收去,尸吻发着光芒,将天边的黑夜照的一片红光。谢休发现,谢起握他的手很用力,有些汗湿。他抬头,看到哥哥额上的汗滴,和那双漆黑的眼眸。   谢休怔一怔,张张嘴,想问什么,却终究没说。   然后,他看到熟悉的身影从记忆之城中被吸来,怕谢起没看到,谢休大叫,“是阿碧姐姐!是阿碧姐姐!”   谢起连忙收伞,但尸吻的力量强横而嚣张,再加上他方才的原字咒语,手拂过伞的时候,尖锐而酸痛的感觉从指尖掠向心脏,一股蛮力相撞,让谢起后退两步,喉口涌上腥味。   黄衣少女怀抱一只狐狸,倒在沙漠中,倒在谢起和谢休面前。谢休激动地扑过去,“阿碧姐姐,你没事吧?”   朱碧头晕脑胀,全身像被挤压了后重新拼起,哪里都觉得痛。耳边少年咋咋呼呼的声音,更是让她心烦意乱。好一会儿,才听清是谁的声音,手一松,狐狸从她怀中跳下,她看到少年抱着自己又是哭又是笑,不禁跟着红了眼,“阿休,我好好的。”   谢休看到她无恙,很高兴,然后想起什么,不情不愿道,“那个,是谢混蛋救得你,我可不居功。”   朱碧怔然,谢起来了吗?她却未曾听到他的声音啊。   她抬头,看到谢起静静站在那里,低头收伞,神色冷淡。朱碧怯怯道,“谢哥哥……”   谢起淡声,“回来了就好。”然后,他就不说话了。   谢休看看谢起,再看看朱碧,小声在朱碧耳边道,“……看来他生气了,阿碧姐姐,你要小心哦。”   朱碧苦笑,被谢休扶着站起来。是呀,如果谢起不跟她说一声,便突然离开,还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中,她也会生气的。更何况,谢起的脾气从来就不好。   她凑过去,拉拉谢起的衣角,讨好说,“对不起,我已经再也不这样了。”   谢起点头,却也不看她一眼,而是看着那只从朱碧怀中跳下的狐狸。谢休也看到了,大叫,“这就是那只害你到这个地步的狐狸?好过分!哥哥,快杀了它!”谢休讨巧地看向谢起,他不喜欢叫谢起“哥哥”,所以这样叫的时候,很可能是在求饶——毕竟,朱碧是在他手中丢掉的呀。   朱碧张了张嘴,却又抿唇,没有说话,偷偷用余光看谢起一眼,看到谢起正看着她。不知为何,她心中升起紧张的感觉。   谢起道,“既然她想放了,那就放了吧。”   朱碧愣在原地,看到谢起转身,走向了记忆之城。而那只狐狸在原地站一会儿,就转头,跑向了一望无际的沙漠。   “啊,哥哥,你怎么进城去了?”谢休急的大叫,现在已经证明这座城有问题,谢起怎么还进去了?他连忙去追,跑了两步,又回头看看停在原地的马车,和垂头站立的黄衫少女。   谢休皱眉,回头看朱碧,小声,“他真的生气了。”不然,也不会明知道你不能进记忆之城,他就进去了。   朱碧眼圈微红,垂着头蹲在地上,“我知道。”   谢休有些无措,“那就去追他,求他原谅呀。每个人都会犯错的,再说,你对他,终是有些不同的。”   朱碧低声,“我知道。”   谢休有些恼了,回头看谢起的身影进了城门后,已经看不见了。他蹭蹭蹭几步跑到朱碧跟前,恨铁不成钢,“那你有什么不知道?”   朱碧指着地面,手遮住脸,涩然道,“他吐血了。”   谢休怔怔看去,白色沙漠中,朱碧所指的地方,果然有几滴血在其中,还未曾消散。朱碧看着地上的血迹,很是难过。心中很明白,谢起也不是真的与她那样生气,他只是怕她察觉了自己受伤,所以不多理会她。   半真半假的,他连问她一声都没有。   朱碧突地站起,向记忆之城跑去。吓了谢休一跳,“你、你还敢进去?!”   朱碧露出宽慰的笑,“放心,过去那件事,已经不是我心中最重要的。且我有准备,不会再有意外了。”她要找到谢起,向他道歉。这次,真的是错了。 ☆、第43章 静女其淑      【我希望能陪你长大,看你成人,子孙满堂,一生如意。如果不可以,那便在你永远注意不到的地方,陪着你。亲爱的,我在你身后注视你,已经十年。你可知道?】   ☆☆☆   朱碧回头,看到月亮下,火红狐狸踩着白色沙漠,跃上山丘,走得越来越远。一轮皓月冉冉,暖风拂过沙漠,拂过狐狸火红的尾巴。他不回头,不想念,只沉默地向前方跑,想回到旧时山林中。   那只狐狸的影子,投在地上,忽然之间都转成一种狰狞的形状,悲哀又无奈。   然后,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他再也不会来人间了,这个残忍又温柔的人间。没有以后了,再也没有以后了,从一开始,他就已经太迟了。   前面的路,越来越模糊,夜风吹拂朱碧的衣袂,她不由打个哆嗦。少女正睁大了眼睛,凝视着夜空,在那乌黑的双眸中,反映着如水的月光。   这便是岁月吧?在每一个时刻,都有一种蛰伏,要等到很久才会有答案,要在不经意间才会恍然。让你哭让你笑,它告诉你不能改变。生命无限曲折,无限牵绊。时光静静流淌,没有过去。   谢休在身后叫她,“阿碧姐姐,哥哥在等你呢。你还不来?”   朱碧应了声,跟上。   进到城中,正临黄昏时刻。朱碧心中做好准备,集中注意力,紧张地握紧谢休的手。好一会儿,没有察觉异动,她才放下心来,查看四周情形。   来来往往的人流,大声吆喝的叫卖,招摇飞舞的彩旗……还是那座沙城,她本来没有缘分到的地方,在她心结解开后,如愿到来。转角巷口,阴影处,传来丝丝缕缕的幽怨笛声,如泣如诉,哀而不伤。她看去,是一对卖艺夫妻,男的摸着自己的笛子轻轻吹着,女的沙哑唱曲相伴。昏色照在他二人身上,迟钝又温和。   听着幽幽笛声和空廖的曲声,朱碧沉了眸,良久,面上带上自己一贯的乖巧笑容,假装自己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朱碧,躲在谢起的怀抱中,心里平安又满足。   【我就着炉火,把我的心唱给你听。   何必在意余年还有几许?   何必在意前路上有着什么样的安排?   只要我们能两厢厮守,一起老去……】   谢休给她打眼色,朱碧连忙凑上去,看到谢起一衫青衣,在前方一角和人说着什么。朱碧赔上笑脸,和谢休一起跟上去,几次想开口说话,但都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谢起又找上一个小贩说话,谢休在朱碧腰上狠狠一掐,朱碧“哎哟”一声,瞪向谢休。然后谢休居然面无表情的,又在她腿弯后重踢一脚,朱碧吃不住力,往前倒去。   朱碧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这个小混蛋,你在做什么?!   眼看就要摔倒在地,旁边青衣闪了下,她被拉到一人怀中,迎头撞上谢起沉沉的目光,才明白谢休的意思。她忍!对谢起乖乖笑,“谢哥哥,你是要找人问路吗?我帮你!”连忙在谢起之前找上那个小贩,说笑一番,要问话时,又愣了愣,偷偷看向谢起——要问什么呀?   谢起看她一眼,自己上前请教,“有一家夫妻,丈夫是个术士,常年戴面具,妻子貌美温柔,他们有个小女儿,今年应该有十六了……”   谢起说的很详细,不光是小贩,谢休和朱碧都听明白了,二人对视,眼中都有复杂的神色。呀——他们来记忆之城,不就是为了见那个十五六的美丽少女吗?结果朱碧和谢休都忘了这回儿事,反是比他们晚来的谢起记得。   朱碧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好歹久别重逢,不说久别胜新欢了,起码也不用理都不理她,一心想着别的女人吧?   小贩笑道,“公子问的是静女他们一家子?他们夫妻倒是不怎么出门,我们可是经常见到静女呢,她家在……”   “……多谢多谢。”问完了路,谢起和小贩结束了谈话。   朱碧跟在他后头,看着他背影,酸溜溜道,“你现在是不是要去找那个静女呀?”   谢起回头看她,面无表情,“你有意见?”   “自、自然没有!”朱碧见他肯理自己,心中雀跃,赶紧迎合。看他不反对,就拉着他的衣袖,笑道,“我和阿休本来想来找静女妹妹的,可我们太没本事,还要让谢哥哥你亲自跑一趟。要不是那只狐狸,我们也不会……”拉拉杂杂,半真半假,她把事情都推给了有狐,表明自己是无辜的。   可是谢起推开她,说道,“现在不要跟我说话。”他不看她。   朱碧皱眉,“我已经道歉了呀,那你要我怎样?你总跟我说一句话吧。”   谢起冷冷道,“我跟你没话可说。”   朱碧跺脚,“对不起嘛!我不知道你这么生气,我那时候留纸条给你了……而且我也尝到苦楚了,再有下次……”   谢起道,“没有下次。”   朱碧愣一下,眼中掠起喜色,这是原谅她了吗?   但谢起接着说,“再有下次,随便你要往哪里去,我也不会找你。”   朱碧怔在原地,眼中蓄起泪水,气道,“那好,你也别找我了!我再也不、再也不……”她想说再也不理他了,可是话没说出来,光是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便觉得心口酸痛,恨不能死去。那句任性的话,便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谢起眉目抬起,冰冷又愤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刺得她心头一跳,而他接过她的话茬,步步紧逼,“再也不如何?再也不理我了是不是?再也不和我相见了是不是?那你现在就走吧,我永远不会去找你!”   朱碧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谢起看她泪落如雨的模样半天,低头把她的手从自己衣袖上掰开。也不生气了,只淡淡道,“想你也不过十七八,纵是什么样的念头,也一转就逝,我原不该多跟你计较。”   不、不是那样的!不是他想的那样!   朱碧第一次被他推开,看到他的衣袖从她手中滑落,怔一怔,他人已经走了,谢休在一旁同情地看着她。朱碧心中登时酸痛,像是被什么扎了一样。谢哥哥真的生气了,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她不由哭得伤心,心中委屈又羞愧。却只能追着他走,但怕谢起厌烦,只敢跟在他后头,再不敢凑上去跟他说话,怕看到他那样冷淡的神色。以往,他的冷淡只针对别人,她总是不同的。可是现在,当他用对别人的态度对待她时,朱碧才觉得害怕。   她不要,不要谢起眼中没她!   谢休挠挠头,望天,轻声,“……这个,应该不关我的事吧……”好像他们把谢起的脾气想的简单了,那哪里是一句“对不起”就能了事的啊。   按照路人行人的指引,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处院落。远离人群,围着篱笆,院子里种着蔬果香甜,美好又温暖。屋檐下,有一个少妇笑盈盈站立,她对面,是背着光线的男子。   谢起一时站在篱笆外,怔怔望着。   那少妇雪肤皓齿,行动间婀娜窈窕,按照年龄,本应已经三十多了,却还是像二十来岁的女子般年轻,就是眉眼流转间的笑意,也和十年前没什么区别。   而她对面的男子,仅看到他戴着面具的侧面。但就是这一眼,也让谢起想到少年时,在山中等待师姐的男子,那是师姐的夫君。此时他的模样,和那时候相比,也没什么变化。   谢休和朱碧也觉得不对劲了,就算他们没见过谢起的师姐,按照年龄推算,也不应该是现在看起来的样子啊?   谢休跟朱碧咬耳朵,“难道住在记忆之城中,可以让人永葆青春?那真是赚到了啊!”   朱碧因刚哭过,眼圈还有些微红,揉着眼睛,“……这就是谢哥哥的师姐和她丈夫吗?我们没走错吧?”她询问的目光看向谢起,等待证明。   谢起眉眼间也是犹豫。   在他们疑惑时,身后传来珠落玉盘般动听的少女声音,“麻烦让一让,这是我家。”   他们回头,看到夕阳下,绿衣少女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这少女乌发拂动,娇嫩的皮肤细如瓷,有些苍白,却不掩娇艳的容貌。她绿衣飘然,镀上黄昏的金色,背手而立,眉目间灵动又坚韧。她的美丽,就如同她身后的红色夕阳般,巨大粲然。   朱碧好受打击:又是一个美女!又比她做人时漂亮,又比她年轻……谢起师姐打得好算盘。   谢起打量着少女,脸上有异色一闪而过,迟疑一下,出声问,“你叫静女?是师姐的女儿?”   绿衣少女眉毛一扬,看向他,“我是静女,你是谁?”   谢起道,“我叫谢起,你可能没听说过我……”   “我听说过你,”绿衣少女上下看他,平静道,“我娘说,她的师弟就叫谢起,原来是你。那你就是我的‘叔叔’了。”   谢起脸色僵一下。   谢休捂着嘴狂笑。   朱碧也一时接受不能,“叔叔?!”谢起才二十,就当叔叔了!不过,起码,她能想到——如果这个漂亮少女叫谢起“叔叔”的话,那应该不会乱伦了。   静女看看他们,“叔叔,你是来找我娘的?进来吧。”主动上前,推开了门。   屋檐下的那对夫妻回头,看到了进来的三人,有静女声音好听的介绍,谢起师姐主动走过来,讶然,“……你是谢起?长这么大了。”她的夫君在一旁静静打量,沉默不语。   谢起压下心头疑惑,笑道,“师姐的女儿都这样大了,我自然也长大了,师姐不用这么惊讶。”   少妇微笑,看了看其他二人,询问的目光看向谢起。谢起便一一介绍给他们,自然又是客气的一番说辞。期间,朱碧目光无意中和谢起师姐的夫君对视,低下头。   静女一直乖巧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神色又是毫不在意,又是天然纯真。   进屋前,朱碧小心地拽拽谢起的衣袖,怕他生气,可又不能不说,只敢垂着头低声,“你师姐的夫君……他身上有灵力,比我们遇见的那几个道士还要厉害。”   谢起怔一下,点头。又趁着那对夫妻转身时,吩咐谢休和朱碧,“不要和他们多接触。”   这个“他们”,既包括那个男子,也包括绿衣少女,还包括谢起多年未见的……师姐。   朱碧点头,回头看,静女低着头背着手,跟他们一同进屋,神色和先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看去,朱碧总有一种感觉,这个少女,她不同于这里的所有人,游离在所有人之外,像个旁观者一样。   静女发觉朱碧的打量,抬头看她,“婶婶?”   “……没事。”朱碧脸色僵一僵,干笑一声。心中泪流满面:她才比对方大一岁,只大一岁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这才是记忆之城真正的开启,真正的秘密藏在其中。有人能猜出来么? ☆、第44章 无言以对      留在谢起师姐家的晚餐,可以说是宾主相顾无言。谢起师姐确实温柔贤惠,前前后后地进出,又是淘菜又是洗米,做饭给他们。朱碧不好意思,便也摸进厨房,去帮谢起师姐。   少妇年龄看上去不大,脾气温柔,对朱碧也很和善。朱碧帮她做什么,她都会抬头笑着感谢。但她从来不主动和朱碧说话,什么也不问,沉默的很。朱碧觉得尴尬,主动找话题跟她说,然后发觉,谢起师姐并不是内向得不喜欢说话的人。   那她为什么从来不主动跟自己说话?   是因为她不喜欢自己吗?   朱碧沮丧,小心问,“那个,我能叫你师姐吗?”   少妇笑,“你是谢起的妻子,自然可以呀。”   朱碧道,“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呀?都不怎么跟我说话。”   少妇愣一愣,“没有啊,我一直这样。我和夫君长居此地,少有故人往来,谢起带你来看我们,我很高兴。”   朱碧有些奇怪地看她,“怎么是谢起主动来看你呢?师姐,不是你写信,让谢起十年后来带静女……走么?”本想叫“静女妹妹”,但想起绿衣少女那让人蛋疼的称呼,她硬是把“妹妹”两个字给憋了回去。   少妇怔愣在原地,忘了淘米。她正要说什么,少女掀帘子,“娘,我好饿,你还没好?”   少妇温柔道,“马上好,你陪客人再等一会儿。”   少女“哦”一声,退了出去。然后,少妇又开始低头淘米,沉默不语。而朱碧在一旁等了她的回答半天,也没见她抬头跟自己说话。朱碧更加尴尬了:想来,谢起师姐不是忘了先前的话题,就是根本不太想理自己了。虽然师姐说没有不喜欢她,可是“客套”,谁不会呢。   朱碧在旁边站一会儿,发现即使是做饭,没有自己帮忙,谢起师姐也很不在意似的,头都没抬起过。她站在那里举手无措,又不讨人喜欢,只好自己默默退了出去,当一个客人吧。   在院子里,谢起师姐的那位夫君站在外头,不知在想什么。看到身形袅娜的少女从厨房走来,也是面无表情。朱碧向他友好地笑一笑,他也淡淡点头。朱碧只好离开,往屋里去。   屋子里,围着一张小桌,谢起坐在一边冷冷淡淡的,倒是谢休和静女凑在一起,拿着几个石子扔在碗里玩,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声。谢休和静女年纪差不多,谢休又是好玩的,便把外面带来的玩意展示给美丽的少女。而静女则托着腮,大眼睛闪啊闪,好奇又安静地看着,偶尔上手玩两把,竟也不输谢休。   比起静女那冷淡的父母,静女虽然也不怎么说话,但已经活跃得多了。   少年少女玩石子,争抢的时候,静女居然出手很快,打下谢休的手,把石子抢到了手中,学着谢休之前的样子,伸着两只紧握的手,声音清脆好听,“猜猜哪只手。”   谢休瞪大眼,抓着少女的手翻看,惊讶,“你手好快!你会武功?”   静女唇角一翘,是一个得意的弧度,显然心情很好。她答,“我从小习武,我娘说我武功很高,可以独自一人行走江湖也没问题的。”   谢休不服气,“我才不信呢,行走江湖,又不是只有武功就可以了。”   静女道,“怎么不可以了?我这么厉害,谁欺负我,我就打他!”   “你好大的口气!”谢休嘴角抽一抽,差点倒地不起,这是多天真的小姑娘呀。他笑嘻嘻问,“那你怎么不出去走江湖呀?”   静女眼中有些茫然,又有些沮丧,“我爹娘不让我去。”   谢休了然,摸摸静女的头,“你爹娘很明智。”这么天真的姑娘,出去不是祸害别人,就是被别人祸害。   静女疑惑地看他一眼,没听出谢休少年的言外之意,但也不多舌,安静地低着头,玩自己手中的石子。朱碧则已经走进来了,敲敲谢休的头,“阿休,不许欺负人家。女孩儿的头怎么能随便乱摸?”   谢休哼一声,“你真是老气横生的好没趣!静女,我们出去玩,不跟她说话。”   静女眨着黑葡萄一样漂亮的眼睛,被谢休一忽悠,就点头出去了。   朱碧讶然,这个静女,好像比她以前还要天真呢。而且,不仅是天真,性格也安静,还不喜欢想东西。就算朱碧以前,当谢起不在的时候,遇到事情也会动脑子想一想。可是这个静女……朱碧看着很忧心。恐怕大街上随便一个人,都能把这个小姑娘拐走吧?   朱碧望向谢起,想和谢起探讨一二。看到谢起冷淡的样子,愣一下,才想起谢起现在不理她。她站一会儿,愁眉不展地叹口气,好是有气无力。一会儿犹豫下,摆着笑脸凑过去,蹲在他跟前,小声道,“谢哥哥,在别人家里,给我个面子,理一理我,好不好?”   谢起转身,不看她。   朱碧咬唇,捂着自己掉了一地的玻璃心,又挪过去,直面仰头,继续笑,“我其实也不容易呀,我离了你,也很想你的。而且我遇上很多危险,没有你在,我很是害怕的。”她想起跟着有狐回到的那个过去,只要一念之差,岁月全部颠覆。倘若不是她一开始就不信任有狐,硬是没有修改一点儿过去,再加上谢起后来施加在尸吻上的原字力量,她可能真的离不开那里了。   谢起怒声,“所以你一句话不跟我商量,说走就走?你倒是真的走得好容易,想必当时激动得快疯了吧?”   只要他肯跟她说话就好!   朱碧陪着笑,讨好他,“不容易,一点儿也不容易呢。我就是怕谢哥哥担心我,才没有说的。我总想等事情处理好了,再回去找你,没想到你先来了。”   谢起有一腔怒火想冲着她发,可事到临头,看到她嬉皮笑脸地跟自己逗趣,好像自己的担忧思虑全是笑话一样,让他心中更是愤怒难言。即使骂她又怎样,打她又如何?总归两人重归于好后,她心中不以为然,下次想做什么依然做什么……他谢起又如何能掌控她朱碧呢?   他心中又冷又涩,万分心灰意冷,竟觉得自己分外没办法。   于是朱碧越是讨好地笑,谢起看上去越是厌烦。心烦意乱,他根本不想看到她。良久,他忽的一甩手,将她推倒在地,眼神已经凝结成了冰,“别让我看到你。”转身就往外面走。   冷不丁的,陪着笑脸、他还推她在地,朱碧又气又伤心,叫道,“谢起,你怎么不讲道理?你到底要如何,给我一句话呀。你又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什么?”   谢起猛地回头,脸上的凛然冷色,吓得朱碧一时噤声,怔怔看着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谢起怒极,异常冷厉地问,“你不知道我想什么?!”   朱碧硬着心肠,赌气道,“你又不说,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就是不知道你想什么。”   谢起沉沉看着她,眼中激出一丝血红,瞪着朱碧。那锐利的目光,几乎能在她胸口戳个大洞,又是愤怒又是可恨又是伤心,其中的种种感情刷然而过,看得朱碧怔然。他这个样子,让朱碧心中软成了一片。她知道自己做错事,寻求原谅。之所以说“不知道你想什么”,无非是想哄他说两句话。   朱碧生气时,从来是扁着嘴闷声,就有谢起来哄他。而往往,他哄不了一会儿,朱碧便会破涕为笑,忘了自己为什么生气。   朱碧才想着,原来,谢起和她不一样。她的生气,是一种变相的撒娇。而谢起,却不是这样的。他的生气,并不是只为了她来哄。   朱碧心酸,已经软下了心,想再次道歉说些什么,就见谢起转了脸,周身怒气消失得一干二净,他声音淡淡的,有些苍凉萧索,“想你不过十七,心性自然未定,纵是说过什么随了我,也定是转眼就忘。我却巴巴记在心间,着实可笑。倒是我错了,以后,随你吧。我再不会拘了你了。”   “不,不要!我并不要你随我!”朱碧惊慌地跳起,拉着他的袖子,才要急急忙忙地辩解,就看到谢起师姐夫妻,还有谢休静女都走向这里,端饭而入。看到大门口,朱碧拉着谢起眼睛通红,谢起师姐夫妻毫无反应,静女也只是静静地瞥了一眼,倒是谢休看两眼,嘿嘿笑了笑。   大家都来吃饭了,朱碧也不好再跟谢起说那些。只好坐下,沉默地吃饭。她心中也气谢起,就算自己做错了,他也不必说那样决然的话,惹得自己心痛。便一顿饭都是咬着筷子,不肯抬头。   谢休本想照应她一二,看到谢起周身带着冷气,想一想,端着饭碗和静女坐到一处去了。而谢起师姐夫妻,低头吃饭,对饭桌上的古怪气氛,始终迟钝得一点感觉都没有。   谢休左右看看,边吃边叹气,最后同情地望着静女:有这么一对迟钝的夫妻,难怪能教出安静得近乎诡异的女孩儿来。   晚上,不知道谢起跟他师姐说了什么,晚上竟然带静女出去玩去了。朱碧目瞪口呆,却只在篱笆圈里跺着脚红着眼,看他们走了。她心中满腔委屈成了怒火,转头就往自己屋子里走。   什么人呀!脾气这么坏!   差点撞上谢休,还好谢休躲得快。迎着朱碧满脸怒火,谢休踮脚看看谢起和静女远去的背影,装作不知情问,“你怎么不一起去呀?”   朱碧平时娇滴滴的,说话很少大声,更是没跟人红过脸。现在却撇着嘴,发牢骚道,“我为什么要跟?人家根本不待见我,我又不是自虐狂,非要跟着自讨没趣。”   谢休嘻嘻笑,“谁让你惹他不高兴了?你还不该委曲求全地哄一哄?他脾气本来就坏,你又不是不知道。”   朱碧更生气了,忿忿道,“我还不够委屈求全呀?我都快跪下求他了好不好?逗人家笑,可人家就是不理不睬。说个话,人家冷冷噎一句。动不动就是说我‘心性不定’‘没有毅力’,每次都是‘随便你吧’‘我再也不管你了’……你听听,有人这样说话吗?我为什么进记忆之城?不就是想和他在一起么?他根本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也不知道我都经历了什么,见面就知道甩脸子。难道只有他委屈,没有我委屈吗?”   “从小到大,他就这样!现在还不改一改!我又没说我没错,我态度那么好,他还生气。气吧气吧,我有什么办法?”   越说,朱碧越觉得伤心委屈,低下头揉着眼睛。   其实,她最想的,就是盼望他能够体谅她的心情。可他为什么就是不懂呢?她想和他说个明白,又怕说不明白。心中乱糟糟的,再加上他整天黑着一张脸,更是让她疲于应对。   谢休目瞪口呆,没想到温柔和顺的朱碧姐姐,生起气来这样厉害。他低头想一想,道,“阿碧姐姐,你知不知掉,自从你和哥哥消失后,我有多害怕?”   朱碧怔一怔。   谢休继续说,“他们说你死了,伤心一下,我还是能接受的。可是他们说谢起失踪了……我最怕的,不是生死,而是不知道生死。好歹死活,哪怕只言片语,也要告诉我一声。所以后来见到你们时,我是很生气的。”   “……阿休,”沉默了一会儿,朱碧轻声,“你从未说起这个。”   谢休无所谓地笑一笑,月光浮在少年脸上,是一种不管不顾的模样,“我什么都不说,不代表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不说,是我觉得说了也没办法。你和他心中最在乎的是彼此,却不是我。就算说了,你们也是愧疚。可我要你们的愧疚做什么?”   朱碧沉默。   谢休道,“可是他和我不一样。我是没有人发脾气,他却可以对你发脾气。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他和你之间,却没有什么麻烦之说。”   “我……”朱碧低头。   谢休眨眼,调皮一笑,“阿碧姐姐,你想不想知道,在你消失的一个月中,他看到的世界,和你看到的,是不是同一个世界?” ☆、第45章 夜半无人(上)      【我试一下能不能把原版放出来,如果没黄牌的话,大家就捂着看吧。如果黄牌……我再想别的法子。】   谢休告诉朱碧,静女说自己父亲灵力高强,很多修行者都难及。于是下午的时候,朱碧在厨房里忙碌,谢休就和静女一起,去找静女父亲,央求他能不能看到谢起多日来身上发生的事。静女虽然不知道谢休为什么要这样,但她少有好奇心,便也顺着谢休说话。在外人面前向来冷淡的面具男子,也并没有为难他们。   于是,朱碧和谢休一起去找静女的父亲。那男子只淡淡看了他们一眼,并不对朱碧的身份加以点评,便跟着他们往外走。朱碧心中微暖:原是面冷心热之人。合该是她运气好,她自变成艳鬼后,除了那几个不讲理的道士,其他的修行之人,对她都极为宽容,并没有天天追在后面想收了她。   院中,男子端出一盆干净的清水,手在水上轻轻一拂,点点清光闪烁,水中涟漪阵阵,过往的场景一一浮现。而男子施法完毕,并不打扰他们,反而远远走开,回去屋子了。   朱碧惊讶至极:拥有这样深厚的灵力,移山搬屋,隔空点石,恐怕都是轻而易举。   她心中对这位身份是术士的男子产生了疑惑,却还没有细想,水镜中场景浮光掠影般闪动,由不得她错过。朱碧屏息,和谢休一起看去。   水中镜影里,是谢起一人赶着马车,在荒漠古道上行走。烈日,大雨,干旱,路险。还有许多小妖小鬼,觊觎谢起手中的尸吻而来。青衣男子一路走来,循人问路,和妖鬼斗法,精疲力尽。   有一次,他思虑重重,听闻前方有道士收了一艳鬼。他急急忙忙赶去,等到了跟前,前番求,万般求,才见到了被收了的那只鬼怪。并不是真正的艳鬼,只是道士随便收的一只野鬼,诳来哄骗世人的。   那时候,谢起站在诸人中,盯着地上化成一团雾的鬼。他面染风尘,衣裳凌乱。沙漠中的冷风吹在他面上,他只盯着那只鬼看。   那样的眼神,朱碧想,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她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原本以为,被收的,让他担惊受怕的,那是她。   从那里离开后,谢起便大病了一场。饶是他向来心性坚定,这样大悲大喜后,身体也吃不消。等到后来收到谢休的传信,谢起才撑着身体,往记忆之城赶来。可他好不容易见到了谢休,谢休却说,朱碧进了记忆之城后,便消失了。   谢起虽然用原字咒和尸吻,找回了朱碧。   可是在看到朱碧之前,他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他不知道回到过去的朱碧,是不是受尸吻的影响。他也不肯定原字咒,是不是够强大。万一再也见不到她,万一收回来的只是一滩骨血,万一……千千万万的思绪和压力,谢起都埋在心头,独自承受。   那时候地上的血迹,面对她的无悲无喜……   朱碧捂脸,蹲□,心痛得无以复加。   原来他受了这样多的苦,她都不知道。   水面归于平静,夜风徐徐。彼此默然,竟是无言以对。谢休盯着水面,下午的时候,他和静女,已经看了一遍。可是现在再看一遍的时候,他心情还是沉闷烦躁,压了一块大石头般。   倘若、倘若——倘若这个女子不是朱碧,能把谢起影响到如此深的女人,谢休一定会杀了她。   红颜如白骨,人间如浮萍。   谢休并不愿意自己的哥哥为了一个女人远走他乡,疯狂得不管不顾。   突然,朱碧站起来,擦干脸上的泪,推开篱笆往外去。谢休愣一下,转而又想到了,便拉住她手,笑问,“阿碧姐姐,你又要去哪里呀?”   朱碧嗔他一眼,“去找谢起。”   谢休扮鬼脸,“万一他再对你甩脸子呢?”   朱碧脸上微红,知道这个小混蛋在揶揄自己,便厚着脸皮笑盈盈,“他再生气,我自然是再陪上去道歉。他走到哪儿,我便跟到哪儿。总归,我有办法对付他的。”说完,她就推开谢休的手,急急忙忙出去了。   少年站在原地,脸上的笑,慢慢淡了下去,回身,垂下眼皮。谢起和朱碧会有好结局吗,他一点也不看好,却还想为他们周旋一二。总想着在能好好的时候,少一些怨怼。等到了真正怨怼的时候,不至于不死不休。   谢休翻阅谢起的书籍,古往今来,多少人鬼相恋,从来没有一对有好结局。   ☆☆☆   夜色蒙蒙,谢起和静女一起穿梭在人群中,看灯火在两边飞流,视线一会儿亮,一会儿暗。人人从他们身边穿过去,美丽的少女不时停下来,看着风车、纸灯等各种物象。灯火映在少女面上,透亮又柔和,竟让人失神。   而这座城镇的好多老人,都认识静女,笑着和她打招呼,少女也一一回应。   谢起低下视线,想着自己的心事。静女突然拉过他的手,指一处,“叔叔,我们去那里!”   谢起看过去,是一间成衣铺子,他心有了然。想着日后如果真的带静女走了,他还真的不能把这么漂亮的姑娘往大街上一扔,少不得照拂一二。不过,静女她……可以离开这里吗?   谢起和静女进了成衣铺里,看着静女欢喜地左右打量,便笑道,“你喜欢什么衣裳,我买来送你可好?”   静女歪头,看他半天,露出笑,“谢谢叔叔。”   在女掌柜的帮忙下,静女挑选了好几身漂亮的,往里头走去试衣服。谢起摇摇头,陪女人逛街,还真累呀。原以为静女这么安静,肯定走两圈他们就可以回去了。谁知一逛就逛到现在,那个少女还继续兴致勃勃的样子。而谢起,好想回去啊……   他怔一怔,脑子里突然闪现一张少女恬静的容颜。   如果是她的话,他必然不会像现在这么不耐。   谢起皱眉,努力挥去脑中的念头。   正在发愣的一瞬间,成衣铺子的人突然多了好多,女掌柜高兴地迎这个答那个,女人们三五成群地进了这里,把小小的铺子弄得拥挤不堪。谢起一个大男人,站在这里很是尴尬,他便往旁边退了退。   然后,一阵香风吹过,一只柔若无骨的手从后头搭向他的肩头。   谢起心神一凛,无奈身前空间太挤,又有几个肥胖的女人挤过来,他不由往后退。身后那只手,鬼气丝丝缕缕地传来,把他用力一带,他便不知往后退了多少。   眼前似突然空白一下,所有的人都静止,时间停滞。   谢起回神的时候,视线才看到窄黑的空间,一条白色丝带突地覆上他的眼睛。身后伸展出无数丝带,力道柔软却蛮横,把他缚住,丝毫挣扎不得。前面有一只手推了推他,力气明明不大,他却被推得一踉跄,往后跌去。   却因为身后都是厚厚重重的衣缎布料,谢起并没有受伤,反是头顶有几件重物持不住砸了下来。谢起眼睛看不见,听声辨位,才要闪身躲开,绑住他手脚的丝带力道绷直,让他无法动弹。瞬间,铺天盖地的绸缎砸了下来,盖了谢起一脸一身。旧年尘封的衣香味,保存下来的缎子香,呛得谢起直咳嗽。   但起码让他知道,这还是在这间成衣铺里,不是库房,就是一个小试衣间。他屏息,能听到外面微弱的女人说话声,而自己的身体根本无法挣开捆绑自己的丝带。   眼前是一片白茫茫,费尽心神,也是什么都看不到。   想起这番的不同寻常,已让谢起生了警惕之心:难道在这里,也有妖魔么?先前,不是已经用过尸吻了吗……是了,他见到朱碧后,就收了伞,若有妖魔从中逃脱,也不足为奇。   可是将自己束缚于此的,到底是何等妖物?   定下神后,谢起闻到丝丝缕缕的甜腻香气,离自己越来越近。又暖,又媚,又惑人……他神思微恍惚,想到在青显将军府中的艳鬼,她身上,所带的就是这种香气,专门用来蛊惑男子。   谢起皱眉,竟是艳鬼吗?   谢起心中各种念头涌起,面上却带了笑,温和道,“不知阁下是谁,即使想见谢某,也不必用这样的手段吗?”   对方却不回答,只那香气,离他更近了。他几乎能感受到暖香拂过他的面颊,又稍稍离开。忽远忽近,暧昧无比。在逼仄的空间,时间一点点往后推,谢起鼻端,渐渐开始渗出汗滴。   谢起不由放慢呼吸,很是镇定地等着。   他知道那艳鬼一直在附近,却不知道她打得是什么主意。以他现在的原字力量,能不能打散这只艳鬼?他心神不定,昨日刚用了原字,意念耗费极大,若是现在想凝聚控制自己的念力,实在很难。谢起毕竟不是修行之人。那么,便只能往后拖,等待一击必中的机会。   在谢起大脑飞速转动的时候,唇上贴上了一个柔软微凉的东西。   他一下子僵住,呼吸微顿。   “你到底是何物……”   缓缓的,悠悠的,贴了上来,抚摸着他,撩拨他的感官。那双柔软的手,从眉间向下,轻轻掠过。唇和唇时分时聚,呼吸相融。飘荡荡的,整个魂魄都要被勾引了般。   “放开我!”谢起怒声,拼命挣扎,捆住他手脚的丝带反而收的更紧,让他没有办法挣开。   昏暗的灯火,从厚重的帘外缝隙照进来,拂在男子面上。因为挣扎却不得,谢起面上带着怒火的晕红,青丝凌乱,白色丝带紧紧盖住他的眼睛。无论是睁眼还是闭眼,都看不清前方。   而那个让他神魂俱荡的存在,并不和他相贴,就那么轻轻的,微微的,拂动着他。香暖无比,勾引着人心。这么逼仄的空间,急促的呼吸叠着呼吸,柔软的手按住他,让他动弹不得,从眉毛、眼睛、嘴巴到耳后,从喉结、锁骨、红心到小腹,唇又亲又舔,将他逼得去无所去。   谢起衣袍混乱,喘息连连,神智却还保持着清醒。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这只魔物,很擅长此术。他如今没法动,只能默默承受,迟早会跌入欲池,再爬不上岸。   这缕缕香气,他是曾经闻过的。   他其实,并不应该受到香气的控制。   他心神远比旁人坚定,即使如今念力衰弱,也不至于轻轻一挑拨,便溃不成军。可是事实上,他确实溃不成军。那手,那唇,好像比他自己,还要更了解他的身体。什么样会让他难受,什么样会让他失控,那只魔物,比他自己更清楚。   它想要的是什么?只是他的身体吗?   不,应该不止如此。   艳鬼修行,靠的是男人的精魂。彼此欢爱时,艳鬼会在对方不经意间,取走对方的精魂。对方将七窍流血而亡,并也再入不了轮回。艳鬼本就是黑暗中的魔物,以欲nian控制男人,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这种阴损的修行方式,往往比正道中的修行,见证更快。不同的是,艳鬼不会有未来。在吸j□j魂的过程中,只会在欲池中越陷越深,永世不得超脱。   所以,他才不愿意阿碧妹妹变成真正的艳鬼啊。   无所谓来世,无所谓以后。她做真正的艳鬼,只会自己毁掉自己。谢起照顾朱碧十来年,他怎么忍心自己一心保护的人,转眼间,变成一个可怕的妖魔呢?   而现在……朱碧……朱碧……   他蹙着眉,喘息着忍受身体的渴望,冷静地想着办法。对方越撩拨越往下,上身不和他相靠,下面却如同藤蔓般,紧紧缠在一起。那处被缠住的时候,他整个身体紧紧绷直,呼吸一瞬间滞住。汗水从额上、鼻端,一径地往下滴落,将本就半开的衣襟弄得更湿。   空间太窄,氧气不足,无法视物……却将五感放大十倍。   好像置身于一个好大的炉子里,他被藏在其中,身下大火焚烧,头顶蒸笼盖住。又是闷,又是热,又是不得解脱。起起伏伏,心神的力量越来越弱,只有身体的反应无比诚实。   这永远是亘古不变的讨论。   面对用身体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时候,男人和女人会如何选择呢?   男人一定会屈服,身体的享受,本就比别的更重要。   女人却会死命挣扎,没有爱,便不要碰我的身体。   就连谢起自己都觉得惊讶,他觉得自己好像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无法抗争地半坐半躺,被不知名的魔物用他厌恨的方式折辱。另一部分,却超脱他的身体,冷冷地站在虚空中,面无表情地看着下面那个受着情海痛苦煎熬的青年。   朱碧……你在哪里呢……   在达到顶端的瞬间,双方的呼吸都是紧紧憋住,身体俱颤。一个冷战,激得谢起猛地抬头,功亏一篑,气息整个都乱了。那一刹那,眼前好像绽放无数烟花,飞上天空,啪地炸开,天地被映得透亮,像是五光十色的梦。又像沉浮在一片小舟上,电光雷声都在四周包裹着他们,浮浮沉沉,醉生梦死。   结束了么……折磨终于结束了么……屈辱终于结束了么……   谢起咬着牙,原字决就在口齿边,他一直没有真正挣脱过,便是一直在积聚着念力。他有把握,只要他发出原字诀,那个羞辱他的妖魔,即使不魂飞魄散,也离那不远了!   原字的力量,本就随着他的精神力而变化。当他的恨意越强大,原字的力量就越强大。   谢起念力聚在一处,正要趁着对方达到欢愉后心神放松的这一瞬间发动,突然间,对方扶着他腰侧肌肤的手,轻轻划了划,指尖瑟缩下。香气在一瞬间消失殆尽,然后又重新凝起。   谢起身体绷住,侧耳倾听对方的呼吸声,努力闻着那股香气。   然后,他不再觉得羞耻了,他开始发怒!   “朱碧!你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只能这样了,再不行这章就锁吧!   实在不行了,我把原来的45章放到百度云 网盘里了。   用户名:shuijiaming163.   密码:95588205   想看的下载的大家都自己去吧,以后有不方便的或福利的,我都放到这个网盘里去。 ☆、第46章 夜半无人(下)   在他出声的那一瞬间,束缚他的丝带全部收缩,如水一样退开他的身体。他的手脚终于能够动了,一把扯开眼睛上的布料,就看到晕黄光线中,坐在他怀中的少女。   两人的衣衫都是半解半开,层层叠叠,包裹着他二人。他们的下面还在衣袍下紧密相贴,上身却离得很远。少女上身小衣微乱,胸脯急促地喘着,松垮的衣线下,高高耸起,那完美的弧度,恨不得伸手一掌包住。   少女低着头,潮湿的发丝和他的缠在一起,瓷白的面上双眸灿然,眼底的红光慢慢退去,笑盈盈地看着他。更是在谢起怒目而视时,伸开双臂,俯身而来,紧紧地搂抱住他,声音因前事而软绵香甜,媚姿入骨,“谢哥哥!”   谢起本来满心怒火,尤其是自己方才羞辱万分,想必自己的神色,都取悦了她吧?他心中愤恨无比,只想大骂她一顿,但在她俯身搂抱的时候,整个身体与自己贴合的时候,谢起身子一僵,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先前,两人只是下面相贴。而如今,上半部分也紧密地贴在一起。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构造,一硬一软,一平一翘,当他们相合的时候,原是那般契合,不分彼此。   谢起心中一荡,手扣住她不盈一握的纤腰,手指微颤。   朱碧感觉到了身体里包裹部分的变化,便侧过脸看他,笑。谢起自然看懂了朱碧眼中的笑意,有些无奈,他也不愿如此:但男人生来,便比女人更容易产生这方面的感觉。   他当然想抓过朱碧狠狠骂她,狠狠打她屁股,狠狠折磨她,让她下次再也不敢这样了……可事实上,他只是松松搂着她的腰,手拂开她耳边垂下的青丝,唇齿贴了上去。   他在下,她在上,却并没有之前的置气羞辱,也没有欲海的百般折磨。   谢起只是轻柔地吻着她,从耳际到眉眼,然后唇和唇挨在一起。不含丝毫渴望,只是慢慢地亲着,温馨而静谧。   外面传来女掌柜的声音,“啊,这么晚了,都要打烊了。”   密室中亲密相吻的男女这才分开来,朱碧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搂着谢起的脖颈,蹭了蹭,“不好意思呀,我只想到这种方式,和你最快地和好。”   当人和人闹矛盾时,可以老死不相往来,也可以死缠烂打。当想和好时,自然也有千千万万的办法。可在情人间,最快的办法,却没有比身体的愉悦更快活的法子。   谢起皱眉,突然想起,“静女她……”   朱碧道,“她等不到你,应该已经走了。”   等谢起和朱碧匆匆忙忙地穿好衣服,又抱了好几匹布出去,说买下,请掌柜送到静女家去。女掌柜很惊奇地看着从里间钻出来的男女,目光在他们身上转了转。谢起冷淡自若,朱碧却抓着他的衣袖,低着头,这时候才感到不好意思。   女掌柜关门时,还奇怪地嘀咕,“我记性不坏啊,怎么不记得他们进去了……”   朱碧更是羞愧。   谢起刺她,“怎么,敢做不敢当呀?”   ☆☆☆   夜越来越黑,街上行人越来越少。朱碧跟着谢起,抓着他的袖子,乖乖道歉,“……我就是那样回到过去的,后面的,你都知道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做这样的事了。”   谢起冷着脸,“还有呢?”   朱碧愣一下,茫然,“还有什么?”   谢起转身,盯着她,“刚才在成衣铺里,你做了什么?”   朱碧雪白的面颊突地就红了,灯火拂在她面上,更添一份风采。谢起缓慢地移开目光,忍着上去抚摸的冲动。朱碧小声,“那也算错吗?我不那样的话,你还不肯理我。”   谢起恨声,“你知不知道如果我没有猜出是你,一旦使出原字,你非得魂飞魄散!”   朱碧笑道,“我知道你会认出是我的嘛。”   谢起没吭声,一开始,他以为是艳鬼,后来种种熟悉感,对他的了解,确实让他觉得不对劲。但这只是怀疑,他以为是那妖物用朱碧的形态来诱惑他。一直到完事时,那缕香气的突然消失又出现,还有她手指磨着他腰肌的小动作……谢起才完全确定,那只艳鬼,就是朱碧。   两人在街上走着,谢起突然停下来,拉过她,掀开她的发丝,俯身到她面上闻一下。朱碧僵硬一瞬,仰头,“怎、怎么了?”   “你能够自由控制香气了?”谢起鼻子凑在她面颊旁,轻声问。   “嗯,在记忆之城的时候,我看到那只艳鬼使用,才学会的。”朱碧笑,左右看看无人注意他们,便踮脚搂着他的腰,仰头亲他下巴,“刚才……你其实很享受,是不是?你受香气的影响,对不对?”   谢起推开她,冷冰冰,“我从来不受这种幻象的影响。”他独自往前走,不再等她。   朱碧背着手,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借着黑夜,藏起自己一脸的笑容。她知道,谢起不受幻象的影响,所以他虽然和她一样有过去,但进到记忆之城时,他并不会回到过去。谢起不受幻象的影响,所以在那时候,即使艳鬼诱惑他,他也能不动声色。   可是方才……谢起确定意乱情迷了。   那是因为那只艳鬼是朱碧,他才受不起。原来,谢起这样喜爱她。   走在前面的谢起又停下步子,半侧身看着她,眸中火光浮动,幽暗无比,“不行,不能这么轻易原谅你。”   朱碧眨眼,“只要你说,我就做。”   谢起笑了,面色温软,亲昵地走过来,拉过她的手,“你怎样对我,我便要怎样对你。”   朱碧笑容呆了片刻,任他拉着,却不敢挣开。她有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感觉……现在还允许后悔不?   朱碧撒娇地搂住他手臂,“那你答应我,就算以后我再像这次这样走了,你还得来找我,不能像你说的那样,再也不找我,随便我什么的。”   谁知道方才脸色还不错的谢起,听了她这话,脸立马就又沉了下去,甩开她,冷声,“我可没开玩笑,你下次再走了,我绝对不会去找你。”   “……”朱碧叹口气,又厚脸皮地笑道,“那好吧,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谢起看她一眼,脸色没那么难看了,却也不吭声。   他们来到一条小溪边,远离尘烟,四周静谧十分。朱碧蹲在水边,手伸到水中拨动,又侧耳听四周蛙虫的声音,“你也是才来到沙城,怎么知道这样的地方?”   谢起坐在身后,看着朱碧蹲在那里玩水,漫不经心道,“是静女告诉我的。”   “……哦。”朱碧对静女,还是有一些别扭。可她才和谢起和好,并不敢如何提。只能低头拨着水,看莹莹水光裹着自己的手,闷闷不乐。   谢起走过来,挨着她坐,她也没有放在心上。然后,在心神完全放松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巨大的推力,朱碧“呀”一声,一只手将她的身体翻转,按着她的头往水中去。   “谢起!”头被压在水里,口鼻耳眼全浸在一片柔软中,长发如海藻一样散开,贴在她面上,好痒。朱碧慌得大叫,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想起来。他却一声不吭,按着她,突然俯身,吻上她的唇。   她挣扎,想借腰力起来。他却用膝盖压住她的腿,两只手也按着她的肩膀,根本不让她起身。唇上那软滑的东西,在下唇轻轻一咬,便迫她张嘴,舌和舌缠在一处。   火热又滚烫,舌根都开始发疼。可在极致的痛苦后,又是极致的欢喜和渴望。那铺天盖地的亲吻,和起起伏伏的水一起,裹着她,让她或生或死。   朱碧想,完了,我什么都没法想,只能跟着感觉走。   贴着唇的部分移开,朱碧知道他是换气,大脑仍是空白一片,没有多想。谢起仍按着她,声音沙哑,“你不是人,不用呼吸。”   少女上半身和头,都埋在水里。听到了他的话,神智却还是很迟钝,缓缓的,并没有反应过来。   谢起慢慢道,“朱碧,睁开眼,看一看我。”   水中的少女,如他所愿地睁开眼,她看到清冽的水,她的乌黑发丝摇摇散开,席卷四向。再往上,天上很黑,星子光尾极长。那星光,漫天的星光,如同流光一样徘徊,黑和亮的交织,生命的无穷愿想,从水面透过来,那样的亮,映在她灿亮的眼中。   朱碧喃声,“好漂亮。”   她又望着他,隔着一道水光,她轻声,“谢哥哥……你真好。”   谢起低头看着她,从她清澈的目光中,他看到整片天宇的星光璀璨,照亮他的天下。水中的少女,望着他,目中澄澈而干净,想念而眷恋。胸口有什么要跳出来般,不受控制一样,谢起呼吸急促,再次到水中亲吻她。   “有多好?”他低喃似呓语。   “比所有都好,比谁都好。”她唇角含笑,迎合他的寻觅。   他抚摸着她的面颊,扣着她的后脑勺,如痴如醉。他的发丝散在水面上,也湿漉漉的。这一次,他没有再按着她,朱碧却不再挣扎,伸出手臂,搂着他的脖颈,承受着他的巨大喜爱。   衣袂在水中散开,手忽快忽慢地抚摸,身体亟不可待地相贴……朱碧眼中,星光在旋转,好像整个天际的烂漫星河都飞旋着,向她怀抱中飞来。她忽而伸手想去抓住一片星云,碰上谢起的手。   一根一根手指,和一根一根手指勾在一起。十指相缠,相濡以沫。   “呀……谢起!”当他撞进来时,她尖叫着,被他抱出水中。他让她两手扶着岸,自己从身后缓慢进来。当结合时,那种灵魂深处的熨帖,让他们忍不住舒服地叹口气。水在私密的地方温柔缠绕,放松又紧致,朱碧忍不住低头啜泣。   长发遮不住眼中的世界,那辉煌又灿烂的星,飞落着,摇晃着,捣碎了整个天空,使万星都跟着迷乱开来。皓光千里,浮夜耀金,静影沉璧,天地一线。而爱人的心,跟随着天上的星星,走到哪儿,便落地生根。强烈的晕眩,夹杂着即将解脱束缚的快活。   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而我对你的情,纵山河之浮浮,长生而不忘……情愿就这样死去,死在你的怀抱中!让我永远也不要离开你!   朱碧不相信什么永远,可她还是喜欢“永远”“一直”这样的词。它们告诉她,奢望不仅是奢望。   当谢起埋首在她胸前时,朱碧仰着头,滔滔孟天,草木莽莽,岁月无端地沉寂。那天上的明月倒映在水上,余光散了,黑暗也被搅得晃动,静静的星子,又落回到了远处,在夜风中,暖暖地照耀着人间。   谢起温柔地低着头,亲吻她眼中的般若星光,怜惜万分。抱她,亲她,恨不能骨血相融,不分彼此。   少年时,他便想带着她走遍大好山河。而今,在她已经不是人的时候,他终于带着她走山走水,走天走地……他却已经看不到路的尽头在哪里。倘若爱要以死来句读,他是愿意的。   谢起面上的水,滴落在她脸上。不知是溪水,还是泪水。   “谢哥哥,我爱你。”朱碧轻声,靠着他的肩。   谢起轻柔而坚定地抱着自己最爱的人儿,声线黯哑,“我爱你。” ☆、第47章 沙中坟墓   谢起和朱碧悄悄回去,并没有人发现他们。篱笆后的小院很静,院中草木发着泥土的清香,耳边只有虫鸣,并没有一点人声。朱碧指着黑乎乎的屋子,娇声道,“谢哥哥,你师姐他们多幸福。”   “什么?”谢起漫不经心地低着头,为朱碧整理着被风吹散的潮湿长发,并没有留心朱碧在说什么。   朱碧无限向往之,“你师姐嫁人后,跟着自己的夫君隐居此地。没有人在乎他们的过去,翻他们的旧账。你师姐和她夫君一定很恩爱,他们还有那么漂亮的女儿……谢哥哥,我也想要这样的。”   谢起抬头,“你想住在这里?”   “也不一定啦,”朱碧察言观色,“我想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不在乎我不是人的地方,我们再不用到处走了,可以定居住下,过正常的夫妻生活。我也会做饭,会洗衣,还可以学着种菜。我们可以像你师姐他们那样的!唯一可惜的,是我不能给你生孩子……我们永远不会有孩子的。”   谢起怔一怔,沉默。他和朱碧,从来没说到过这个问题。他们成亲的时候,朱碧病弱,又年少。即使是要孩子,那也得很久以后了。而现在……他摸摸朱碧的长发,“你喜欢孩子?”   朱碧眸色微黯,抱着他的腰,“……我只喜欢你。”那些永远不会发生的事,她并不要去想。   谢起笑一笑,和她一同进屋,后话不提。   第二日早饭后,谢休又带着静女坐在桌前玩耍,谢起终于和师姐提出了他此行的目的,“……既然师姐这里一向都好,那我便要履行我当初对师姐的承诺——带静女离开这里了。”   坐在桌前低头玩石子的绿衣少女手心一抖,却仍低着头,没吭气。   谢起那个一直很温柔的师姐,却十分诧异,好像谢起说的是什么笑话一样,“你为什么要带静女离开?!”她的夫君,也别目看过来。这对夫妻眼神里的意思,好像谢起是要拆散他们一家子的坏蛋似的。   跟在谢起身后的朱碧,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她上前一步,拉着谢起的衣袖,看向那一对夫妻,随时准备出手。朱碧毕竟,不再是一开始总需要谢起保护的弱女子了。   谢起沉默一下,问,“不是师姐说让我十年后带静女离开吗?”他还掏出那封信,给对方看。   那对夫妻急忙地揭开信,反复看好几遍,“字迹……是我的。可是,我并不记得我写过信给你,让你带静女走啊。”谢起师姐疑惑看他,“师弟,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谢休站起来,也不玩闹了,看着他们。只有静女依然坐着,摊着自己雪白的手心,任那枚小小的石子,在自己手心滚动着。朱碧觉得,静女给她的感觉,从来没变过,总是和周围格格不入。她是的世界,所有人只能从她的世界路过。   谢起侧头,看向静女,似在等待着她说什么,或做什么。可惜静女毕竟不是和他灵犀相通的人,一直安静地坐着。父母和叔叔的话,好像对她一点影响也没有。   师姐的夫君一惯沉默是金,这会儿终于开口,“字迹是很容易模仿的,你可能真的弄错了。我们夫妻可以照顾自己的女儿,并不需要他人插手。”   谢起静静地看着他们,眉棱骨颤抖一二分,然后垂下眼皮,温和地、淡然地笑,“那么,一定是我弄错了……耽误了师姐你们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我想,我们也该告辞了。”   那对夫妻松口气,幸好谢起没有胡搅蛮缠。   于是,谢起他们收拾行李,出了院落。又是静女出门送他们,彼此沉默无言。   临走前,谢起回身,看着静女,“……你当真不走吗?”   朱碧奇怪地看谢起一眼,他这话好没道理。   静女摇摇头,声音还是那样好听,“我要在我爹娘身边。”她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眨呀眨,娇丽灵动。一身绿衣站在风中,玉立亭亭。还伸出手,冲他们摆了摆。   谢休舍不得,“……好漂亮的姑娘。”   朱碧横他一眼,拉过谢起,“走啦!”   这一次,他们成功离开了记忆之城,他们的马车还一直停在城门外。都一天一夜过去了,城门前依然人迹罕至,举目只有一片沙漠。   谢休怅然回头,“我们就这么走了吗?那信真的是假的吗?”   谢起淡声,“先离开这里吧。”   朱碧一直看着谢起,她那样了解谢起,谢起是不喜欢管闲事,可事情一旦扯到他的身上,他又是绝对不会半途而废的。虽然那对夫妻说信是不对的,可是谢起也不应该轻易就点头了。这不是谢起的风格。   谢起回身时,看到朱碧站在马车边,倾身看着他,眼珠子黑漆漆的,全是对他的关切。谢起愣一愣,笑着揉乱她的发丝,“乖,先离开这里。”   朱碧被他弄得呜呜两声,小猫一样缩着身体,“记忆之城,真的不对劲吗?谢哥哥,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谢起默片刻,“我也不知道,我想……我还要想一想。”他回头望向记忆之城,好久不说话。他只是觉得,这里很不对劲。他总想,这是不应该存在的。   朱碧说,自己从记忆之城中,回到过去。但又说,那过去其实是假的,会抽离出另一个空间,却不是现在状态和未来状态,只是由那个过去延伸的而已。   好多人走进记忆之城,再也离不开这里,他们已经见识过了。好多人经过这里,却不知道这就是记忆之城,他们也可以理解。可是那些人……那些无视异象,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中的那些人,又是谁呢?   如果这是沙漠中的一座城池,雨水充沛,食物充足……怎么会真的,这么多年,少有人烟呢?   谢起记得自己一路行来时,有些沙漠中的绿洲和稀稀落落的村落,那里都只是正常的人间。不会像记忆之城这样,从进城门那一刻,里面的天地,和外面的天地,分成不同的世界。   ☆☆☆   黑夜中马车辚辚,在颠簸中,多日疲惫的少年已经睡下,朱碧为他盖好衣袍后,便推开马车门,坐到谢起身边。她推推谢起,“你要不要睡一会儿,我来替你。”她是不用休息的。   谢起摇头。   朱碧托下巴,侧头笑眯眯地看着他,直看得谢起斯文的脸上开始发烫,回头,“怎么了?”   朱碧道,“你有心事,却不肯告诉我。那么,让我来猜一猜。”   谢起噗嗤笑,“好呀,你猜猜看。”   “静女身上有问题对不对?”   “……”谢起立时看她,“你发现了什么?”   朱碧坐直身体,慢吞吞地靠过去,抱着他的手臂,酸溜溜道,“我一开始是吃醋,觉得你好关注她。从我们进门的那一刻,你眼睛就不离开她。就算她真的很漂亮,远比我漂亮,你也不至于一直盯着她吧?后来,你甚至还主动跟你师姐说,要带静女去逛街。那时候,我都要气死啦。就连离开时,你都好像舍不得静女似的,总是时不时就瞅她两眼。”   谢起笑着捏捏她的鼻子,“原来是醋了?可是月刹比静女还要漂亮,我也没有一直盯着看呀。你虽然不是顶漂亮,但我还是挺喜欢你的小鼻子小眼的,放心吧。”   “喂喂喂,你又不是绝世大美男,这么攻击我的长相真的没问题吗……等等你不要跑题!没错,所以我想,一定是静女身上有哪里不对劲。”朱碧扁着嘴在他腰上掐了掐,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又被他的话题带偏。她和谢起说话总是这样——谢起老喜欢逗她,然后说着说着,他们就跑题了。   朱碧咳嗽一声,想了想,却不解,“可是哪里有问题?她确实是人类少女,顶多武功高强,沉默安静。这也算不得问题吧?要说有问题,才应该是她那对父母……你说过,你师姐明明大你十五岁的。”   谢起笑着看她,“没错,她大我十五岁。没有人,可以随着时光的改变,却不留痕迹的。你说,她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变呢?是吃了什么妖怪内丹?”   “你又胡说八道,连你师姐都编排,还妖怪内丹呢,”朱碧先是被他逗笑,后想起他话中的深意,寒夜中,朱碧不禁打个寒颤,他讲得好恐怖。她紧紧靠着谢起,摇摇他的胳臂,“可是你不是说静女不对劲吗?她哪里不对劲?”   谢起看着黑色的天幕,和那一望不到尽头的沙漠,慢吞吞道,“她身上,有起尸书。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看到起尸书了。”   “什么叫起尸书?”马车里睡觉的谢休也爬了出来,拍着身上的鸡皮疙瘩问,“你的意思,不会说静女是鬼吧?!”然后他喃喃,“我就说嘛,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原来她不是人啊……果然是红颜薄命呀。”   朱碧失笑,推开谢休硬插到她和谢起中间的毛茸茸大脑袋,“静女绝对不是鬼,如果她是鬼的话,我会感受到的。但是谢哥哥,我也不明白,什么是起尸书。”   谢起慢慢告诉他们,起尸书,是一种古老的咒术。他自承受流光给的原字后,许多字句便自成咒语,封印妖鬼。而流光给的那本咒语书,其中提到过起尸书。起尸书,是很久以前,操纵尸体的一种禁咒,它不是念出来的,是用笔画出来的。许多邪魔怪道,曾用起尸书混乱人间,造成了许多尸体的群魔乱舞,人间一度成为死尸的世界。后来,神鬼不享的年代到来,世上再难有灵力那样充沛的人,也很少有人能学会复杂的起尸书。起尸书消失匿迹,已经很多年了。   而谢起自继承原字,便好像对这些咒术无师自通一样,能够一眼就看出来。更何况,静女身上的起尸书,像一个磁场般,能把人吸引到她附近。谢起一眼就认出起尸书,却也不解,为什么静女身上的起尸书,会有磁场一样的作用。   谢休惊得差点从马车上摔下去,“起尸……你的意思,难道不是说僵尸吗?!静女不是鬼,成了僵尸了,天啊!”难道他一直在和一个僵尸玩吗?这太可怕了。   谢起竟然没有否认,犹豫下,“可以这么理解。”   朱碧有些不喜欢谢休的语气,“她并不是死人!她身上没有阴气!”   谢起看她一眼,“……可能是将死之人。”   朱碧身子一颤,瞪大眼。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一斜,车轮撞到什么。这就是夜间行路不方便的地方,这样的情况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三人很熟练地跳下马车,去看马车轮子卡到了什么。   然后,朱碧一把抓住谢起的手,“你们看!”   谢起和谢休抬头,看到朱碧眉心发着红光,手掌并拢,低头施法,双手挥开后,脚下的沙漠像水一样,往四面退开。许多年沉下来的风沙,被她的法力震开。   不可思议的一幕,在月色下显现出来。   夜色深暗,那黄沙分开后,雨后初笋般,一座座坟墓开始显露出来,阴气沉沉,森严又默然。这一座座坟墓,被风沙盖住,如果不是卡住马车轮子的那一个碑角,如果朱碧不来看一看……谁也不会看到这样的景象。   突然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坟地中,前后左右全是墓碑,许许多多的悲喜,在时光中,不见天日。在无数光阴都过去后,这些墓碑,就在这里,清楚而又沉默地展示它的存在和意义。世事如观,久远的生命被掩埋,今日得以重现,不论真相是什么,除了悲哀,还是悲哀。   朱碧自己也被突然出现的这么多坟墓给吓住,白骨森森,幡子飞舞。她苍白着脸,往后靠。谢起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走向那人头一样多的坟墓堆里。   “谢、谢哥哥……你不要去……”朱碧颤声,她很是害怕,手脚都僵了。   但谢起已经走过去了,她没有能拉住他。只能跺跺脚,跟随上去。想起谢休,她回头,看到谢休脸色惨白地靠着马车,一动不敢动。朱碧叹口气,只能忍着害怕,去追谢起。   谢起走过许多墓碑,借着清冷的月色,看那墓上的名字。他走的飞快,朱碧在身后难以追上他。直到他停下来,在一座墓碑前蹲下,朱碧才抓住他的手,害怕道,“你、你在找什么?”   谢起握住朱碧冰冷的手,指着墓碑上的名字给她看,语气微妙,“阿碧妹妹,你一定不知道,我师姐的名字,叫曼砂。”   朱碧蹲在他身边,随他一起看去,只见那冰冷的石碑上,字迹浅淡,却清晰:刘氏曼砂之墓。   那一刻,他们的手脚,都是冰凉一片。彼此对视,眼中都是惊恐和迟疑。   如果这是谢起师姐的坟墓的话……那他们在记忆之城看到的师姐,又是谁呢?   如果谢起的师姐已经死去,却能出现在记忆之城里……那么,朱碧还敢确信地说,静女不是鬼,是人吗?   记忆之城,它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掩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第48章 客栈暖情   等到快黎明的时候,谢起他们的马车到了一个破旧的村落。朱碧包裹着黑色斗篷,遮蔽即将迎来的日光,从马车上跳下来。只见天将亮的地方,披着斗篷的少女被青年拉着,一同走进一座村中最热闹的客栈。那少女,虽然周身都被黑袍包裹着,看不清脸,但行走间妖娆的姿态,从斗篷中露出来的眼眸清亮而妩媚,仍是不动声色间,就让人**蚀骨,呆呆望定。   朱碧感觉到谢起握着她手的动作猛地用力,她看向谢起发黑的脸色,心知是自己造成的影响,便也不敢多说什么。如今,她虽然大多时候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但艳鬼自带的魅香,仍会不经意间流露。无论是她还是男人,都会受此影响。最好的法子,还是她尽量离男人远一些吧。   他们要了两间客房,谢休便撑不住,打着哈欠去睡觉了,谢起和朱碧自然也跟着去另一间房。谢起要小二送水到楼上,他要先洗浴。朱碧站在一旁,看着他和小二,好是无聊。   热水送上来后,小二退去,谢起见朱碧坐在桌边托着下巴看她,便勾勾手邀请,“要不要一起冲一冲?”   朱碧身子一抖,想起那晚上在沙城被埋在水下的感觉。她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谢起下半身,迟疑下道,“那个……你要节制。我听说,太多次对身体不好。”   谢起本来只是逗逗她,没真想鸳鸯浴什么的。可听到朱碧的话,站在屏风后解腰带的青年手指一僵,“你想什么呢,思想太龌龊了吧。我只是问你要不要洗一洗身子而已!”   他笑着从屏风后站出来,衣衫松垮垮地拖曳,手上拿着一根腰带,真心道,“不过阿碧妹妹这么有兴致,就来一起鸳鸯浴吧。”   她、她才没有那么饥渴呢!明明是他自己说得那么暧昧,才让她误会了的!   朱碧手捧住脸,脸红红的,跳起来钻出屋子,“谢哥哥,你好好洗澡,然后睡觉吧,我不打扰你了。”飞快关上门的时候,心跳还是咚咚咚的。   听到里面青年一声低笑,压在嗓子里,让她脸更红了。尤其是那晚的感觉好舒服,她一想起来,身子都觉得酥软。朱碧连忙摇摇头拍拍脸,制止自己再想下去。   好一阵子,靠在门上,朱碧平静心情,想着自己左右无事,又不用睡觉,便到楼下坐一坐吧。说不定能听到什么重要的情报呢?   她想一想,觉得在客栈中,只要不见到阳光,她也是没危险的。   这个村落是附近唯一的通处,如果不是谢起之前着急找她和谢休,也应该走过这里的。m4xs.com作为进出沙漠必经的地方,村子很是热闹。即使是在大白天,一楼的大厅中也是熙熙攘攘,三四个拼一桌,喝着酒,聊着天,天南地北的,很是快活。因沙漠中怕热,大厅里更是挂着厚厚的帘子,挡住外面的烈日,而里头烧着旺盛的炉火,再喝一杯滚烫的酒,煞为暖和。   朱碧一下子就对这个客栈很有好感。   她找了角落里靠着暖炉的一张桌子,又点了一盘花生豆,就坐下来慢慢吃着。她穿着斗篷,又把自己包的密不透风,就算有人看过来,也会想着这个女人不想和人打交道,便也不会来打扰她。   于是朱碧乐呵呵地坐着吃花生,又无聊地听着大家伙儿的聊天。她一来奔波数日,到这会儿神色才放松下来,周围又暖烘烘的,让她懒洋洋的什么都不想做,身子便越来越低,最后撑不住趴在桌上假寐。   一会儿,有人敲敲她面前的桌子,她抬头,看到谢起站在跟前,长发半干,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清香,坐在她对面,冲着她笑,“在这里睡,嗯?”   朱碧看到他,困意便全消了,揉着眼睛坐直,“我不困,就是没事干,眯一会儿。”她看着谢起,“你不睡一会儿么,下来做什么?”她看到,因为谢起下来坐在她对面,一直无人关注的他们这桌,招来了不少女人的或明或暗的火热目光。   谢起平时冷着脸还好,但他一旦温柔雅致起来,那张小白脸就极为招蜂引蝶,朱碧一路上都很习惯了。好在,她也挺吸引男人的,两个人算是半斤八两,打个平手了。   谢起拿过她的茶杯,将凉了的半盏茶喝光,才道,“你也上去洗一洗自己吧,我在这里眯一会儿就行,顺便练会儿内功。”   朱碧知道,像他这样常年习武的人,都是时时刻刻不忘练功的,便也点头。并且,谢起的提议很吸引人。她虽然是艳鬼之身,即使不洗澡,身上也不会有异味不会变脏,可是刚从风沙里过来,朱碧心理上仍觉得不舒服。当然,谢起也可以在上面睡,不过——她看了看客栈中来来往往的人,明白他是想打探些关于记忆之城的事情。便点点头,上楼去了。   朱碧回到自己房间之前,还去隔壁看了看谢休。没办法,谢起不知道是故意还是刻意,总是忽视掉自己这个弟弟,做什么都不想着谢休,而谢休也从来不麻烦谢起什么,就是有事也找朱碧说。对此,朱碧从一开始的纠结,到现在的淡定。她知道谢起在想什么——谢休必须习惯没有他们的生活,必须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少年的成长啊,如果舍不得让他一夜间长大,便要慢慢磨砺。   她去看了看谢休,给他盖好被子,才回去洗澡。中途遇上送水的小二,又交代等谢休睡起来,也让他洗浴一下。然后朱碧才回房,慢慢洗了澡,等晾干自己的一头长发,算算时间,两个时辰都过去了,该到晌午了。她才下去,找谢起,当然,她并没有忘记披上那能把她整个人盖住的黑斗篷。   在角落里的桌前,花生豆已经吃了一半,桌上只有一个杯子,里面的茶水也喝了一半,丢在青年手边。而青年一手支着头,一手平放在桌上,闭着眼休憩。炉火的光照在他俊秀的面上,睫毛又浓又长,敛下眼底一片阴影,甚是动人。   当他睁眼时,可以傲然成天山冰雪,也可以温柔成一江春水。   而当他闭目时,身上迫人的气场消除,只安静地坐在那里,世界就跟着他一起静下去了。   朱碧一直认为,男人不用长得太精致,那会让女人有压力。但也不要太粗犷,想象满身肌肉男,呃,她还是挺有压力的。而谢起的长相,介乎粗犷和精致之间,秀丽斯文,对她来说,刚刚好。   谢起似察觉到有人盯着自己的火热目光,眼睫颤了颤,睁开眼,看到是朱碧时,他又合上了才掀起的眼帘,坐着的姿势都没换一下。   朱碧莞尔,谢起认为自己对他是无害的。   可是这样好看的谢哥哥……让她坐在对面,怎么也看不够,反而越看,心跳越快。   朱碧吞吞口水,摸摸自己发烫的脸颊,眨眨眼:哎呀,她变得这样饥渴么?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可是一会儿,目光又转到谢起身上,定定地看着他。谢起应该是能感觉到她目光的,但或许是累了,懒得睁眼,便一直没动没说话。   朱碧端着茶杯喝茶,连喝好几杯,都没让自己心底的那点儿渴望消散。她抿抿嘴,低下眼,用余光看四周。发现客人喝酒的还在喝酒,艺人弹奏的还在弹奏,没人注意到他们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那么,亲一口,应该没关系的。   她不知道自己可以在人间呆多久,便也不想压抑自己的感情。及时行乐,至少要在能在一起的时候,留下快乐的记忆。而谢起,就是她留在人间的所有快乐呀。   朱碧站起,挪到谢起身边时,手里面已经布满一层汗。她俯□,盯着谢起沉静的面容,然后手放在他肩头。谢起感觉到一层阴影罩下,是朱碧站到他身边,而且放在他肩上的手有些颤抖。他睁开眼,就看到朱碧俯□子,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他的唇。更因为少女紧张,牙齿磕上牙齿,让他吃痛地皱眉,“唔”闷哼。   温暖的炉火荜拨,火焰跳跃着,浮上彼此的双眼。在炉火边上,那暖和的温度从皮肤渗到血液中去,是让人心安的温暖。朱碧本是想轻轻亲谢起一口,就移开,没想到他突然睁开眼,吓了自己一跳,一慌张,更是不小心咬到谢起的下唇,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   谢起眉头就那么一跳,看着她。   黑色斗篷中,朱碧感觉到自己的腰肢被握住,被他一拉一扯,半坐在他怀中。而他侧了侧脸,离开了她的唇,摸摸自己被咬破的嘴角,谢起低声,“你是要用这种方式谋杀亲夫?”   “不是……”朱碧快要哭了,又怕被人看到,便深深地低下眼,满心沮丧,“我就是想亲一亲你。”   谢起惊讶,“有你这么亲的吗?”看朱碧瞪他一眼,他换个表达方式,“你想怎么亲我?”他眼中分明写着:难道你没亲过我吗?   朱碧站起来,心情不快地要往对面坐,“只是想……像你亲我时那样亲,不是我亲你的那个样子。”如今被谢起点破,她也不想了,敷衍两句。   但就这随便一句话,谢起居然听懂了。抱紧她欲离开的腰,轻声,“不会舌吻?来,我教你。”   “不要……”朱碧被他吓着,这是大庭广众的客栈中哎!虽然只是一个小角落,但不代表没人会不偷看吧?   但谢起已经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拉下她的脸,吻上她的唇。两唇相贴在一处,他并没有向以前一样立马不管不顾,只是轻轻地撩拨着她,轻描淡写一样,只在四周打转,让朱碧紧张的心神慢慢放松下来。   说起来,每次谢起吻自己,朱碧都觉得舌根疼。所以她有时候,是挺发怵他的亲吻的。可是这一次,他一点也不着急,只撩拨,不主动,唇和唇紧紧是挨着,便让朱碧觉得欣然。她仍有些紧张,伸出舌尖舔他的唇角,他如他所愿张开嘴,可她还是不小心撞上他的牙齿。   斗篷中,谢起的手揉搓着她的腰,哑声低笑,“不要急,我又不会跑。”   慢慢的,谢起一点点指导着她,占着被动一方,务必让朱碧先放松下来。他们越挨越近,声音越来越低,喘息也越来越急促。等到谢起回神的时候,他整个人靠着墙,被朱碧压着。朱碧的舌和他的舌,在他的口腔中纠缠,激烈地吸shun着里面的每一寸地方,极具挑逗性。对方的呼吸争先恐后地吸进他的鼻腔,让谢起抓着朱碧腰肢的手更加用力。   等到这个吻结束时,两人都感觉到呼吸困难,相贴的身体也在发生着变化。   朱碧笑起来,“我真喜欢这样,亲一亲你,就觉得再大的困难也没有什么了。”   谢起拍拍她翘翘的小臀,哑声,“男人和女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面对情爱,女人只要亲一亲、抱一抱,便能得到满足。可同样的满足感,对男人来说,只有上·床才能得到。   朱碧红着脸笑,她知道谢起的言外之意是什么,也知道谢起想要的是什么。他怕吓坏了她,总是将就着她。可她不能不体贴不是?朱碧豪气道,“唔,你很难受是不是?我们回房吧。”   谢起眼亮,亲亲她的眼角,就站起来,要搂着她上楼去。   但在两人身后,他们听到了新来的客人的讨论声。   一个问,“大头啊,你家弟弟还没回来呢?”   另一个汉子闷声答,“嗯。”   旁边有人给解释,“他们家有兄弟二人,弟弟七年前备货,一直到现在,他家老母病痛缠身,小儿却生死不明,不知道在哪里。”   有人嘿嘿笑,“还能在哪?自然是那个‘微雨城’了。这么多年,多少人一进那个城就失踪,又不是第一次了。”   朱碧和谢起站起,侧耳听着。   却是陡然,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什么‘微雨城’?”   有人好心道,“老伯,你才来这里,不知道很正常。我们沙漠中有个‘微雨城’,很奇怪,人一进到里面就失踪,再也找不到,邪门的很。现在大伙儿赶路,都绕着那里走。老伯你也要小心,千万不要进那个城。”   老汉沉默片刻,慢吞吞道,“什么‘微雨城’?十年前,‘微雨城’就不在了,从人间消失。你们说的,又是哪个‘微雨城’?”   “……!”朱碧和谢起一起回头,看向那些人,寻找说话的老人家。 ☆、第49章   老汉的话,不仅让谢起他们吃惊,客栈中诸人也很吃惊。一时间,热闹的客栈突然冷场,寂静无声,众人面面相觑,看着老汉,嘴角颤抖,眼底写着恐慌。   那个叫“大头”的年轻汉子冲过去,把矮小的老人一把抓住,喘气剧烈,“你、你在说什么?!我弟弟七年前还去到那里,那个城明明就在,你怎么说它不在了?”   老汉也有些慌了,这么多人看着,有些胆怯,又细细问了那“微雨城”的方位,迟疑一下,“哦,可能是我记错了,这世上重名的地方不少。”   众人惊惧又茫然,还是一直低头拨算盘的掌柜说道,“老人家您都这么大年纪了,记错事情也没什么。‘微雨城’是肯定在的,前几年,不都还有人不怕死地要进去吗?后来啊,出来的是出来了,出不来的,也一直出不来,大家都当他们已经死了。就是前段时间,有人出门办货,还经过那里,看到那个城门。当然,我事先提醒过他,他没赶进城门,绕道走了。可是至少,‘微雨城’现在,它还好好地存在呢。”   老人赔笑道,“我年纪大了,记错了、记错了。”   众人这才重新说笑起来,喝酒聊天,忘了刚才的不快。而那个老人,也像是压根忘了自己之前的话题,重新坐下来吃自己的,喝自己的。自然还有些疑惑的,跑过来问他,他也一个劲地摇着头,说自己“老了,记性不好了”,再不肯向之前一样说话。   朱碧看向谢起,谢起迟疑一下,“我们先上楼吧。”那老人不愿意多说,他们也不好趁火打劫,非要逼问什么的。一切,看机缘吧。朱碧低声应,自然随他。   但有了这么一桩事,一下午,谢起和朱碧都没有心思。等到晚上时,他们再下楼吃饭时,正好看到那老人家吃了最后一杯酒,一抹嘴,收拾好自己的包袱,佝偻着腰出了客栈。谢起和朱碧立即也不吃饭了,跟了上去。   他们一路跟着那老人家,等待时机。老人慢吞吞的,脚步蹒跚,走过热闹的市集,看看停停,越走越人迹罕至。一直到一个四周无人的破屋前,那个老人才停下来,沉声,“你们跟着小老儿一路,意欲何为?”   朱碧一惊,没想到他们两个会被发现,看来这老人不是普通人物啊。   谢起笑一笑,拱手上前,“老人家,我和我妻子之前在客栈,听到你说起‘微雨城’。我们夫妻有些好奇,便跟上来,有些事情想问问老人家。没想到惊扰了你,真是抱歉。”   老汉转身,看到月色下的男女,均是容貌甚佳之人,站在一起,金童玉女一样般配。可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他声音在喉咙里咕隆一阵子,“小老儿多说过了,记错了,你们不要再找我了。”   朱碧开口,“我们刚从‘微雨城’回来,不过有人跟我们说,它还叫‘记忆之城’,‘沙城’。倒是‘微雨城’,我很少听到。”   老人本来浑浊的目光猛然间变亮,直直看向这对年轻人。男子神色淡然,不惧他迫人的气场。女子也笑盈盈的,耳边明月珰在夜中前后摇晃,等着他的答案,也没有丝毫犹豫。   半晌,他吐口气,疑惑道,“你们当真是从那里回来吗?我听说,这么多年,少有人能走进那里,还能完好地回来。而少有的那几个能离开那里的人,对‘微雨城’的评价,也不过如此,和旁的城镇没什么区别。”   谢起眼睛闪烁,“看来,你果然知道一些东西,却没有跟客栈中那些人讲。”   老人呵呵笑两声,笑声极为悲凉,漫声道,“有什么好说的?不会发生的事,要我说什么呢?已经发生的事,又要我说什么呢?即使说出来,别人便会相信么?”他看着那对年轻人,“你们呀,也不好太好奇,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再想着那里了,好好过日子吧。”   谢起不理会他的劝说,只道,“我们来的路人,经过一个坟场,应该很多年了。”   老汉身子轻轻一晃,脸色沉下,他看着谢起和朱碧,而那对夫妻,也回以他沉默。他心中明白,这对夫妻,必然已经知道了什么。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敢跟人提起的秘密,终于也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吗?   老汉苦笑,“好奇心会杀死你们的,不过,我已经憋了好多年。如果你们想知道,我会告诉你们的。”   ☆☆☆   他们在破屋前面,席地而坐。老人靠着墙,抬头看着天空皓然月色,道,“十年前,‘微雨城’也有这么亮的月光。那时候,谁会想到,它会一日陨落呢?”   老人说,他曾经也是“微雨城”的居民,十年前,微雨城遭受瘟疫,一座城池的人,没有一个活下来。那年,他被自己远嫁的女儿接过去住了几个月,回来的时候,黄沙漫漫,看到自己的故乡,成为了一座死城。   他把城中的人,一个个抬出来,独自挖坟墓,然后埋葬,给他们一个个刻着墓碑,然后坐在坟墓里,嚎嚎大哭。哭只是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只因为一场瘟疫,所有的亲人朋友全都死亡。哭自己还要承受如此剧痛,不能和他们死在一起。   那曾经是他的故乡啊,是沙漠中最繁华的城。许多人在街上行走,小贩们大声吆喝,妇人们到处串门,小孩子笑声洒一路,当街卖艺的满怀豪情,围观的百姓高声叫好。彩旗招摇的酒楼里客人探头往下看,乞丐从行人脚下数着一枚枚铜板。   曾经,真的很繁华很热闹。然后,倏然间,那么温柔、又那么肯定的,一去不复返。   朱碧心中,不禁袭过一阵极淡的悲凉。老人曾在那里度过大半生,如今,却只能对陌生人,轻描淡写地提一句。在她心里,那些藏着的、永远无法说出口的思念,有多深呢?   “可是……现在为什么还有一座‘微雨城’呢?不是已经消失了吗?”朱碧问。   老人像没听到她的问题一样,仍然在回忆——   “我知道那里每一条街道,熟悉那里的每一个角落。可是从我一个人挖坟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它会成为过去。黄沙会掩埋它,没有人会知道它。那时,我又怎么想到,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城镇出现。”   老人点头,“第二日,我打算离开投奔我那出嫁的闺女时,看到前方,又一座‘微雨城’出现。城门,和原来的一模一样。我几乎以为前一日我只是做了一个梦,那些人都没死。我心神恍惚,想进城看一看。可是不巧,陪我一起回来的旅客中了暑,我就照顾了他几日。等再想进城的时候,我们已经知道,所有进去的人,都再也没有出来过。想来,我得感谢那个耽误我的旅客,不然,小老儿我当年,一定也是再也离不开那里了。”   朱碧沉默许久,开口,“你以为,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老人家悲怆道,“我只知道,我认识的‘微雨城’已经死了,我认识的所有居民,都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那座城,为什么会出现。想来,是苍天不忍心美好消失,来弥补的吧。”   谢起嗤笑,“不忍心美好消失?那是所谓的美好吗?一座吞噬过客的城池,也能称之为‘美好’?我倒认为,是送给人间的地狱。”   老汉没有反驳,那都是事实。他以手盖脸,“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敢进那座城。我虽然想念故人故土,可我同样怕死。我也怕,我进去后再也出不来。这么多年,我拖着老弱病残之区,四处走访从那座城里活着出来的客人,想知道那城里的现状。我起码拼凑出,那城里的每个人,都是我认识的亲朋好友。他们在那里活得好好的——可是我明确地记得,我是怎么把他们的尸体从城中拖出去,埋葬的。那些人,虽然和我的故友们长得一模一样,可能记忆也一模一样。但是,我不敢去确认。年轻人们,你们也进去了不是?你们能告诉我,我的那些亲朋好友,他们还是我认识的那些人吗?”   他声音怆然又苍凉,心酸无比,“他们到底,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呢?”   朱碧站起来,“你其实很确信,‘微雨城’和它的城民,已经死了。而现在的‘微雨城’,你只能说它和以前的‘微雨城’非常像,可是事实上,真正的‘微雨城’,其实是那被你亲手挖出来的坟场。你的亲朋好友们,他们在那里安眠。”   老人垂着头,默默无语。   谢起也站起来,突然问,“城中有没有一对夫妻,男的是术士,姓刘,他的妻子来自异乡,叫曼砂……”   老人缓缓点头,奇怪地看着谢起,“有的。你说的是刘先生,他是我们城中有名的术士,远近好多道士什么的都喜欢找他。虽然我们这些老百姓,根本不懂他整天什么也不做,有什么厉害的,且他性格怪癖,从来都不跟我们多说话。但当年,也算是我们城中一个知名人物吧。后来,他娶了妻,更是和妻子住的离我们很远……可是即使是学会通天法术,灵力高强又有什么用?他终究是人,不还是死在十年前的瘟疫中吗?他并不比旁人好很多。”   老人张开话匣子,便不停。他确实好多年没跟人说了,谁会相信他看到的呢?眼前这对年轻夫妻感兴趣,他便想把所有的秘密都说出来,絮絮叨叨,永不停歇。   谢起拉着朱碧欠欠身,向老人礼貌一点头,便转身欲走。老人却似想起什么般,突然道——   “……对了,有一件很奇怪的事,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想透。那晚,我在坟墓中哭泣的时候,看到树梢后有一个五岁小姑娘。她的脸在丛树后一闪而过,我追过去时,已经看不见了。后来我想着,刘先生夫妻都死了,他女儿自然也活不成。我看到的,应该只是幻觉。我一直以为,那一晚看到的,是幻觉。可是你们,会不会告诉我,那晚我看到的,并不是幻觉?”   “静女没有死?!”这是朱碧的第一个反应,当即转身看着那个老人,“在当年的那场瘟疫中,只有静女逃过一难吗?”   老人笑,“坟场没有她的坟墓,不是吗?我也想知道,静女是不是还活着,活在那个我永远不敢去往的‘微雨城’中?”   谢起慢慢道,“我也不知道,但我想,我们马上就会知道答案了。老人家,你不妨跟我们走一趟。你可以等在那座城池的外面。而我们,将进去揭穿真相。”   老人缓缓地点头,一个劲地点头。这么多年,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刻。他终于站在了真相之外,只要一推门,便能知道所有答案。但其实,他心中或许已经知道答案,只是不敢承认而已。   第二日,谢休下来,发现他们的马车,又多了一个老人。谢起说,“你不是一直可惜静女吗?我们现在就回去,带静女离开那里。”   因为,静女可能真的是记忆之城里,唯一活着的人。她身上有起尸书,她和所有人都维持着特定的距离,她安静而寡言,她对一切事物都没有好奇心——静女,她可能和眼前的老人一样,目睹了当年的过往。而她,更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道真相的人。   那座繁华的、和所有城镇一个样子的“微雨城”,在妖魔界,被称之为“沙城”,也叫“记忆之城”。整座城,都是一座死城。只有一个活人,在里面,很多年了。   很多年前,他师姐就写信,请他带自己的女儿离开。   而现在——   谢起微微吐口气,他们,马上就能看到真相了。 ☆、第50章 飞沙散去   谢起和朱碧他们再次来到记忆之城。城门依旧,人迹荒芜,和之前没几样区别。留下老人家独自坐在马车中等待,其他三个人,重新进入了记忆之城。   还是离开时的模样,直到来到篱笆墙外。那对夫妻坐在院中喝茶,绿衣少女坐在他们对面,一家三口都在。   “静女……”谢休招手要打招呼,被朱碧噤声。   他们看着那院中三口,静静无声。   妻子倒茶,“静女,来,你出去玩了一天,喝一口。”   静女用珠玉落银盘的声音,慢慢地说,“我不累,不渴。”   丈夫笑道,“你娘为你煮了好久,可不要浪费她的心血。”   朱碧有些讶然,原来,那个面具男子,面对自己的女儿时,并不是如外人那般沉默寡言?而那个从来不主动说话的谢起师姐,也会主动和自己女儿说话?   然后,他们看着,那对夫妻陷入沉默,静女也沉默地看着。   风缓缓过,静女轻声,“再来一遍。”   妻子倒茶,“静女,来,你出去玩了一天,喝一口。”   从朱碧他们的方向,看到静女就那么安静地坐着,侧脸融入黄昏中,看不清表情,但她没有再开口。   丈夫笑道,“你娘为你煮了好久,可不要浪费她的心血。”   静女看了半天,又道,“换一个。”   谢起和朱碧感觉到风沙起,院中情形竟然开始变动。再停下来时,少妇拿着一件小衣,笑盈盈,“静女,来,试一试。”那是小孩子才穿的衣物,像静女这么大,根本已经穿不了。   静女道,“我穿不下。”   少妇却不理她,只道,“来,穿起来真好看,我的静女是天下最漂亮的孩子。”   丈夫笑道,“你别总是夸她,小孩子不经夸。”   这个情形,又重复了好几遍。然后世界沉寂,一家三口又陷入沉默中。   谢休已经惊呆了,愣愣地看着,说不出话来。而朱碧和谢起,经过流光的古画后,已经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这里的过往回放,一遍遍地重复……却是随着静女的心意改变吗?   黄昏下,静女站起来,绕过那对夫妻,向屋中走去。然后她感应到了什么,转身,看到了篱笆外的谢起他们。她漂亮的眉眼染上一层淡金色,却抿抿唇,“你们来了。”   朱碧和谢起走进来,看着她,没说话。谢休却迫不及待地奔过来,拉着她的手上上下下看,“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哥哥说,你身上有起尸书。静女,你不是人吗?”   静女道,“原来你们连这个也知道了。”   朱碧问她,“你曾经说,你不能离开这里。你是被困在这里么,静女?”   静女慢慢摇头,缓缓道,“这座城,是我父母用生命化出来,用来保护我的。其实我也一直不知道,我早忘了当年的事。直到最近,叔叔你们来到这里,带来奇怪的讯息,我才慢慢的,想起了当年的那些事。”   她的说话声音很平静,像是所有事都和她无关一样,“我赖以生存的沙城,是根本不存在的。”   ☆☆☆   五岁的静女,对父母的认知,并不比同龄孩子更深。她只知道,那两个大人,会无条件对她好,会永远原谅她。他们不要求她做任何事,她每天,只需要乖乖吃饭,睡觉,然后出去玩,回来后沾着一身汗,又哭又闹地洗澡,睡觉。第二天,又重复这样的生活。   并不会觉得幸福,因为根本觉得理所当然。   “我娘为什么对我好?我是她的女儿,她当然要爱我了,她不能不爱我。”   “我爹老是不跟我说话,可我喜欢跳到他身上,撕他的书。反正他凶我,我只要大哭,他就拿我没办法。”   “爱?我才不爱他们呢,天天要我读书练武,要是没有他们,我就更开心了!”   五岁的静女,不知道什么是生死。   有一天,她爹娘再也不许她出门玩,她闷在家里,哭哭啼啼,可爹娘就是不理她。爹娘在屋外说什么,她爬下床,从门边摸过去。在院子里说话的娘看到她,愣一下,过来把她抱到门槛上坐下,从怀中找出一袋茴香豆给她,低声,“静女,爹娘在和人商量事,你乖乖的,不要说话。”   她点头,坐在门槛上吃东西,温暖的灯从她身后的门缝里流淌出来。她仰头,看到爹娘在和一个女人说话,嘀嘀咕咕,什么“死了”“瘟疫”之类的。   她咀嚼着葡萄干,用不谙世事的一双黑眼珠看着尘世,父母和人不停地说话,摇头,送东西,叹气。然后她觉得好累,昏昏睡去。醒来时,星光下,发现爹抱着她,她抱着茴香豆,她被送进暖和的被窝里。   小女孩打哈欠,“爹,我娘呢?”   父亲给她换衣裳,说,“外面有事,她出去了。”   小女孩想说“她不能扔下我出去”,可是实在好困,她在父亲的哄声里睡觉。迷迷糊糊中,她嘟囔,“爹,谁死了?”   父亲没回答她,或许回答了她,可她那时候太困了,没有听懂。   后来,生活越来越压抑。她蹲在篱笆口,已经知道什么是死亡了。外面那么多人天天被白布盖着送出去,被火烧死。爹说,死了,就是再也没有了。   静女第一次觉得恐惧,为什么会再也没有了?有一天,她也会再也没有了吗?   静女和爹娘的身体都越变越差,她再也没有心思去蹲在篱笆口了。她天天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被爹娘喂好苦的药。可是她还是好不舒服,每天都睁不开眼。   有一天,睡梦模糊中,她恍惚看到灯火下,苍白憔悴的娘亲在捂着眼哭泣。她想喊“娘抱一抱我”,可是她喊不出声。静女觉得,她应该只是在做梦。   梦里,娘低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们都会死的。”   父亲说,“整个城都染了瘟疫,药石罔效,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呢?就算出去了,把病传给别人,也是祸害,我们不能做那样的事。”   娘低泣,“我知道,病好不了,也不能伤害旁人。我就恨为什么每个人对这里避之不及,不肯来救一救我们呢?我们两个没什么,可是静女才五岁,我舍不得她跟着我们一起吃苦。”   父亲没说话。   娘擦擦眼泪,握着父亲的手,“我们要救静女,拼尽所有,都要救活静女?”   父亲叹息,“静女的身体和我们一样,小孩子的身体抵抗力比我们还要弱……我们都这样了,怎么救活她?”   娘哭个不停,哆嗦着嘴,说不出话。   良久,父亲将娘搂抱到怀里,坚定道,“曼砂,别哭了。我想出一个办法,救活静女。她不会伤心,不会难过,还会平安长大。只是要穷你之血,穷我之灵力。”   醒来后,静女觉得自己精神了一些,看到娘憔悴地坐在窗前写画,她爬过去,“娘,你在做什么?”   娘抱起她,吻吻她的额头,指着纸上那些奇怪的线条,“这是你爹找来的起尸书,可以治好你的病。只是娘太笨了,还没有记住。”   静女凑过去看一眼,就觉得头昏眼花。纸上那一圈圈奇怪的符文,晦涩艰难,娘都学不会,她自然更不会了。不过听到可以治好自己的病,静女高兴道,“笨笨娘,你要快点学会!我好了,就学做饭给你吃……”她小大人地叹口气,“阿牛哥哥早就会做饭了……可是他死了。”她眼睛懵懂,有些伤感,对她来说太早了。   娘亲抱紧她,没说话。   静女突然跳起来喊,“娘,等我病好了,我们出去玩好不好!我想见师公,想见你说的两个叔叔!”   父亲从外面进来,也是形容苍白。看到妻子的衰弱和女儿的快活,他莞尔,说,“好,等你病好了,我们去见你师公,你还没见过你娘的师兄弟们呢。”   娘也笑起来,和父亲一起,温柔地看着静女。   现在想想,当时父母的笑声,是因为他们根本以为这些实现不了,才笑的吧。娘的师父他们住在那么远的地方,而爹娘的性命又危在旦夕,这么遥远的距离,永远不可能去到了。所以,他们只能安慰她,“好,等你病好了,我们去见你师公。”   其实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年幼的静女,不懂那些。   她只知道有一天,她病得更重了,她觉得害怕,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想叫爹娘救命,可是她没办法,只能一直哭。爹娘却好像听懂她的心事,娘将她抱起来,咬破自己的指,在她身上开始写画。后来,静女知道,那就是起尸书。娘学了好久,最后用自己的生命之血,在她年幼的女儿身上下了咒,要自己的女儿活下来。   起尸书一出,死人成傀儡,活人成死人,自古不变。   再次醒来后,静女觉得自己全身充满力,她从床上跳起,觉得自己已经病好了。她到处叫“爹”“娘”,可是他们都不在。静女转转眼,却爹娘的屋子里找他们。   光线昏暗的屋子里,娘变得瘦小而单薄,爹抱着她,低头说着话。静女才走到门口,就愣愣地站在那里。莫名的,她心头有一种苍凉和伤感,那时候的娘长发如枯草般,和灰蒙蒙的屋子,一起留在她的记忆里。   娘看到她,“静女,过来,让娘抱一抱你。”   静女走过去,爬上床,摸摸娘的脸。爹说,“静女,乖,让你娘抱一抱你,跟你娘说再见。她要走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你娘了。”   五岁少女坐在床上,突然地嚎嚎大哭,大声喊,“为什么会再也见不到?为什么要说再见?为什么?你不是说你不离开我么,你为什么要走?!”   爹娘看着她,眼泪掉下来,却没有说话。静女转身跑出去,哭得伤心。   半夜间,她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床上,爹搂抱着她。就像那一日的茴香豆,就是爹抱着她睡得。静女白天哭得嗓子发干,迷糊中问,“我娘呢?”   父亲说,“她死了。”   静女先是一呆,然后死命挣扎,要跑出去。父亲抱紧她,声音绷得紧紧的,“静女,你要听话。你娘早晚要死,不过是提前一些而已。”   静女叫道,“她怎么会死?她死了,谁给我穿衣服谁给我讲故事谁给我梳头发?她才不会死,你骗人!”   爹搂着她,沉声,“够了,静女。伤心的人不止你一个,我也很伤心。可是你娘已经走了,只有你好好活着,她才会快活,你明白吗?爹娘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静女在父亲怀中哭得打嗝,抽抽搭搭,“她不要我们了是不是?她不爱我们了是不是?她好坏,我讨厌她。”她闭上眼的时候,感觉到一滴泪滴在自己手上。她不知道是爹哭了,还是她自己的眼泪。一定是她自己的眼泪吧?爹那么伟大,爹怎么会哭呢?   再有一天,爹也像娘一样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了。她倔强地抓着自己的裙子,站在一旁,看着爹奄奄一息的模样,看爹眼中的神采越来越暗,爹却并没有吩咐她任何话。   静女慢慢地挨过去,抱住爹,“你也要走了,是不是?爹,我抱一抱你,你不要担心我。”黄昏中,她小小的身影缩在男人怀中,是巨大的悲伤。   爹替她擦眼泪,“静女,我走了,你要好好地活下去。爹娘此生什么都没教给你,也不对你有什么要求。只要你快活,我们就已经很快活了。不能再陪你了,你一个人,要乖。下一辈子……如果咱们还有下一辈子,爹希望还能见到你娘,还有你……我们还做父女。”   少女看着爹闭上眼,她哽咽着,“我爱你们……我爱你们,爹娘。”   她的爹娘,在她五岁时死亡。这要到很久以后,静女才会明白。   事实上,那一晚,她坐在外面,一个人很害怕。看到有一个老人,在给那些人弄坟墓,里面有她爹娘的。可她只想那么坐着,不想过去。   第二日,她发现,自己竟然又回到了家里,爹娘竟然在等着她——是没有生病、好好的、健康的爹娘。   静女站在屋门外,好久不敢进去。院子里,娘在倒茶,看到她进来,笑,“静女,来,你出去玩了一天,喝一口。”   少女糊涂地看着他们,慢慢地说,“我不累,不渴。”   父亲笑道,“你娘为你煮了好久,可不要浪费她的心血。”   ……静女稀里糊涂地走进去,稀里糊涂地喝茶,稀里糊涂地睡觉。   醒来后,爹娘还在她身边。静女想着,我应该只是做了一场噩梦,我爹娘没死,他们活着。   要到很久以后,谢起和朱碧来到记忆之城,带来她娘十年前的一封信,静女才明白,原来她爹娘,早在她五岁那年就死了。她一直不知道,在这个世上,其实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他们都死了,只剩下她孤零零活着。   要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原来人生中,死亡,真的是一诀别,再也不会相见了。她看到的父母,只是五岁之前的父母。她看到的故人,只是五岁之前的故事。他们其实都已经死了,她一直不知道。   要到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娘用自己的生命为祭,在她身上写了起尸书,让她活了下来。而爹也穷尽自己一生的灵力,为她用流沙盖了一座城。那里有她在一天天长大,有她认识的人全都活着。   他们怕她孤独,怕没人照顾她她会死,怕她一个人会害怕会伤心。   所以这整座沙城,是爹娘用生命送给她的礼物。他们希望能陪她长大,看她成人,子孙满堂,一生如意。如果不可以,那便在她永远注意不到的地方,陪着她。   她亲爱的父母,最爱的父母,把记忆之城,献给了自己最爱的女儿。   这是一座已经死去的城镇,这是一座荒芜的城镇,这是一座让所有外人陷入回忆的城镇……可对于静女来说,这就是爹娘。十年来,他们以这种方式,一直陪着她。   ☆☆☆   篱笆墙里,少女的美丽,如同天边夕阳的余晖,巨大而美丽。她留驻短短数年,转眼日薄西山。   日薄西山下,美丽的静女微笑着流泪,她眼前,流沙飞舞,整个城镇,在她记忆全部苏醒的一刹那,化为荒芜。这是一座用沙盖成的城,随着静女的心意而改变。当她不再需要它了,它便会消失。   街上那些活生生的人全都不见了,却有一些人迷迷糊糊地跌坐在黄沙中,疑惑着,“这是哪里?我怎么在这里?”   朱碧回身,风沙盖天,这些人,这个城。她垂下头,泪水从眼中掉落——   你见过沙城么?重明鸟睁眼,生命的印记一遍遍回放,记忆望着它。我们在这里,所有人都在这里,静看玄月当天,年岁偷渡。流沙的世界,却永远静止。   所有人都在这里,陪伴静女,做一场十年一醒的梦。   所有进入这里的人都陷入过去沉睡,只为了静女能够平安长大。   父母的爱,何等自私,又伟大。他们却早已逝去,连抱怨,对他们也没有什么。谢起师姐他们夫妻,终究是达成自己的心愿了,不是么?   他们的女儿在父母的陪伴下,长到了十五岁,性格好,武功好,平平安安,没什么烦心事。   他们最大的渴望,不就是这样吗?   黄昏中,静女抬头,看着飞沙散去。她长久地凝望,凝望。然后她轻声,“我爱你们。”她闭眼,哽咽,“我爱你们……爹娘。”   作者有话要说:记忆之城副本结束,下一个鬼差传说 ☆、第51章 大叔叔在   沙城被毁去,这里成为沙漠中的一片荒芜。谢起按照之前的承诺,带静女离开这里。   马车前的老人,眼睁睁看着一座城池,转眼间消失,眼中是震撼和惊恐。然后,他看到那些曾经消失数年的人,一个个迷糊地站起来,不知道今夕何夕。他叹口气,看到谢起一行人走过来。老人目光定住,眼见谢起夫妻走在前面,后面是一个俊朗的少年,回头和什么人说着话。那少年身后,绿衣白纱的少女乌发明眸,安静地走出来。   那种淡然遥远的神色,似对什么都不在乎,也似对什么都已看透。悲伤和难过已经深入骨髓,反而不需要再表现出来了。   这样的少女,和多年前坟墓边上走过的幼女,神色简直一模一样。   老人瞬间出声,“……静女。”   少女看过来,神色依然平静。   老人更加激动,奔过去,“……静女!你果然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是住在城头、每天你过来都抱你的张伯伯啊。”   静女慢慢走过去,唇角上扬,安静地笑,“我记得,张伯伯。”何止记得呢?她爹娘送给她的沙城,五岁之前的记忆永远不停止,直到她不再需要。她不仅记得,她每天都能看到。即使她一天天长大,每天经过城头时,都有一位老伯伯要抱她。   其实很久前,静女就应该察觉真相了。   可是她沉睡其中,自己不愿意醒过来。她宁愿自己就这样一直过下去,她的亲人朋友都活着,每天都陪着她。即使他们不会随着岁月而改变,即使他们的时光已经停滞不前,静女也可以选择性地当做不知道。   如果叔叔不来带她走,她会一直沉睡在沙城中。   可是她的爹娘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又怎么会让自己唯一的女儿一辈子沉睡在一个假象中呢?幼年时,是怕她失去父母而孤僻扭曲,长大后,却是希望她能从中走出来,不用一辈子被困在这里——所以在十年前,娘就为她安排了十年后的一切。   总有一个人,带她走出这一切的。   老人紧紧抱着她,哆嗦着嘴,泪流满面。多少年了,他被噩梦折磨了多少年了,他从未想到,还有重见故人的一天。可那些死去的人,却已经活不过来了。“静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当年,真的没有死吗?”   静女眸色微黯,正要开口,旁边有少年拉过她。谢休走到她身边,对老人说,“我来告诉你真相吧,静女已经很累了,你要她休息一会儿。”他回头,目光清湛地看着自己新认识的老友,希望传达自己的友好。   可是静女只是被他推到一边,就傻傻站着了,完全没接受到谢休的示好。她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发着呆。黑色笼罩着她,她站在沙漠中,黑发和夜混到一起,而她是夜中最美的明珠。   朱碧惊讶,“……阿休还会主动关心人呐。”当然不是说谢休不懂事了,不过这个坏孩子,平时表现的大多是调皮捣乱,就连那时候知道静女身上有起尸书,他也是第一个表现出对静女的敬而远之的。朱碧本以为,这次带静女走,会让谢休别扭一段时间呢。   因为虽然谢休从来没表示过,可是朱碧能看出来——谢休不喜欢任何非人类。   如果她不是他从小认识的阿碧姐姐,谢休一定会很厌恶她的存在的。这个少年,某方面讲,和他哥哥是一样的偏执。不过他哥哥是偏执地追随自己的爱人,而他则是偏执地维护原状。   谢起眉毛一挑,慢吞吞道,“……首先,这要静女是个美女。”   朱碧一愣。   谢起眼中染了笑意,“其次,还是个天真不谙世事、性格安静的美少女,能随意他折腾。”他说完,便坐到马车边,打个哈欠,百无聊赖地看着那些人寒暄。   朱碧愣一愣,眼中有些了然和深思。谢起的意思,是要把静女推给谢休吗?嗯……看告别老人,静女和谢休一起走过来,少年神采飞扬,少女沉静如夜,一动一静,又同是容貌出色者,还真挺互补的。   朱碧垂眼,想着,或许让静女跟着谢休回青显,是个不错的决定。   等众人都上了马车,朱碧无意间问起谢休,谢休却有些不情愿,嘟嘟囔囔道,“阿碧姐姐,我觉得跟着你挺好玩的啊,干嘛总让我回青显?回到青显,我就不自由了。”青显的百姓对谢起盲目崇拜,知道他是谢起的弟弟后,一定也会把他摆上神坛,那太可怕了。他真的对青显没太多感情,也不想为了陌生人,成为第二个谢起。   朱碧看了看托腮望着马车窗外的静女,“你不想回去,可是静女呢?我和你哥哥的样子,你现在也知道,你一个人跟着我们胡闹也罢了,静女一个女孩子,你也要她跟着我们?”   谢休怔了一怔,看向静女,有些挣扎和迟疑。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自己身上,静女愣一下,想了半天,她问,“你们的样子,是什么样子?为什么我一个女孩子,不能跟着你们?”   朱碧低眸,这些事是不可能瞒得了静女的,“我是半个艳鬼之身,已经死了。”又跟她说了下什么是艳鬼。   结果静女的反应,只是点点头,“哦。”   朱碧有些被噎住,这也太淡定了吧?   看到众人还愣愣地看着她,好像没有回过神,静女犹豫了下,说道,“你的意思,是让谢休带我回青显去吗?”   朱碧点头,“当今乱世,青显还是比较平安的。你爹娘的愿望,不就是你能平安活着吗?我觉得你回青显,是个不错的决定。”如果能和谢休日久生情什么的,就更好啦。   静女慢吞吞道,“可是,我现在不想去什么青显呀。”   朱碧愣住,然后觉得愧疚:呃,她和谢起有点理所当然了,从来没问过静女自己的意思。可是刚刚从悲剧中走出来的小姑娘,不都应该举目无措吗?难道还有心思想自己的出路?   朱碧赶紧改变态度,“那你想做什么?”   静女道,“我想去看我大叔叔。”   朱碧看着她,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谁。好一会儿才想起,静女叫谢起“叔叔”,那她当然还有一个叔叔,就是谢起的大师兄。朱碧有些明白了,以前小时候,静女的母亲总是跟她说起自己师门之间的事,静女自然从小神往,无奈自己不能亲见。后来,师公已经死了,爹娘也死了,已经见到了小叔叔,静女迫切想知道,她的大叔叔是不是还活着。   经历过生命的脆弱,对生命更加珍惜,静女便是这样的吧?   听到静女这样说,谢休立马高兴了,怂恿道,“就是就是!静女在世上,就剩下这唯一的亲人了——谢起那种没良心的人当然不算。阿碧姐姐,你总不能让静女遗憾终身吧?等我陪静女去见了她大叔叔,我们再回青显呗。”说完便向静女眨眼,希望静女接收到自己的暗示。   朱碧默然,明白谢休少年完全是玩野了,不想回去。可是静女……   静女没有接收到谢休眨眼睛的意思,她却看懂了朱碧迟疑的眼神,很善解人意道,“你们不方便去是不是?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去找我大叔叔的,我爹娘说了,我到现在,武功会很厉害,没人能打过我的。你们去忙你们的吧,我自己去找大叔叔。”说完,她推开马车门,潇洒地往外面一跳。   谢休和朱碧阻拦不及,脸色直接被她给吓白了。   这是行驶中的马车啊!她怎么说跳就跳!   外面赶车的谢起反应也很快,连忙停了马车,众人从马车里跳下,看到静女绿衣飘飘,落在地上,一点儿事都没有。谢起黑着脸,问朱碧和谢休,“这是怎么回事?静女要干什么?”   谢休连忙推朱碧,“看,都是你逼她跳马车的!”   朱碧默默看谢休一眼,再看谢起一眼,无语。静女看不懂谢休拼命眨眼的意思,她却看的懂。谢休的意思,分明是说:阿碧姐姐救命,别让谢大混蛋找我麻烦!   静女走过来了,道,“叔叔,我不跟你们走了,我想去找大叔叔。”看谢起脸色不好看,她还解释,“我没有不喜欢你们的意思,等我见过大叔叔后,我会去什么青显找你们的。我娘把我托付给叔叔,我不会给你们惹麻烦的。”   谢起看向朱碧,眼神很明显:这是怎么回事?   朱碧默半天,她觉得她就在带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子:一个遇到事就推到她头上,一个太小不懂语言艺术,还有一个脾气暴躁的……她慢慢道,“……大概就是静女说的那样,她想去找你大师兄。”   谢起看向静女,静女点头。   谢起怔一怔,“你找他做什么?我记得他和你娘脾气不合,很多年不说话的。”   静女摇头,认真道,“我娘说了,是她和爹对不起大叔叔。当年年少,她和爹做了很过分的事,后果却让大叔叔一个人承担。我想找到大叔叔,替爹娘跟他说对不起。如果有可能,我也想替爹娘偿还当年欠大叔叔的。叔叔,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谢起看静女半天,唇角轻笑,“哦,这样,我也有好多年没见过他了。你娘和你爹怎么说他的?”   “大叔叔是天下长得最好看的男人,我娘说,当时只要是个女人就喜欢他。”   谢起笑,“这样啊……那你可能会失望了,他早就不是那样的人了。沈夜书,他早就随着你爹娘的背叛,死去了。活下来的沈夜书,早没有少年时的壮志凌然了。”那场背叛,让他的大师兄,从谢起记忆中时,便一直消沉。   纵是他的二师姐再后悔,可是错误,毕竟造成了。那是不可原谅的——难为她,竟然一直记得,并告诉了自己的女儿。她心中,必然也是日日夜夜地愧疚吧?   师姐是怎么跟静女说的?   沈夜书风流倜傥,潇洒自如,天下无双。   可是谢起后来打听过沈夜书的事情,他身体很差,居无定所,日日买醉,过得很差劲,远不如他的师妹师弟。 ☆、第52章 雪中夜书   在谢起做师弟之前,曼砂只有一个师兄。她是孤儿出身,被师父抱养上山。可是她的大师兄,却是出身名门。听说,是大师兄命格不好,不能呆在自己的亲人身边,所以才被送上山学艺。那时候还很小的时候,每逢过节,小曼砂都扒在窗口,看着外面一堆堆人抬着厚重的礼物,上山来送给师兄,孝敬师父。   而眉目如画的少年站在簇拥的人堆里,仪姿胜雪,如同美玉和瓦砾的区别。   下人们去拜访师父或者下山了的时候,少年回头,便看到在屋檐下怯生生站着的小师妹。他对她温温一笑,就好像一百个春天在绽放。   曼砂那时候想,师兄长得真好看。后来她长大了,嫁人了,有女儿了,死去了,她都没见过比大师兄更好看的男人。   许是那么好看的笑蛊惑了曼砂,小小的人儿走过去,仰头看他,“师兄,你为什么不回家?师父说你家很有钱……不像我,都没有家回的。”   少年抬头看天,“曼砂,你知道吗,我这一生,都寡亲缘,永远不能和人长久相处。我的父母,他们自然是爱我的,可是他们爱我的最好表现,就是将我远远推开。”   那是个大雪夜,山中的雪下得好大,纷纷扬扬地盖住了前面的路。只要少年孤零零地站在那里,长久出神。雪落在他发上眉毛上,就像他的名字一般,沈夜书,在夜中长书,书写谁的心愿,又合了谁的心意。他的一生,都像是雪夜漫漫,看不到前路。   许是少年那时候的寂寞和无奈,让小曼砂生了亲近之情。她拉着他的衣袖,瞪大眼,“不会的,师父说,人定胜天。师兄,你总有一天能回到你爹娘身边的。”   少年蹲□,笑道,“你以为我爹娘不想留我在身边么,小时候,他们想了很多的办法,想把我留在身边。但我无论在哪,都会带给他们,或者是我自己灾难。许多次差点把我害得没命后,我爹娘终于害怕了,再也不敢留我了。我自然也爱他们,可我知道,我永远不能去见他们。但是至少,我知道,在这个世上,我有一对父母,他们在远方关心我,我也关心他们。这一生,只能这样了。”他笑容微讽刺,“人定胜天吗?我是从来没遇到过,或许曼砂你有缘分,遇到呢?”   雪落一身,他就那样微微笑,刺痛了曼砂幼小的心。   从来觉得师兄和自己不一样,从来对师兄有一种莫名的羡慕和嫉妒,都在那个时候,消失殆尽。曼砂拉着少年的衣袖,突生无限勇气,“大师兄,没关心的,你见不到爹娘,可你能天天见到我。我长大以后,就给你做新娘子,你就不会寡亲缘了。”   少年微愣,然后哈哈笑,俯身抱她,在她额上亲一口,“好,师兄等你长大。”   那时候,曼砂真的以为,有一日长大,她会嫁给大师兄,再不许大师兄独自一人。师父算过他们的命格,听了曼砂的童言童语,只笑了笑,“你的命倒是配他,不过你的心不配他。你还是自己管好自己吧,不用操心你大师兄。”   曼砂百般不理解,人的命运,为什么只在小小掌心间,就书写的清清楚楚呢?这怎么可能呢,我的命运,为什么要听从上天的安排?她不服气,她想,我一定会嫁给大师兄的,大师兄那么好,我怎么会不嫁他?   沈夜书真的是一个很出色的人,他年少风华,跟随师父学的多而杂,却每样都学得很好。曼砂跟师父学的多是琴棋诗画,谢起学的多是生存之际,而沈夜书,是跟随师父时间最长的弟子,也是最出色的弟子,琴棋诗画书酒剑,他无一不好,甚至是玄而又玄的卜卦算命,他也是可以的。   少年时,有人请师父出山相助,而师父年纪大了,沈夜书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替师父周旋。再后来,曼砂也长大了,跟在师兄后面,下山做许多事。师兄的名号越传越广,有人专门来请他,曼砂心中都无比自豪骄傲。   有一年,沈家每年都上山送来的节日礼物,停了。那一夜,沈夜书坐在屋外,沉默着。曼砂陪着他,安慰道,“应该只是耽误了,师兄你不要着急。”   过了几次,有消息传来,沈家被敌国闯进城,灭门。   曼砂偷偷站在窗口,偷看屋里头的师父和师兄。师父摇着扇子,叹气,“你和俗世的缘分本就不深,亲缘也自来薄弱,他们能活着这么多年,也已经算是从上天偷来的命了。如今他们既已死了,你何必非要下山,搅和进去呢?”   沈夜书低声,“虽如此说,但毕竟我姓沈,那些人,都是我的亲人。这些年,他们一直想办法护我平安长大。如今他们死了,我怎能不为他们报仇?”   师父说,“你这一下山,不知又是多少的生灵涂炭,多半都要报应在你自己身上。罢了,你自己多小心……你的命格,你自己清楚。如果以后你还活着,每年来看看我这个老头子吧,总要我知道,你是生是死。”   沈夜书跪下,“徒儿不孝,惹师父牵挂。”   师父慈爱地扶他起来,“怎能怪你?是你的命不好,你自己也深受其害。”   沈夜书回房收拾行李,便要下山去。他这次,是帮着自己的国家齐国,和赵国相抗。按照师父的悲观预言,他活着的希望真的不大。其实沈夜书也早就习惯,这么多年,他遇到事,倒霉的几率几乎是十成十。就是天上掉个石头,两分可能砸到人,到他身上,也会变成八分可能。   曼砂站在路边,“师兄,你不用多说了,我陪你一起去!”   沈夜书笑,“好师妹。”   后来,曼砂想,她真的太不懂事了,如果那时候,她不跟沈夜书下山,不见到刘郎,就好了。   可是命运不会改变,她也不后悔遇上刘郎,她唯一后悔的,是少年时心思太浅,只一心有爱情,却忘了自己的行为,会带给师兄怎样的灾难。   两军交战时,因为沈家的威望,和沈夜书多年来的名气,他很容易成为军师,帮齐国出谋划策。开始几场战争,因为沈夜书在,齐国都大获全胜,将士们都很信任他。曼砂渐渐觉得,师兄很厉害,永远有后招,不需要她帮忙。   在最后一次战争中,曼砂依然无所事事地闲晃。她只是打个哈欠,希望这场战事早点结束,她要回去吃晚饭了。一个小将从帐篷里出来,传给她一条讯息,让她去把消息送出去。曼砂点头去了,却遇上了刘郎。   他戴着面具站在河边,金色波光浮动着,他长衣玉立,淡然自若。   曼砂心头大跳,看得目光不转、面红耳赤:她对他一见钟情,忘了自己十多年前的许愿,忘了自己对师兄的承诺。她以为,师兄那么厉害,她的那条消息,即使传不出去,师兄也会有后招的。而男人,一辈子只会遇见一次,她错过了,就再也不会碰上了。   于是她走过去,让自己最漂亮最温柔,去和那面具青年打招呼,“我叫曼砂,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沉默一会儿,才道,“我是术士,两军交战必有伤亡,我来这里看看。”   在她谈情说爱的时候,军机已经错过。将士们所在的那个小镇,遭到了敌方的屠杀。而沈夜书被擒,受到了很重的刑罚。等曼砂回去的时候,才发现一切都变了。   她和刘郎花了一年,才救出了沈夜书。他伤痕累累,心肺衰竭,离死亡只差一口气。   曼砂哭得泪流满面,一直对他说抱歉,她不知道会这样。   师父花了好久,为师兄调养身体,救活师兄。师父看着自己的二徒弟和她的情郎,叹口气,“我早说过,你的心不在他身上,总会耽误他的。”他低头看着爱徒,又抬头看着跪在地上哭得凄惨的徒弟,手心手背全是肉,他不忍心苛责。   师父闭眼,“曼砂,你可以出师了。你可以离开这里,去嫁人生子了……而你若还有良心,莫再和你师兄交往了。他的气数太弱,太容易被你们左右了。”   曼砂哭泣,“我知道了……我等师兄醒来,我就走。”   后来,沈夜书醒来。他见到师妹,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师兄,对不起,我耽误了你的军机,害你伤亡惨重,我不配留在你身边……”   沈夜书沉默,那么多的人命,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城镇的百姓被屠杀。一年来,他日日夜夜想着那些死去的人。如果他不把那个重要的消息给曼砂,就不必如此了。他自是恼怒师妹,可是也不说要师妹被赶下山。   病重的沈夜书扶着她,“你不必自责,也是我考虑不周,当日之事,不能只怪你。”   曼砂更是无地自容,羞愧无比,“不是的……你不清楚……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因为我找到了自己真心爱的人,我当时忘了你……就连我下山,也是为了嫁给他……”   沈夜书长久地望着她,慢慢笑开,“原来……是这样,我竟是误会你了。耽误了你这么多年,你一定很怨恨我挡了你的路吧?曼砂,你真是狼心狗肺,万死不辞!我和你这么多年情谊,你就不管不顾,在那样的时刻,你就忘了……难道你非要先斩后奏?难道你事后再拉着你的情郎到我面前,我会死活不放你么?”   曼砂道,“对不起。”   她看着师兄唇角渗血,看着他低头咳得惊天动地,看着他瘫倒在床上。她伸手扶他,被他隔开。这么多年,她第一次听到师兄冷冰冰的话语,“从此以后,你我的情分就此终止。我沈夜书,没有你这样的师妹,你必然也不稀罕我这样的师兄。”   曼砂默然离去,她知道,她不会得到师兄的原谅,这不是一句“对不起”能够解释的。上千条人命,横亘在他们中间。或许她应该补偿,或许她应该放弃自己的爱情……可是,那也不是大师兄要的。   他想要的,她永远给不了。   临去那天,曼砂和自己的爱人一同下山。大雪封山,肆意下得凶狠。她蓦地抬头,吸着冰冷的空气,看着头顶铺天盖地的雪花,就好像回到了最初那一夜。   少年孤零零地站在雪夜里,他笑着说,“曼砂,你知道吗,我这一生,都寡亲缘,永远不能和人长久相处。”   她也曾许诺要好好对他,她也曾怜惜师兄的命格,她也曾想过长大后嫁给他……可是她终究没有爱上他,他终究不是她心中最重要的。年少常年相伴,抵不过心动的一瞬间。她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什么那个时候,我就忘了他呢?   我怎么就突然……把所有的承诺都忘了呢?   我自然应该听师兄的话,心中自然有师兄……可那个时候,我怎么就忘了呢?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多年以后的大雪中,曼砂哭倒在情人怀里。她悔恨万分,却不可能挽回。她想,她失去了她的师兄。那年在大雪中拥抱她的少年,再也不在了。   ☆☆☆   静女说,“我娘和我爹对不起大叔叔,他们一直活在悔恨中。可他们毕竟已经死了,我想去见大叔叔,亲口跟他说我爹娘的死讯。如果大叔叔的身体很不好,如果……我是愿意替我父母,孝敬大叔叔一辈子的。”   谢休“呃”半天,有那个必要吗?   朱碧则沉默,望着静女,微笑。她继承了她父母好的一面,她有承担,有责任,是很好的一个小姑娘。   谢起想了想,温和道,“好吧,我们去找大师兄。我也很多年,没见过他了。”他只知道二师姐和大师兄之间有矛盾,但没想到,二师姐会把矛盾全无保留地告诉静女。   或许在二师姐心中,她也知道大师兄不愿意见自己,便想让自己的子孙替自己偿还。无奈她死得太早,没有给静女任何吩咐。可是她把静女教得很好,静女自己愿意替她偿还旧日恩怨。   他的二师姐,这一辈子,做错了很多事,也做对了许多事。她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就是让静女活了下来。 ☆、第53章 鬼门即开   谢起说,他在山上的那些年,因为沈夜书心肺衰竭、要好好休养,才耽误了许久,师父也为他操碎了心。后来,沈夜书身体调养的差不多了,更不忍心让年老的师父为自己担心,才下了山,四处游历。他自知自己命格不好,也再没有那份少年时的心力去参与人间诸事,便只浑浑噩噩地活着,挣一口酒钱罢了。   或许在十年前,曼砂的信送到谢起手里时,沈夜书就已经推算出了师妹和师妹夫的死讯。于是才有了他的离开,师父借醉酒的悲声长哭。师父一生三个徒弟,虽然死前的日子,都是和小徒弟度过的,可是谢起知道,师父心中最关心的,是他自小养大的大徒弟。   少年时,谢起总认为沈夜书薄情寡义,人前宽厚长笑,人后死不往来。就是日后师父去世,沈夜书也没有回来过。但此时,从静女口中听到真相,知道沈夜书那诡异的命数,谢起才明白,沈夜书不和他们亲近,实是为了保护他们。   “你说,师兄他懂得玄学?”谢起问静女,这些,连他都是不知道的。   静女点头,“我娘说,大叔叔手中有一副龟壳,用来卜卦用。他偶尔兴致来了,会为人批命。师公曾说过他,说批命卜卦相当于开天眼窥测天机,让他慎用。但大叔叔认为,他已经不可能更倒霉了,若能推测未知,替人避免来日苦闷,也是很好的。可是师公终究不同意,后来在大叔叔身体败坏后,更是几乎不再卜卦了。叔叔,你也没见过大叔叔批命吗?”   谢起微笑,“不错,我也没见过。”他目中微顿,沈夜书能够开天眼窥测天机,那师父必然也是精通此术。可师父从来没教过他,或许是认为沈夜书的悲剧,是和天命对抗的结果,不希望自己的小徒弟也走上同样的路。卜算未来么……谢起想着,如果见到大师兄,这倒是个可利用的机会。   沈夜书能算人的命,不知道……朱碧的命,他是否也能看出来呢?   再回头看看静女,和一旁无聊的谢休……谢起眸中神色更深了,唔,师兄少年时心肺衰竭,后来又天天浸在酒里,身体早就糟蹋得不能更差了。他如果把静女送到沈夜书身边,让静女替她父母偿还过去恩怨,照顾沈夜书到死……这算不算一件大善事呢?   众人正在河边休息,朱碧蹲在那里生火,静女坐在一旁,谢休喋喋不休地跟她吹嘘着自己的经历,换来朱碧嘴角的轻笑、和静女面上的好奇。谢休说到得意处,一抬头,就看到谢起看着静女若有所思的神色,一愣。谢起这个眼神、这个眼神……   谢起也看到了谢休怔愣的神色,眸色一敛:至于谢休,不用考虑吧?谢休也没有爱到静女到要死要活的地步,如果静女要留在沈夜书身边的话,谢休的心就应该收一收了。   谢起道,“你没点眼力劲?还不去帮你阿碧姐姐做饭,就知道坐享其成。”   谢休气,“好像你自己在干活似的。”   谢起大言不惭,“我在想事情,比你浪费的口水重要得多。你要真想再走一程,就发挥点作用。不要让我觉得你像只猪,除了吃还是吃,一点用都没有。”   谢休面皮一僵,龇牙咧嘴,谢起就知道踩着他的痛处,死命捻,一遍又一遍。他就是还不想回青显,就需要被他这么奴役吗?   谢休正要反驳,就见静女先到朱碧身边去了,“阿碧姐姐,我帮你生火。”   这么多天,朱碧早就习惯煮饭婆的定位了,也从来没想过让他们帮忙。现在静女跳过来,倒让她受宠若惊,“啊……其实你坐着就好。”   静女摇头,“我也要做事,不能一点用都没有。”   朱碧抬头,看向谢起,眼神责怪:你怎么能这么说话?看,让静女误会你在含沙射影地说她呢。   谢休看静女都动了,没办法,只好也凑过去挽起袖子要帮忙,口上抱怨,“阿碧姐姐,你看看谢起!他都不干活,还指派我们!你说说他!”   朱碧笑,“你哥说的很对呀,他负责想事情,脏活累活让我来就好。”说完,还向谢起揶揄地眨眨眼。   谢起知道她在借此吐槽自己,便也笑了,却对谢休板脸,“你没看到你挡着静女了?我看你根本不会做,还是去拾柴火吧,你不要跟我说你连拾柴都干不好。”   朱碧一怔,看向谢起。谢休则被他弄得气死了,跳起来就要大吵一架,谁怕谁啊。却听静女说,“是呀,阿休,你去再拾些柴吧。你老在我跟前晃,我头晕。”   “……好,我去拾柴!”谢休少年气闷地走了,走一步,却又疑惑地转过头,看着谢起,语气迟疑,“你……不是在图静女什么吧?”谢起刚才看着静女时那个眼神,他总觉得不对劲。   谢起道,“我用得着算计吗?”   谢休转头就走,再不想跟他说一句话了:骄傲自大,故弄玄虚,又硬又臭,真是到死都改不了的坏脾气!   谢休走后,静女代替朱碧生火做饭,朱碧站起来,走到谢起身边,拉拉他的袖子。   “嗯?”谢起懒懒地垂头,把她抱到怀里。   朱碧低声,“谢起,你不要算计静女。”   谢起一顿,“……我没有。”   朱碧微微笑,看着夜中蹲在那里的少女,慢慢道,“别人看不懂你的心思,难道我看不出来吗?那个时候不是说好了,让静女跟谢休回青显?你现在却要变卦。”   谢起身子微僵,半晌道,“……我倒是忘了,你太了解我了。”他笑,“有个这么了解我的人,真是没有安全感。万一有一天你要杀我,我是躲不了的。”   朱碧侧头看他,“我不会杀你,还有,不要转移话题。”   谢起沉默。   朱碧轻轻拉他的手,柔声道,“谢哥哥,你不要再动什么手脚。静女很好,她失去了父母,我不想她现在唯一认识的一个亲人,还在想着算计她,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那太残忍了。你不要再管静女的事,好不好?”   谢起不想应她,可看到她祈求的眼神,可怜兮兮的样子,又心中不忍。他只好不情愿道,“好,我不会推波助澜。不过如果是静女自己的选择,你也莫推到我身上来。”   知道他这算是别扭地妥协了,朱碧笑,依偎在他怀中,并仰头亲亲他紧绷的下巴。她轻轻地亲着,才平复了他僵冷的身体。她知道,有谢起这个保证,就够了。她总觉得亏欠谢休良多,如果谢休真的喜欢静女,她是不希望静女离开的。   谢起突然打个喷嚏,朱碧看他,他道,“突然觉得很冷。”   朱碧疑惑,看看四周,又看看天色,“谢哥哥,离下一个城镇,还远吗?”   “怎么?”谢起不解。   朱碧神色严肃,“算算日子,该到鬼节了。”她看着谢起,“你觉得冷,是刚才有个小鬼在你肩膀上吹口气,不过他已经走了。在鬼节来之前,我们还是赶紧找下一个城镇,不要在野外晃荡了。”   谢起闲散的神色敛起,点头。   抱着柴火跑回来的谢休听到了朱碧的话,撇撇嘴,“不至于吧,阿碧姐姐?不就是鬼节么,我们又不是没有见过。要都像你说的这样,鬼节到了,大家都缩在屋里不要出门,人还怎么活啊?”   谢起道,“平时是没什么,现在却未必。你忘了我们一行人是怎么回事吗?阿碧是艳鬼,早就死了;静女身上有起尸书,本来也该死了。一行四人,有两个都算半死之人,你认为鬼门一开,不会有鬼注意到我们么?阿碧和静女倒是无所谓,没有几个鬼能斗过艳鬼,也没有鬼会轻易招惹起尸书,我身上也有尸吻还有原字,只有你……呵呵,你说如果鬼门一开,百鬼夜行,遇上我们四个,他们最想吃的,是谁啊?”   随着谢起一字一句的说下去,谢休脸色瞬间就苍白了。他哆哆嗦嗦地跑到朱碧身边寻找安慰,“阿、阿、阿碧姐姐,谢混蛋是胡说的是吧?”   朱碧同情地看着他,“……你哥说的是实话。阿休,如果不能快些进城的话,你要多加小心。”   阿休好想大哭,抱着她不松手,“阿、阿、阿碧姐姐,我决定了,我最爱你了,我要和你走一起,你不会嫌弃我吧!”   朱碧好笑,目光游离,“我倒是不会……”   谢休头上被重重一敲,被人提着领子踹出去,耳边是谢起阴冷的声音,“不要趴在我老婆身上!”   朱碧的后半句话这时候才说完了,“谢哥哥会。”   谢休可怜的目光看向静女,静女想了想,“你被嫌弃了。”   “……”谢休无语,我一直被嫌弃啊姑娘!   静女向他伸手,“起尸书很厉害是么?那你和我站在一起吧。”   谢休就等着她这句话,赶紧跑过去,紧紧拉着她的手,静女走一步,他连忙跟一步。静女十分困惑地望他,张张嘴,想说“你不用这么害怕,就算有鬼来了,你哥哥他们在,也不会让你出事的”。   可谢休愁苦地看着她,“静女,你一定要保护我啊,我最信任你了。”   静女看他半天,点点头,随他了。而成功跟静女手牵手的少年,则露出得意的笑,冲朱碧感激地一笑。   朱碧目光移开,低声跟谢起说话,“你弟弟真无赖。”谢休也和他们行走这么久了,不至于怕鬼怕成这样。   谢起淡淡一笑,不加点评。追姑娘嘛,不无赖一点,怎么行?   ☆☆☆   水声,一滴,又一滴,像血从皮肤中流下的声音,在耳边不间断。   少女走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中,“谢哥哥?阿休?静女?……你们都在哪里?”   不经意间,眼前光线大亮。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心中欢喜,跑过去,“谢哥哥!”   那些人回过头,是一张张惨白如纸的沉睡面容。   她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倒下去。   “谢哥哥!”她跑去抱他。   “阿休,静女!你们都怎么了?醒来啊!”   伸手到鼻下,毫无气息。   少女跌坐在地,天空开始下雨,是红色的血。她痴痴笑,“嘻、嘻嘻……”你们都死了,是么?   地下生出一个黑色大洞,把那些人吸了进去。   世界,重新灰暗。   只有那水声,滴答滴答,血一样,在她耳边不停歇。   ☆☆☆   朱碧坐在马车中,想着心事。谢起说,按照他之前收到的消息,沈夜书住在琼州,离这里还很远。那么,他们真的是要在外面过鬼节了?   她知道,她是艳鬼,静女身上有起尸书,就算有鬼路过,也不敢招惹他们。明明,就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她心中如此不安?为什么,她会梦见那么可怕的事情?   是鬼门大开的原因,还是沈夜书带来的奇怪命数?   朱碧低眼挣扎,好几次要出去跟谢起说,“我们不要去琼州了,我觉得你的师兄很不安全。”   可是一回头,看到静女纯澈的目光,她就说不出口了。   “静女,如果你知道去找你大叔叔,你会死,你还要去找他吗?”   “是的,阿碧姐姐,我并不怕死亡,我本来,早就应该死了。起尸书能庇护我一次,它不会庇护我第二次。”   朱碧笑一笑,无力再说下去。无中生有的梦,怎么能说服他们呢?她只是艳鬼,她并没有预知未来的本领。   她掀起帘子,看到外面飘雨。好像又感受到梦境中那阴沉晦暗的血雨,一张张沉睡无声的脸容,还有那被隐藏在黑暗中,她没有看到的……仇恨和怨念。   一步步,把他们牵引着,带到那里。 ☆、第54章 又见道士   路上遇到流民,朱碧和谢起将车上所有的食物全都送给他们,迎来众人的感激涕零。静女和谢休坐在一旁,看着哥哥姐姐忙碌,一会儿,静女说,“我一直以为叔叔是很自私的人,原是我想错了。”   谢休升起了一丝兴趣,拄着下巴侧头,“咦,你也觉得他自私?”说完觉得自己不能这么说,换个说法,“怎么你现在又觉得他不自私了?”   静女乌眸明澈,望着眼前那对帮助穷苦百姓的夫妻,“一路上,叔叔总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还问我起尸书的事。我想,他或许想要我身上的起尸书吧。听说,阿碧姐姐是被艳鬼附身才死的,如果叔叔能拿到起尸书,想办法以某个人的性命为祭,或许就能复活阿碧姐姐了。”她咬咬唇,“只是起尸书这样的害人东西,我并不想让他知道。”   谢休怔然,用稀奇的眼神看着静女:咦,原来你不傻啊,原来你能看出来谢起不安好心啊。那你一开始就应该跟我们分道扬镳,不要跟我们一起走呀。   他低下头,没说话。其实他的想法,和谢起差不多。不过因为谢起更关心朱碧,才会表现的很明显。谢休也想要起尸书,他也希望朱碧复活,这样,他就不用失去哥哥了。至于必须以某个人的性命献祭……这种事,他一点也不在乎。   谢起和朱碧都以为他喜欢静女,乐见其成。殊不知,他也是觊觎静女身上的起尸书呢?只是后来和静女相处久了,实在不忍心欺骗这个小姑娘,计划才一次次推迟。虽然他觉得无所谓,可是静女这样的性格,必然是不愿意看到无辜之人送命的。谢休不希望自己被讨厌。   谢休轻声道,“你其实不必担心他强取起尸书,他不会那样做的。”   “为什么?我以为叔叔是能做出这样的事的。”静女唇角上翘,“我能看出来,他很爱阿碧姐姐。”   “就是因为爱,他才不会强取起尸书。他就算拿到起尸书,让阿碧姐姐复活。可阿碧姐姐会被愧疚和怨恼,逼得和他越走越远。复活了情人,却弄丢了情人的心,你看谢混蛋像是那样的傻瓜吗?再说了,阿碧姐姐已经死了那么久了,我想,起尸书对她,应该是没用的……谢混蛋应该也这么觉得,他不也没问过你太多关于起尸书的事吗?”   静女点点头,似懂非懂。   谢休拉着她的手,微笑,“所以,就算谢混蛋对你有企图,也应该不是关于起尸书方面的事。静女,你自己要小心,离他远点。宁可相信阿碧姐姐,也不能相信谢起。”   静女眉毛一扬,“不能信你么?”   “唔……怎么说呢,感情上我希望你信我,但理智上,你还是不要信我。”谢休承认,他喜欢算计人的毛病,并不比谢起好多少。看静女低下头,他又安慰,“不过谢混蛋不会做什么坏事,你没发现吗,无论是把你带出沙城、救了那些沉睡十年的人,还是现在他和阿碧姐姐把我们所有的食物送人,他都在做好事。”   静女低声,“所以我才说他原不是自私之人。”   谢休噗嗤笑,“他这样做,只是为了给阿碧姐姐累积善缘,希望上天饶恕阿碧姐姐罢了。”他太了解他那个混蛋哥哥了,心存善念爱民如子?还是算了吧。   再次上路,马车行走的快了些。因为车上的所有食物都送了出去,他们为了赶到琼州,也加快了车速。朱碧整理他们的衣物,听着谢休和静女的说笑,一径低着头,心神恍惚。   突然,马车停下,外面有嘈杂声。   车中几人讶然,“怎么了?”   谢起声音在外面传来,几分迟疑和疑惑,“……似乎是遇上劫匪?”   在谢起话落的时候,外面的喊声已经传了进来,“把银钱留下!”“把美人留下!”“兄弟们别让肥羊跑了!”   谢休眼睛一亮,大叫,“遇上坏蛋是吧?我来帮忙!”拉开车门跳下马车。   静女也在车中坐得烦了,跟着他跳下去,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叔叔阿休,我也帮你们打坏人!”   等到朱碧慢腾腾挪下马车的时候,也是吃了一惊:眼前打成了一片,刀光剑影的。她本以为只是十来个劫匪,这一看,竟有百来人。   朱碧站在马车边看半天,空中一轮明月,清辉浮动,照着这场打斗。她看得清楚,谢起武功高强,可惜手中拿的是尸吻,虽然红光烁烁看着很威风,但尸吻对人是没有杀伤力的,如果是一把剑,他经过的人手,也得砍一个死一个。谢休的武功勉勉强强,但这些劫匪,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打得也还算轻松,更多是玩闹的兴致。再看静女……绿衣少女衣袂翩跹,武功竟是意外的好,比谢休要强得多,她经过之地,劫匪几乎是绕着道躲的。   朱碧放下心来,有他们三个人,她就不用去凑热闹了。   只是……朱碧长发吹拂冰冷面颊,打量着四处,才发现他们走到了一座乱葬岗,白幡飞扬,野鬼飘在空中,荒凉又阴森。她心中有了和谢起一开始一样的迟疑和疑惑:现在的劫匪,打劫打到乱葬岗来了?乱葬岗死尸遍野,能有什么值得打劫?难道生活已经如此艰辛,他们打算改行盗墓了?   一阵寒风吹起朱碧裙角,周围鬼气浮动。不好!朱碧连忙躲开,飞身跃上半空,才看到数道金光不知从何而来,打向她方才站立的地方。   “艳鬼,受死!”那群劫匪中,竟有七八人脱去了一身寒衣,道袍凛然正义,拂尘在手,扫向她。为首的,正是当日那个浩然正气的某某观观主,而她昔日认识的重安道长,也遮遮掩掩地提着一把可笑的拂尘,向她迎来。不过一碰上朱碧清亮的目光,重安就移开了视线。   “中计了!”谢起他们也发现了朱碧这边的异样,连忙向这边移动。可那些劫匪不知道收了这些道长的什么好处,一个个拿命抵着,不让他们过去。谢起眼中现出怒火:他本不欲杀了这些人,一直没动杀招。可这些人,竟要朱碧的命!   同时,朱碧已经和几个道士纠缠在一起,金光和红光来回招挡,要把半壁天给照亮。   观主长诫仙风道骨地立一旁,看那些劫匪已经挡不住谢起他们,微微一笑,开始驱动咒语。瞬时,他四周空气开始变动,鬼气浮躁得更厉害。甚有无数小鬼眸色变绿,开始现出形态,张牙舞爪地扑向那几个年轻人。   “妈呀!”劫匪们感觉到阴风阵阵,一回头,就看到无数鬼影从天而降。   静女抬头,目中闪动,“阿休,这是鬼!”   谢休急切,他和静女开始吃力,他们两个是没法和鬼怪交手的。谢起的步伐被挡住,嗤笑,“自认为正道中人,瞧不起那些妖鬼,却驱动鬼怪来对付人?你们青云观,好大的气派!”   金光护着鬼怪,即使是尸吻出手,无穷无尽的鬼,也是收不完的。更何况有长诫的法力加持,尸吻无法扫到那些魂魄,竟失去了灵气,沉沉落地。   长诫漫声道,“贫道也不想为难你们几个,如果你们愿意放弃那只艳鬼,贫道自会放你们离开。”他看向静女,目中有宽和之色闪过,“小姑娘,你恐怕不知道,你跟着的这些人,包庇一只艳鬼。艳鬼为害人间,贫道自不能坐视不管。你如果有善心,就离开这几人,自行离去。”   静女没说话,却依然和那些鬼缠斗。她虽然除不掉妖鬼,可妖鬼现行,她也是能保护自己的。谢休笑道,“臭道士,你想劝服静女和你们一道是不是?那你可劝错人了,我们静女固执的很。你劝她,还不如劝我呢。我比她更像墙头草。”   长诫知道自己被耍,也不生气,只低头念咒,驱动更多的鬼影包围那几人。而他和自己的徒弟们一起,将朱碧团团包住。   重安的拂尘扫到朱碧身上,朱碧被金光一趟,却抓住他的手,厉声问,“你真的要收我?”   重安慌张,拂尘掉地了,“不、不关我的事……我只是听令……”   朱碧心中急切,一时打不过这些道士,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伴被数鬼困住、越来越难以支撑。再听重安这话,只觉得太好笑了,“我被人所害,到这个不人不鬼的地步。我没指望有人同情我,也从来没有害过人。世上有那么多狼心狗肺之徒你们不管,有那么多为祸世人的妖魔你们也不管……非要收了我这个没有害过人的艳鬼!”   重安怔住,落落看着她。   他和她对峙,看到她眼中的怨恨,将自己刺得无处藏身,只那么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小姑娘,他第一眼看到时,就极为欢喜。后来知道她不是人,他也没想和她为敌。他心中还是对她满是欢喜,希望她能过得很好。有一日他和她为敌,看到当日的天真少女也有了今日这般愤恨的眼神,就好像看到自己那颗不堪的心脏。   他和别的道士们……是不一样的。   什么是大道?   怎么除妖战魔?   他其实不是那么关心。   在这个神鬼乱行的乱世,他只想活下去。可是他错了吗?他是认识朱碧的,他是知道朱碧远比他认识的许多人更好,他却还是向她出手……他也许,真的错了。   长诫出手,连同众道士,将朱碧困在原地,动弹不得。长诫道,“你以为我们是要收了你?不错,青云观确实斩妖除魔,但如你所说,你没有害过人。我们并不只是要收你。”   朱碧被困着动不了,红光一层层在她身上浮动,但都被更强的金光压制住。她面色惨白,额头落汗,怔怔地看着他,“……那你要的是什么?”   长诫眸光很深,“你挣扎不开,是么?可你本来是可以挣扎开这个束缚的——只要你变成了真正的艳鬼。”   重安愕然地看向一观之主:他明知道艳鬼对世人的危害,他却还想要朱碧变成真正的艳鬼?   哦……是了……重安想起,长诫曾经说过,他的师弟,曾经被艳鬼所害。可是那只艳鬼很强大,长诫师弟死后,观中再没人是那艳鬼的对手。长诫希望朱碧这个并不强大的小姑娘,成为真正的艳鬼,可以从一开始就控制着朱碧,不让朱碧脱离自己的掌控。借研究朱碧,寻到打败那只艳鬼的方法。   重安笑,颓然低头:这些衣冠禽兽……他觉得他有些不认识这些自诩正义的道长们了,为了杀掉一只厉害的艳鬼,便逼一个小姑娘做艳鬼么?   这边,朱碧和道长们的对话,谢起他们也能听得见。谢起咬着牙,静女眼中也现了恼怒,谢休则直接叫喊,“天理昭昭,你们不怕报应么?!驱赶恶鬼,为难人类!还要逼一个一心向善的姑娘做艳鬼!你们不怕遭天谴吗?!阿碧姐姐,你千万不能答应他们!”   朱碧望着她的同伴们,并无多余的表情。她也不想变成真正的艳鬼呀……可是如果她不改变,她能救得了自己的同伴吗?如果她没有足够的力量,她能和这些道士抗衡吗?   她的同伴们不希望她牺牲,她也知道自己成为艳鬼后更会为世不容,可是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同伴为自己丧命。   那些扑向他们的恶鬼,越来也多,越来越狰狞。在道法的保护下,谢起也对付不了。车轮战过,他们必是要牺牲掉的。如果她本来可以有更强大的力量,可以救他们,她一定要守着自己的原则,不肯改变么?   她非要看着自己爱的这些人,死在自己面前吗?   朱碧咬着唇,长时间地凝望。她眉眼间的红雾,越来越浓,和道光对峙。血液越来越冷,更强大的力量要突破身体而出—— ☆、第55章 起尸书开   瞬间,漆黑的荒野天空,雷电霹雳闪过,照得乱葬岗亮如白昼。闪电重重劈下,朱碧周身的气流不安地波动着,红光从她脚下向四周扩散,骨髓和血液开始改变,在身体里叫嚣。   强烈的灵力震断了她的发带,如夜长发散开,飘摇如夜歌。她的鹅黄衣裙也随风吹动,眉眼间千丝万缕的妖娆风华,在慢慢转醒。她睁着眼,眼前一片红雾,映得她的世界一时昏暗,一时又清晰。   朱碧微笑:我也不想做艳鬼,可是亲爱的们,我不做艳鬼,我就没法从这些道士手中救下你们。我做了艳鬼,还有一线生机回到你们身边;我若不做艳鬼,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被恶鬼吞噬。   “你们会遭报应的!”她发出诅咒般的呓语,古怪地笑着,将这些人全都记住。   她现在知道,凡人做的一切,都有一笔账在记着,余后总会计算。这些道士,他们驱赶恶鬼,逼她为艳鬼,日后,他们一定会得来报应!   可是那苍天的报应,到底什么时候应验呢?那是遥遥无期的命数,她只怕她和自己的同伴们,等不到那个时候。   那强烈的鬼气,让乱葬岗中的野鬼都开始觉得不安,离她远去,偷偷观望。而长诫和众道士的法阵也渐渐吃力,控制那些恶鬼的法力,在不断加持。但是道士们并不放弃,长诫更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一旦朱碧成功转换,他们必然想法设法带她离开!   朱碧想:即使我为艳鬼,我也不会忘记初衷。我觉醒后的第一件事,必是拿你们的性命来庆贺!我绝不谅解你们。   众鬼围攻下,谢起、谢休、静女三人后背相抵,实在被迫。电光闪烁中,他们也看到了朱碧那边的情况。谢休脸色煞白,手脚冰凉。静女道,“阿碧姐姐不是要真的变成艳鬼吧?她不能变的。”   法光层层晕转,恶鬼排排袭来。   朱碧疲惫地闭上眼,却突然,听到一个温凉平淡的声音,离得那么远,她却听得一清二楚,“阿碧妹妹,如果你自己可以选择,永远不要做艳鬼。”   她突地睁眼,看向那个青衣公子。周身的灵力有一时的停滞,惹来长诫的催促,“你还等什么?”   众人众鬼,她和他遥遥相对。她忽的手盖住脸,五指缝中,看到谢起转身,和谢休说了两句话,谢休点头,于是谢起后退两步,和静女站到一起。谢起和静女对话,静女摇头,再说话,静女沉默。谢起伸出手,探向静女。缓缓的,静女把手搭在他手上。   两人在谢休的掩护下,一起蹲了下去。恶鬼从四面八方张扬地扑上来,被谢休提着尸吻推开。虽然恶鬼被施了法术,不惧怕尸吻的收降。可鬼怪的本能,对这种器具仍是有些惊恐的,因此,即使谢起和静女暂时退出杀伐场,谢休也还能应付一二。   长诫的目光一直盯着那里,神色凝重,“……他又要做什么?”因谢休正好挡住了这里的视线,长诫不得不绕步,想看一看。他还忌惮着上一次所谓原字的力量,并不是不惧,只是他身为修道之人,已经看出谢起并不修行,对原字的使用并不熟悉。可以说,修行之人遇难,第一反应是念咒施法;但那个年轻人,他虽有原字力量,但本能反应,是战斗,而不是法术。   眼前红光一挡,朱碧上前,和他双掌相抵,挡住他的路。   长诫的目光放到朱碧身上,“……你能动了?”他笑,“那我们的条件,你是不考虑了吗?”他在朱碧耳边轻声,“我说的是真的,如果你不成为艳鬼,你怎么能带你的朋友们一起离开这里呢?”   朱碧望着他,声音沙哑,“我不变成艳鬼,也一定有别的方式离开这里。”   “什么?”   黑夜中,鬼魂中,少女的目光幽幽沉沉,似有巨大的欢喜,又有巨大的伤感。不远处的光雾飞扑开来,映着她的纤纤身影,和朦胧的脸容。   她回头,看向自己的同伴,低声,“好不容易争取到这个机会……我虽是不愿,又不能让他无功而返。”   重安抬头,吃惊地看到朱碧的眼中水光潋滟,好像眨一眨眼,就有水要滴出来一样。他待要细看,却觉得身后空气波动实在异样,阴风阵阵,鬼哭狼嚎。   听到青年厉声,“你们为何而死?!”   “为战斗,为伤亡!”重重叠叠的凄厉声音,铺天盖地,让人心头生麻。   “你们为何而活?!”   “为伤亡,为战斗!”   “我们曾经流连故土,我们后来埋骨他乡!我们颠沛流离,我们归期不归,我们守护故土,我们信奉胜利!我们手持尖刀,身披战袍,我们所向披靡!就此低头,就此服从,就此战斗!战斗,战斗,我们永不停歇!”   杀伐鬼气在身后腾腾而起,怒吼声冲天,映着天地电闪雷鸣。   重安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到谢起和静女蹲在地上,一圈圈复杂符咒用血书写而就,法光一道道散开,乱葬岗聚起的无数鬼魂苏醒,开始现身,一时间,众人好像回到古战场,看到腥风血雨的味道扑面而来。每个浮在空中的鬼都神色坚毅,喊着口号,杀向四周的恶鬼们。   起尸书!   这是起尸书的力量!   谢起从静女那里得到起尸书的正确开启方法,以自己的鲜血献祭,祭给这些乱葬岗中的亡灵们。起尸书不仅可以让将死之人复生,也可以让死人成为僵尸,为己所用。许多年前,祸乱人间的道士就是用这种邪术,驱动无数亡魂成为僵尸,让人间饱受磨难。   已经过了很多年了……可能许多人都忘记起尸书的存在了……而今,一个青年人,重新开启它!   长诫面色惨白,惊骇地看着鬼怪们相互厮杀,那无穷的精力,杀尽他们驱动的鬼怪后,又扑向道士们。再然后……杀光所有的道士,他们又要扑向哪里呢?   长诫厉声,“竟然有起尸书!真是疯了……你们开启起尸书,如何再收回去?!你们要让一整个乱葬岗的亡魂全部复活,飞向整个人间么?!”   青年哈哈笑着,身体后倾,坐倒在地,他身前,是一个繁复的法光形成的起尸书,他的手臂,缓缓地向那符咒中滴着血。起尸书光芒刺眼,吸取鲜血的速度很快。只是短短几瞬,谢起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他却无所谓地笑着,看着这些道士,“那又怎样?不是有你们在吗?我开启起尸书,不就为了杀了你们?至于怎么收回去,我不知道,也没想过。”   “观主!”   “亡魂越聚越多了!”   长诫颤声,盯着那个青年,“疯子……真是疯子……”他一把抓住朱碧的手,厉声,“你看到了?!人鬼殊途,他为了你,竟行此禁术!你还跟他在一起,你是要害死他么?!”   朱碧眼中流着泪,她当然知道,她自然知道。在谢起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就已经猜到了。谢起开启起尸书,就算今日不死,日后也会受到天谴。开启起尸书,和长诫他们只是驱动几个鬼,那是完全不同的概念。长诫的咒术一停,恶鬼立即归位。可是起尸书一开始,那些亡魂浑浑噩噩地醒来,倘若没有自己的意志,被人强行召唤,是不会再归位的。他们会杀尽眼前,再杀向整个人间,血染山河,除非有人重新将他们收回去!   只是因为不愿意她成为艳鬼,他就开启了起尸书?   她知道这个道理,谢起如何不知道?   长诫的话,第一次,长久以来,成为半只艳鬼后,第一次,让她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怀疑。   她当初,或许就不该有那样强的执念,就不该留恋人间,不该舍不得往生。就是因为她舍不得这里,强行留在谢起身边,才让谢起的执念也越来越深。他自会为她做无数善事,却也为她驱动邪物……   ……本该属于两个世界的人,用尽力气,也是不应该往一起走的……是这样吗?   ……是她害了自己的谢哥哥吧……是她助长了谢起的怨恨情绪……   话本上讲,白娘子化成原形,让许仙受惊。胆小怯懦的许仙不能接受自己的妻子是蛇妖,他和法海联手,让白娘子锁在雷锋塔下。锁在雷锋塔下的白娘子,是怎样想自己的相公的?她一定希望看到自己的原形时,许仙还是爱她如初吧?   当发现朱碧成为艳鬼后,谢起爱朱碧如初。   爱她如初,爱她如初……她现在却想,如果没有那么爱就好了。   让他一开始,就杀掉她吧。然后尽管悔恨,尽管羞愧,却不会向如今这样左难右难,难以自处。   如果一开始,她就彻底死了,就好了!   “呵……呵呵……”众人皆看到,黄衣少女笑得弯下腰,徐徐擦掉脸上的泪,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接着,朱碧倏地飞身而起,掠过鬼阵,到谢起身边蹲下。她泪流满面,看着他,看着他手臂不断涌出的鲜血,滴到那个诡异的阵眼中。失血太多,谢起的眼前已经一片黑一片亮,他却感觉到了少女的归来。另一只手伸出,便被少女紧紧握住。   他微笑,“阿碧妹妹……我不是为了你……只是谢起从来不受人威胁,谢起的妻子,自然也不能接受他人威胁。”   他又道,“我很厉害,是不是?阿碧妹妹,我不是用普通文字书写起尸书,我用的是原字……那些道士,他们是奈何不了你的,你不再受胁迫了。”   “我知道,”朱碧看他视线涣散,便将他的头搂抱在怀中,泪水落在他脸上,心痛如绞,恨不能就此消失,“谢哥哥,没事的。我不受人威胁,我不会做艳鬼……你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吧。我会封住起尸书,会收回那些亡魂。你醒来后,一切都会恢复正常的,我还是你认识的朱碧。”   他似还要说话。   朱碧低头,吻住他的双唇,灵力由此而入,让怀中的青年安静睡去。她将谢起往谢休和静女跟前一送,低声,“护好他。”   她两手相交,红雾在指尖闪烁,点向谢起手臂上的鲜血,她喊道,“你们如果不想死在这里,就跟我一起封住起尸书!”   众道士又气又怒,又被亡魂打得节节败退。长诫也是身心俱惫,拂尘一扫,恨声,“这些亡魂一旦离开此地,必然造成天下大乱。我等不能坐视不管!艳鬼,今日你我合作,先封住起尸书。此外恩怨,容后再谈!”   众道士摆阵坐地,开始齐齐施法。   红光和金光重新交叠在一起,不再是针锋相对,而是并肩作战,一起压向地上光芒愈胜的起尸书。 ☆、第56章 从现在起   众道士和艳鬼合力,先隔断谢起的血和起尸书之间的联系,然后再隔断起尸书和亡魂之间的联系。等这一切都结束后,天已泛白,红日即将升起。   朱碧盘腿坐在地上,身前是光辉终于黯下的起尸书符咒,身后是昏迷不醒的谢起,还有一直警惕的谢休和静女。少女长发瀑布一样披散而下,荡在半空中和地上。她的眼眸余角添份邪魅,内里透着淡淡的漠然,盯着道士们一个个扶持着站起。   经过一晚上的灵力相拼,所有人都身心俱疲。即使知道太阳一升起来,便不再是艳鬼的世界。可现在,这些道士也是面色如土,再没有多余的灵力和艳鬼相拼。   长诫垂着眼,审度地看着少女,“今日,贫道且放你一马。”   朱碧冷笑,“是放我一马么?难道不是因为你们灵力枯竭,无法再和我对抗了?”   众道士面色含怒,却也不会因为意气之争扑上去。经过一晚上的耗损,这个艳鬼应该也到了枯败的地步,也抗不过他们,但他们同样收不了她。只怕万一,激怒了这艳鬼,再开启一次起尸书,所有人都要命丧于此了。因此,虽是怒,却无人表现出来。   长诫默然,一扫拂尘,喝道,“我们走!”   朱碧看着他们背影,冷冷道,“道长,容我提醒,有起尸书的霸道相逼,短期内,你们还是不要下山,好好补一补耗损。若再来和我为敌,昨晚的起尸书,却再没人帮你们收回来了。我不过一人,你们却有整个道观。如何行事,道长还是心中有个数比较好。”   道士们背影一僵,却没有说话,只沉默离开。却是重安从道士的行列中退出,俯身淡淡道,“我想离开你们,独自行走。”   一道士忍怒,“你什么意思?是看我们现在护不了你,你就过河拆桥?!你果然是狼心狗肺之徒!”   一直谄媚无比的重安这次却挺直腰杆,轻蔑一笑,“呵呵,道友,话也不必直说吧?你们许诺我条件说收我入观,可是后话却没有了。既然我还不是你们观中道士,想离开,还需要打个报表出来?我以为大家只要说清楚,各走各的阳关道就好了。”   长诫扭头看他,神色淡淡的,“你不是一直想入本观?道友莫意气用事为好。”   重安无所谓地耸肩,“委婉点的说法是我更喜欢自个儿行走的日子,官方说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直接的说法是你们逼迫一个小姑娘老子看不上眼……你们喜欢哪个说法,自己随便选一个就好了!”   说完,他再不看这些道士,回头看向朱碧。那少女依然盘腿坐在地上,神色冷冷淡淡的,似是对他们的闹剧一点兴趣也没有。重安低头,眼中一抹伤感和温柔闪过。当日明城初见、在马车中缓缓醒来的黄衣少女,已经变了。当日总是追在她身后喊“女神么么哒”、追来追去她却一点都不知道的自己,也已经变了。   如果非要和那些善良的、温和的、却从没害人的妖鬼为敌,他不是这个时代的真正道士,他下不了手。再退一步,这也不是他一直想要追寻的大道。此后的路,他还是要回归本心,坑蒙拐骗,照自己一开始的想法走下去。   朱碧睫毛微微一扬,看向前方,看到重安道长转过去的侧脸,和他面上一闪而逝的伤怀。她看着他对自己欠身,不再对自己猥·琐笑,也不再跟她说话,他褪去外面的青云观道袍,里头是自己本来的破烂衣裳。他哈哈一笑,转身离去。   那一瞬,朱碧心中一顿,似对重安道长的心意有所察觉。但只这么一会儿,又被她压下去。   那边,长诫等道士怔怔看着重安毫无形象地远去,众人气得浑身哆嗦,心智不强大的,甚至直接晕倒过去。长诫叹口气,众人也走向自己的路。在夜尽天明的时刻,每个人的身影都拉得修长。他们知道,再一次下山,就不一定能找到现在的朱碧了。   她终究不会为他们所用,连毁掉她的时间,他们都没有了。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现在,他们只能放过她了。   看那些人都离去,谢休长长出一口气,觉得自己背后的衫子完全湿透,“终于走了。”他忙招呼着静女,一起扶着昏迷中的谢起。   朱碧俯身,手撑在地上,哇的开始吐血。   “阿碧姐姐!”静女先察觉了她的异常,回身抱住她瘫软的身体。她看到朱碧撑在地上,一个劲地吐血,像要把整个心肺给吐出来一样。而朱碧的周身忽冷忽热,红光微微弱弱的,时隐时现。静女呆呆地看着她,不知道刚才还好好的朱碧,为什么会这样。   朱碧握着静女的手,低声,“我……没事……只是灵力枯竭……快、扶我和谢起上马车,太阳要、要升起来了。”   静女连连点头,紧紧抱住她。但朱碧在站起来的一刻,竟直直向下倒去,闭上了眼。静女心中惊恐,却已经感觉到太阳的光辉就要突破云层。她一咬牙,背起朱碧,用轻功向马车飞掠去。同时,谢休也背起谢起,奔向马车。   太阳终于升起来了,洗刷了夜晚的阴沉和晦暗。昨晚被无数亡魂占领的乱葬岗,在日光下,又是颓废而荒凉,只有那些昏迷在地的劫匪,显示出昨晚这里有一场大战。   “驾!”谢休驾起马车,离开这里。少年坐在外面,一手握缰绳,一脚搭在车沿上。平时漫不经心的调笑表情,在他脸上再也找不到。英朗的少年神色坚定,望着远处的方向。在阿碧姐姐和哥哥双双倒下的时候,只有他能保护这一车伤员了。   在他们苏醒前的这段时间,他不会再让任何危险逼近他们了。   ☆☆☆   在第二日傍晚,朱碧便醒过来了,但谢起仍昏睡着。她先爬在一旁,为苍白的青年检查了身体、喂了水,才回头面对谢休和静女。   马车中,少年少女都沉默地看着她,朱碧怔一怔,“不用担心,谢哥哥只是失血太多,我既然已经醒了,会好好照顾他们。只是这些天,要你们两个赶马车了。”   静女摇头,“阿碧姐姐不用担心我们,我和阿休都会赶车,武功又好,轮换休息,也能过去。只是那时候,阿碧姐姐你突然晕倒……艳鬼也会晕倒么?阿碧姐姐你身体没事吧?”   朱碧低头看着怀中青年,眼神幽暗,“我没事,我不是真正的艳鬼,我身上自然还有人类的特色,吐血、晕倒,那都是我为人的那部分的反应。只是当时拼法,我灵力一时用尽,暂时,是没办法再使用了。接下来,大家小心一些,离妖鬼远一些,就没事的。”   静女点头,答应下来。   谢休忍不住道,“……阿碧姐姐,我觉得你有些变了。”   朱碧看他一眼,“变了不好么?”   谢休迟疑,“可是……你都不笑了。”他低声,“那些事,都怪那些臭道士,和你无关……你不要想太多。”   朱碧目光垂下,落在怀中青年的脸上。气氛一时僵住,静女拉拉谢休的衣袖,谢休挠挠头,和静女一起出去赶车了,把车中空间留给朱碧。   马车重新开始行使,颠晃中,黄衫少女沉默地坐着,眼里一片空旷。她有无数愤怒,忍耐。她有无数伤心,忍耐。她有无数恨意,忍耐……她不想让人担心的话,那些多余的感情,她都必须忍耐下去。   朱碧长长地吐口气,低下头,额头和青年的额头相贴,这样近的距离,她看着他,“呐,谢起。”   青年安静地睡着,不知道她在和自己说话。   昏暗的马车内,少女的轻声呓语,低沉絮叨,都说给那个昏迷的谢起听。光线那么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自己的表情,也不需要被他看见。   她和他额抵额,长睫落在他眼下几分,低声,“呐,谢起,这些话,我只敢这会儿悄悄说。你醒后,我还得是你那个温柔善良的阿碧妹妹。”   她说,“谢起,我开始后悔。”   她说,“谢起,我们商量个事,你移情别恋好吧?只要她是活的,我就同意。”   她微微笑一笑,头磕在车壁,闭上眼,“你去爱她,我去做我的艳鬼。但是你和她好,不要让我看到。我很小心眼,我怕我受不住,还耽误你。”   沉默一会儿,又怔怔道,“或许,我应该想个办法,让我忘了你。”   却只过了一会儿,她又紧紧搂住他,声音阴沉,“不行,你是我的,谁也不能带你走!你得跟着我走!”   她手按在他脖颈大动脉上,感受着生命的流动,又靠在车壁上,怔愣地看着虚空,一字一句地开口,又蛊惑,又怨恨,“谢起,你得是我的。”   她不知道,怀中昏睡的青年蹙着眉,在噩梦中挣扎着,却迟迟不能醒来。他眼角,滴下一滴泪,也没人注意。   昏色马车中,少女就那样静静搂抱着自己的爱人,姿势再没有变过。他们坐在马车中,沉默得像是无人存在。让外面的谢休和静女感觉,车里根本没人似的。   黑暗的官道,静女在一边提着灯,谢休驾着车,打个哈欠,“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再过几天就能到琼州了。谢混蛋的伤,还得请大夫看一遍吧,阿碧姐姐毕竟不是医者。”   静女点头,又偷偷拉开帘子,往里面瞅一眼,出来时,低声,“阿碧姐姐抱着叔叔,好像也睡着了。”   “睡吧,她也很累。”   谢休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听说,擅自用禁术,会遭来天谴。谢混蛋……他的事,阿碧姐姐自会处理的,”他别扭一下,询问,“可是当时的起尸书,是你给他的。你会不会也有事?”   静女摇头,“不会,我只给了叔叔起尸书,我却没有帮叔叔开启起尸书。我在其中的作用,相当于船夫,没有人会在意我,天谴也不会到我头上来。”   谢休笑道,“那太好了,我还怕你也有事。”心放下了一半,却还吊着另一半。昨晚那么多的亡魂……谢起的罪孽,会有多重?而那天罚,又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呢?   他低声,“老天爷,如果你听得到,就原谅谢起一次吧。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为了救阿碧姐姐。你看他以前也做了不少好事,功过相抵,就放他一马吧。老天爷你这么仁慈善良,宽容大度,一定不会跟他计较的,是吧?”   静女侧头看他,少年的脸映在微弱灯火中,那垂眼认真的祈祷,让她的心口突然就停了一下。她轻声,“原来你挺关心叔叔的。”   谢休瞪她一眼,“自然!他要死了,我不就成孤儿了?”   “可你现在才开始拍老天爷马屁,来得及么?”   谢休被她气得脸红,“谁说我是拍马屁?我明明很真诚!你、你等着!等到琼州,我就去寺庙里拜拜,还要买香炉,以后天天拜!就算我从现在开始信奉神明,你有意见?”   “没意见,”静女摇头,学他一样,低声祈祷,“老天爷,叔叔和阿碧姐姐都是很好的人,你也那么悲天悯地,一定不忍心见他们生离死别的。你一定会好好对待他们的,一定的。”   回头,看谢休愣住的侧脸,她露齿一笑,好看得不得了,“阿休,我和你一起,从现在开始信奉神明。” ☆、第57章 容易见到      谢起醒来,看到少女抱着他,眼眸紧闭,睫毛却在不停地颤。马车中光线很暗,她面色苍白,长发垂腰,闭着眼的模样,是那样静。静到,像是已经死去,再也不会醒来。   谢起心头微跳,吃力地伸出手,去碰她的面颊。   朱碧立刻醒过来,抓住他的手,低头看半天,慢慢笑起来,温柔而恬淡,“谢哥哥,你醒来了啦。”她眼眸中的天真懵懂,眸光乌黑发亮,好像还是一开始的朱碧。   她蹲坐在车中,喂他水喝,吃了几块糕点,再替他擦汗。折腾了好一阵子,谢起才靠在她怀中,声音沙哑地出声,“我睡了很久吗?让你担心了。”   朱碧笑,“我不担心,我知道你会醒来的。”   他看她一眼,仍觉得她有些古怪。黑暗中,似听到少女的挣扎之语,还有伏在他身上的痛苦……那些,真的只是梦境么?他开启了起尸书后,发生了什么事,他一点都不清楚的。醒来第一眼看到朱碧,朱碧只是微笑,又不担心,又不着急。   虽是如她所说,她知道他总会醒来。可是一般情况,看到爱人醒来,也不会是这样温和的反应吧?   朱碧观他神色,笑道,“谢哥哥,你失落了?为我没有惊喜交加?”看青年脸色不自然,她笑得眉眼弯弯,拉着他的手,“你真有趣,这也用失落?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谢起怔然,“……阿碧妹妹,你没事吧?”   朱碧垂眼,漆黑的眼珠盯着他,“我没事,不用替我担心。”又温柔道,“谢哥哥你神色不太好,是做了噩梦吗?说出来,我可以替你分担的。”   谢起望着娇俏的少女,反手握住她手,将她拉近,认真看着她眉眼间的一颦一笑,沙哑道,“我是做了噩梦,我梦到你要我走,你不要我了。”   朱碧沉默半晌,然后轻声笑,“果然是噩梦。不过那是不可能的,谢哥哥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们永远在一起。”   谢起神色古怪地盯着她,“你笑得有点太多了,你真的没事么?”   朱碧摸摸自己的脸,顿一顿,苦笑,“阿休嫌我不肯笑,你又嫌我笑得太多。这其中的分寸,真让我不好把握了。”   谢起看她好久,才低下头,慢慢道,“好吧,你喜欢怎样都好。”   傍晚休息的时候,谢休和静女也知道了谢起醒来的消息。朱碧说替他们去找食物,把马车空间留给他们几个。谢休刚看到谢起醒来有些惊喜,但接着就板了脸,哼一哼,鄙视地嫌弃谢起太能折腾,谢起也无力跟他斗嘴。静女倒是很乖,问叔叔哪里不舒服,想吃什么,是不是马车停一停比较好。   闲话尽了,谢休突然想起一事,“那个谁,你有没有觉得,阿碧姐姐变得不一样了?感觉跟换了个人似的,真奇怪。”   静女道,“阿碧姐姐经历了这么多,好几次处于危难,这次又看到了叔叔遇难,那群道士又不知道跟她说了些什么。我看阿碧姐姐只是受刺激比较重,这是要叔叔想办法哄的。”   谢起和谢休都惊讶地扭头看静女:没想到木头一样的小美女,心底如此通透。   静女看着他们,“我虽然不说话,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呀。干嘛这样看我?”   谢起微笑,顿一顿,“阿碧的事……你们放心,我心中有数。”   谢休和静女也不说话了,只要谢起知道怎么回事就行,具体怎么做,就不是他们的事了。   接下来几日,谢起借着身体不舒服,完全霸占了朱碧,他整日卧在朱碧怀中,由她梳洗喂吃喂喝,舒服得不得了。朱碧一开始只是愣了愣,便高兴地全然接受。倒是有一次谢休进马车中,在旁边跟朱碧说话,话说到一半,谢起眉毛一扬、下巴一点,朱碧就停了话头,伸手指着案面,“是吃荔枝吧?”她就动手,开始剥荔枝。在谢休的目瞪口呆中,白花花的肉汁喂到了谢起嘴里,还拿了帕子为他擦擦嘴角。   谢休嘴角抽·搐,声音扭曲,“阿碧姐姐,我也要吃荔枝。”   谢起道,“不行。”   谢休哼,“我跟阿碧姐姐说,没跟你说话。”   朱碧看看两手,低头继续剥荔枝给谢起,“我要帮你哥哥,你自己想办法吧。”   谢起:“哈哈。”   谢休:“……”他终于在阿碧姐姐心中一点位置都没有了。   就是这样,坐马车的这段日子,谢起时时奴役朱碧,让她停不下来。朱碧也纵容着他的脾气,一点反抗都没有。有时候,谢起会跟她说起以前在青显的日子,朱碧低头听着,唇角含笑。   有一次,谢起拉住她的手,“有时间,我们回趟青显吧。”   朱碧疑惑,“为什么,你不是不喜欢那里么?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是不回去比较安全吧。”   谢起低下眼,心中微沉,“你不想回去么?”他本知道,青显是朱碧心中最美好的净土,她家人在那里,她的心也一直念着那里,她容不得别人说青显一点点不好。   可是现在,谢起心中微痛,你连青显都不在乎了,是不是?我就让你这么痛苦吗,朱碧?如果早知道会知道,我不会开起尸书的……就算你成为真正的艳鬼,又怎样呢?   难道他当初做错了么?   朱碧弯下腰,搂着他脖颈,璀璨的目光和他面对面,她眼中,是一脸不郁的他。她挂在他脖颈上摇一摇,侧头咬上他耳朵,撒娇道,“呐,不要这么不痛快。你想回青显我就陪你,你不想去我也不去,不要不高兴啦。”   谢起唇角下弯,心中一丝烦躁被他压下去,“干嘛都顺着我的意思走?”   朱碧道,“我在讨好你嘛。”   “讨好我做什么?”   “嗯……比如说让你更加喜欢我,舍不得离开我。比如说,让你觉得我好得不得了,恨不得把我吃下肚,和我合二为一,不分彼此。”   她说话的语气,很像是逗他一笑。谢起却盯着她,长久地出神,然后坐直身体,伸手把她紧抱在怀,柔声,“不要怕,我一直陪你在一起。有我在,你不用害怕。”   朱碧下巴靠在他肩上,面上的笑容有一时淡去,她神色空洞地望着前方。然后,在他轻轻拍着她后背的时候,她回过神,让自己低下眼,“当然。”   一路走走停停,也终于到了琼州。正好是在夜里,谢起经过几日休养,也能下车行走了。他们便先把马车停在城外,四人一同进了琼州。   这算是好不容易见到的繁盛城镇了,不像明城那样诡异,也不像沙城那样虚假,这是一座真正的人间城镇,还没有被战火波及的地段。   众人建议谢起先找医馆去查看身体,谢休和静女凑在一起,拿着一张小纸,研究沈夜书住在哪里。朱碧则说自己没有灵力后,必须像人类一样吃饭睡觉,她现在觉得好饿,她想吃东西。   于是,兵分三路,谢休和静女去找沈夜书的住址,谢起去看病,朱碧去买吃食。本来谢起担心朱碧,想先陪她一起。朱碧摇摇手,说自己一个人就行,谢起一脸憔悴的样子,跟着自己反而不妥。四个人三人都同意这种分法,谢起只好无奈地屈服,走一步回头看一眼,就看到没良心的黄衣少女站在灯海里,笑眯眯地望着他,冲他摆一摆手,就钻入了人群中。   谢起怅然,他的小阿碧长大了,都不需要他陪伴了。想当初刚到明城的时候,她遇见鬼都还会害怕。而现在,朱碧就算失去灵力,自保也差不多了。   谢起怔一怔,失笑:这么多年,他总是保护着她,把她护在身后。所有人都认为是她离不了他的保护,事实上却是他离不开她的信任。他总想把她宠得什么都不懂,永远卧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个人才好……可这些,早在她醒来,就已经改变了。   但是无论怎么变,她还是朱碧。他喜爱她,便也要喜爱她的所有,无论是信仰,还是欢喜,还是一直埋在深处、不让任何人察觉的阴暗内心。   朱碧那阴暗的一面,他早已察觉。却因为她不想他知道,他才一直装作不知。   可是到了今天这一步……他又恍惚想起自己梦魇中,少女伏在他身上的哭泣,阴沉的呓语……朱碧的黑暗一面,越来越瞒不住了,是不是?   他们会走到哪一步呢?   ☆☆☆   朱碧走在街头,蹙着眉头,才发现自己忘记了带银两。银两一直放在谢起身上,她总是伸手讨要。可现在两人分开,说好要买吃食,可她一分钱都没有,只能望着两边的小吃吞口水。   走到一处小客栈外面,珠帘半卷,看到里面的歌舞升平,大酒大肉,还从大锅里捞东西吃。   旁人有人进进出出,都在说,“这地方的东西真不赖,好吃的不得了啊。”“就是就是,好多人都给我推荐这里呢。”   朱碧吞口水,虽然她没有味觉,也闻不到香味。可是这么多人都说好吃,她觉得自己更饿了。   咬咬牙,朱碧走进去,想叫一桌食物,吃了再说。却一歪头,看到正中央的桌边,坐着一褐色布衣男子,胡子拉杂,满脸沧桑,一副穷人的模样。可他桌下,却摆了起码五坛酒,桌上一盘又一盘的,全是肉。他卷着袖子,边吃边喝,比谁都痛快。   不知不觉间,朱碧走到了他桌旁,看着他,神色闪烁。   那男子一抬头,看到是一美丽的少女站在一旁,眉毛一扬,眼睛一亮。那一瞬,朱碧疑心自己看到他眉眼中的清俊多姿,美不胜收,可他明明只是一邋遢男人啊。待要细看,他又低下头,吃喝起来,完全不在乎自己在美女跟前的形象。   一盘牛肉下去了,再一盘羊肉,再一盘猪肉……他就不停地吃啊喝,喝啊吃,吃的好香呀。   朱碧犹豫下,“我能吃一点么?”   男人摇头,“不行。”   “……那我朋友一会儿来给我付钱,这样可以吗?”   “可以。”他爽快地递给她一盘肉,对她笑得很和气。   朱碧高兴地坐下,陪他一起大吃,他大方地给她一坛酒,朱碧连连摇头,不敢喝。虽然还是吃不出味道,可她就是觉得香甜无比。   男人喝着酒看她吃,“小姑娘一个人来这里吃呀?”   “不是,我有情郎。”   男人脸一板,伸手从她面前夺走肉盘,“你有男人养还跟我这里吃?小姑娘没规矩!”   朱碧眨眨眼,觉得这男人挺有意思的,便想逗逗他,“可他已经不是我情郎了。”   男人立即和颜悦色,把肉重新给她,“……被骗了是吧?小姑娘真可怜,喏,再给你一盘肉!不够的还有!”   朱碧忍笑道谢,又咬着唇歪头,一脸天真,“他已经是我夫君了。”   男人脸色一僵,“把肉还我!”   朱碧哈哈笑,抱着一盘烤好的肉跳起,不肯递给他。谁知男人身手却很好,她才往后退,他的腿已经踢起,挡住了她的手,手腕一扬,在她手上翻过,朱碧惊讶地手一颤,那盘肉已经稳稳地落在他手中。   男人喝口酒,轻蔑道,“你还跟我斗?差远了。”   朱碧望着他好久,突然福至心灵,犹豫道,“你、你该不就是沈夜书吧?!” ☆、第58章 没有脸么      坐着喝酒的男人抬头看了站在一边的少女一眼,眉毛歪一歪,笑问,“你找沈夜书?该不会他就是你的夫君吧。”抚摸着胡子扎扎的下巴,上上下下看朱碧。   朱碧默然,幸好她如今能自己控制自己的身体,不然一直不能和男人相处,还真挡不住这个男人兴味的眼光。不过,旁的男人这么细致地看她,一定会让她心里不舒服,可这个男人都看了她许久,目光灼热,满含调笑,她却并没有觉得不舒服。   朱碧看着他的眼睛,幽黑,清冽,像一坛岁月沉淀的名酒。他虽然口上调戏她,眼睛却很干净,没丝毫亵·渎的意味,这正是他不让她讨厌的原因吧,她知道他没有恶意。   朱碧重新落座,“我夫君是谢起。”   男人目光在她面上停顿了下,又低头吃肉。   朱碧倾身看他,两手扶在桌面,撑着自己的下巴,笑着看他,“你认识谢起?你还敢说你不是沈夜书?!”又小声解释,“我们专程大老远地来看你呢。”   男人道,“我又没说过我不是沈夜书。”   原来她真的是谢起那个大师兄!   朱碧目光闪烁,一路上,她从静女口中听到沈夜书当年的诸多风采。虽然谢起说,沈夜书已经变了很多。可是面前这个醉生梦死的中年男子,穿着毫不讲究,脸蜡黄消瘦,眼下黑青,还抱着一整坛酒大喝,真的就是当年“天下人中他长得最好看”的沈夜书?   真的挺失望的。   朱碧盯着他看半天,还是没忍住,“你这样吃肉喝酒,对身子很不好。”这简直就是在糟蹋身子骨啊。她从小多病,一直被阿爹和谢起教着养生之道,别说是心肺受损过的沈夜书了,就是一个正常的年轻男子,这么一大桌酒肉,吃几天也会身体不适啊。   沈夜书无所谓一笑,“小姑娘好心,不过我就喜欢及时行乐。”他低头半天,才问,“唔,你和师弟来找我?有事?”   朱碧想说静女一家的事,不过想一想,还是静女亲自说比较好。便只说道,“听谢哥哥说他的大师兄文武全才,我心生仰慕,想见一见的。”   “然后呢?准备抛弃你师兄,移情别恋?”他笑问。一笑之下,目中璀璨,有流光的凌波潋滟,十分好看。   朱碧终于从他身上看到了昔日沈夜书的风采。   她正要开口,沈夜书又漫不经心道,“难为谢师弟还记得我,居然带一个……唔,你没有影子,是个什么东西呢?”   朱碧脸色煞的就变了,站起来,撞翻一旁的酒坛,酒水湿了她的裙角,她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坐着的男子。她也经常进人间城镇,也经常和谢起在晚上行走。但凡人大多粗心,又见她年轻貌美,很少有人能第一眼注意到她没有影子!   沈夜书竟然能一眼看出来!   她眼中晕华流转,手上红雾乍现,扶在男人肩头,香气轻甜地掠起。   沈夜书抬头,盯着她,愣一愣,“唔,媚术之类的?我猜你是打算杀我?”他摇头笑笑,“小姑娘戒心倒是重,我这个样子,就算知道你不是人,难道我还能捉住你不成?不用紧张,我就是随便问一问。”   朱碧盯着他,面上的魅惑仍不退,轻声问,“当面说破我的身份,你不怕我杀了你?”   他笑,“杀了我?好啊,动手吧。”   偏是他这样一说,倒让朱碧觉得他有什么后招。可她左看右看,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灵力枯竭的原因,怎么看这男人也就是普通人类,一点儿灵力都没有。又怎么会是自己的对手?   男人对她眨一眨眼,开玩笑道,“反正我死的几率这么大,我很好奇我到底会怎样死。”他眼底,有温柔和伤感一掠而过,又被自己无所谓的笑容挡住。   朱碧微怔,突想起沈夜书奇怪的命格。有些了然,他必然是经常面对突发状况吧。生死一刻对他就是一场赌博,赌赢了他就活,赌输了,他终于可以解脱了。   家破人亡,不能有任何亲近之人,从来都独自一身……他对死,一点也不陌生吧?   可是他说破她的身份,仍让她惊疑不定。要不要就此杀了他呢?   还没等朱碧做决定,坦然喝酒的沈夜书脸色突然一变,推开桌面便伏在地上咳嗽起来。朱碧看到,一滩血迹,从他捂着嘴的指缝间流出来,带着一腔酒臭。   门外有一个女人走进来,看到这边一幕,惊道,“公子!”蹬蹬蹬跑过来,蹲在地上就拍着沈夜书的后背,拿帕子为他擦拭,“公子你怎么又喝酒了?大夫说你不能这样啊。”   朱碧觉得沈夜书吐得心肺都要出来了,却还虚弱笑,“无妨,没有酒,还不如让我死了呢。”   女人无法,只眼睛红了红,为他擦着嘴角。   等沈夜书终于好了,小二连忙过来收拾地上的血迹和酒水,那个女人又请小二把桌上的酒肉全都端走,结账准备走人了。这会儿,朱碧才看到这女人,打扮是个下人的样子,脸很普通,从进来后看都没看自己一眼,整个心扑在沈夜书身上。   朱碧扬了扬眉:沈家的下人忠诚度这么高?!   沈夜书休息了会儿,摆摆手,示意女人自己无事。那女人就站在他身后,标准的丫鬟姿势,向朱碧欠欠身行礼,目光却戒备地看着她,“你刚才对公子做了什么?”   朱碧无辜,她什么也没做,他就开始吐了好不好?你家公子都那么大了,我还是个女子哎,你这话是不是问反了?   再看沈夜书的反应,唔,他没有为她介绍那是谁,显然就只是一个丫鬟了。朱碧再次惊叹:沈家下人对主子的忠诚度真高!   沈夜书笑道,“怎么能这么和……呃,这位姑娘说话呢?”他不知道朱碧的名字,皱皱眉,“你……和谢师弟真的是夫妻?不是别的关系?”   朱碧听出来了,他的“别的关系”,可能指她化作美女谋害他的师弟之类的。朱碧心中稍暖,这个大师兄,看起来人确实挺好的。她摇摇头,“我叫朱碧,从小和谢哥哥订了亲,后来就嫁给谢哥哥了。至于我现在这样……”她目光看了看沈夜书身后容貌普通的女人,“以后有机会跟你说。”   “好吧,”沈夜书点头,却在朱碧放下心后,从怀中摸出一副龟壳,狡黠一笑,“你不说,难道我自己不会算?”   朱碧大惊,才想起静女说过,沈夜书是个全才型的人物,玄学也很出色。朱碧想,这么个厉害的人,怎么看上去就只是个酒鬼呢?如果她一开始知道这个酒鬼就是沈夜书,她不会这样子就凑上去啊!   朱碧脸色难看,“你……这样厉害,不知道我的生辰八字,只知道我性命,就能算出我的来历?”   沈夜书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能这么算出来?”在朱碧放下心后,他又道,“我不知道你的生辰八字,可我知道谢师弟的生辰八字啊。你要真是他的妻子,算出他的,不就能算出你的了?”   就在这时,听到熟悉的喊声,“阿碧妹妹!”   还有两声,“阿碧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沈夜书手一抖,龟壳掉到地上,他蹲□去捡,然后发怔。朱碧扭头,看到谢起、谢休、静女一同走了进来。谢休和静女看到谢起时,惊讶了一下,再看到朱碧时,又惊讶了一下。谢起则是看到沈夜书后,愣住,“大师兄。”   沈夜书敷衍地笑一笑,“师弟。”一片片的,捡起自己的龟壳。   谢起拉过朱碧,奇怪问她,“你怎么碰上大师兄的?”   朱碧脸红,“……真的是在路上随便走一走就碰上了。”疑惑的目光看向谢休和静女。   静女没反应,只静静地看着沈夜书出神。谢休看着静女,漫不经心道,“是那个女人说沈夜书在外面喝酒,我们就一同找出来了,没想到她比我们走的更快。”当然他们走得慢,还有谢休故意推脱的原因。静女曾说,如果她的大叔叔身体真的很差,她愿意留下来照顾他。一想到这个,谢休心里就挺不愿意的。   朱碧看一看沈夜书身后的女人,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沈夜书身后,垂着头。真的就是一个普通下人的模样呀!   可是她总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这忠诚度太高了。   谢起左右看看,“那么,师兄,不请我们回府么?有什么事,也不需要在这里谈吧?”他见沈夜书用奇怪的眼神看看他,再看看朱碧,心中不悦,将朱碧拉到自己身后,挡住沈夜书的目光。   沈夜书沉默半天,呵呵笑,“倒真是热闹,清净这么多年,一下子就来这么多客人。走吧,回去!”   然后他们一同回去,那个女人去付了酒钱,沈夜书自然也没让朱碧交银子,只若有所思地走在最前面,出了门,那个丫鬟连忙说,“稍等。”跑去对面当铺,拿了披风来给沈夜书,细心无比。   众人默默看着。   连心中想事的沈夜书都觉得尴尬了,摸摸鼻子,“好了好了,走吧。”   丫鬟说,“公子身体不好,自己又不肯注意,只能我们下人多操心了。”   沈夜书盯她半天,“……你是谁名下的丫鬟?叫什么?我怎么对你没印象?”   丫鬟道,“小绿。”   朱碧别头,好普通的名字,而且,又是那么普通的容貌,沈夜书记不住太正常了。   沈夜书果然疑惑地点点头,放下了这桩事。   朱碧回头看到静女出神的样子,退后一步走到她跟前,“看到了你大叔叔,什么感受?”   静女道,“大叔叔人挺好的,可是他还不认识我。”自她进客栈,沈夜书目光就没落在她身上过,让她几次想开口自我介绍,都没机会。说不失望,也是有的。不过她心里早有准备,她爹娘当下犯下那样的错误,就怕沈夜书一听她是谁,就把她扫地出门。   谢休插嘴道,“静女,你就别多想了,我看沈夜书过得挺好的,刚才那丫鬟,对他多上心啊,你根本不用留下来照顾他了,自有人比你做的更好。”   静女抿抿嘴,没吭声。   朱碧其实赞同谢休这个说法,她正要开口说两句,却是愣一愣,脸色微沉。快步走向前,到沈夜书身边,盯着看半天,停下步子,自然又落到了后面。她脸色更是发白,站在原地半晌不动。   谢起拉住她手,“怎么了?”   朱碧轻声,“沈夜书身边的那个丫鬟……我认不出她的脸。”   这会儿,所有人都走到了前面,只有谢起陪在她身边。朱碧慢慢的,把自己看到的说给他听,“之前客栈,我就已经知道她容貌普通,也没有在意。可是刚才跟阿休说话的时候,我发现我脑中没有她的脸。我心中不信,走到沈夜书身边证实,很认真地想记住她,可是我还是想不起她的脸。”   谢起的神色,也一点点严肃起来。默半天,他发现,他也想不起那个女人长什么样。   世上会有这样的人么?无数次从你跟前走过,因为长得普通,你永远记不住她长什么样?   应该,没这么简单吧。   在发呆时,一个小女孩停在他和朱碧面前,一束花递到谢起手中,“哥哥,送你们花。”   “……谢谢。”朱碧看谢起在发呆,便从他怀中掏荷包给铜钱。   小女孩一笑就跑远了,转到街角,天真的笑容消失,冷冷地、怨恨地看着那花。却又一瞬,她又呆住,“我刚才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唔,看到作收好可怜。亲爱的们喜欢的话,点进去收一下作者吧,如下:   作者专栏 ☆、第59章 谁杀死谁      ?  黑夜中,熙熙攘攘人潮涌动,只一会儿,沈夜书他们已经走远了,只有谢起和朱碧还站在原地。朱碧盯着谢起手中的白花,看半天也没看出这是什么品种,只好把此事放下,扶住谢起胳臂,仰头,“回去吧。”   谢起点头,却又想着什么,一会儿慢慢道,“没事的,就算那个丫鬟有什么问题,只要她还在沈府,一直在大师兄身边,我们总会有机会揪着把柄的。”   朱碧古怪看他一眼,“我自然没事,想来就算她有问题,也对付不了我。该担心的,是你师兄,或者是你们这些人罢了。”她说完,眼中看到一个摊位上的稀奇玩意儿,便放开了谢起的胳臂,跑过去观望。   谢起默一阵,才慢吞吞跟上去。站到她身后一步,看着少女倾身向前,黑眸清亮,笑容干净,似乎对之前的事儿一点都不担忧。这完全不是她平日应该的风格。   知道她的亲人朋友可能遇难,她也不着急,反而有心情逛街?   少女站在黑夜灯火里,细若绢丝的黑发,长长卷卷飞翘的睫毛,清灼明亮的眼睛,腰上细长的织花锦带被风吹起。这一刻,他突然发现,以前那个温柔低调的少女,漂亮得不可思议。   是什么样的时候,她悄悄的,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谢起眸中沉下,只看着她,不说话。她突然回来拉他,“呐,我要那个!”她指着一串流苏珠钗,谈不上名贵,只是挺好看的,当个玩意儿不错。   谢起苦笑着掏银子,不免抱怨,“你倒真是心宽。”   朱碧拿着珠钗在手中玩,往后退一步,听到谢起的话,便抬头,如水瞳眸沉静地盯着身前那个挺拔的青年。待他回头,她才微微一笑,亲热地挽住他,“再心宽你也不用吃醋,我不会让你出事的呢。”   “乌鸦嘴!”谢起捏捏她的脸颊,却又有些怔然,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为何这样说?她很期待他出点儿事吗?待撞上朱碧纯澈的目光,他压下心头那点儿寒意,佯怒道,“吃醋?!敝人缺醋!”说完便甩开她,快步走向前。   听到少女在后面的笑声,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后头。谢起抬头,望着深夜中的城镇,空气冷澈,灯火一排排地亮着又熄灭,人丛一簇簇地走来走过,声音一道道地高起低下。许多故事从他身边经过,许多事情他无能为力,在这时候,谢起突然觉得悲哀。   他是否有能力,去奢望那些不太可能的东西?如果他没有能力,是不是要等着她的那些黑暗吞没他们?   他和朱碧好像坐在一只船上,两边都是宽宽的河流。摇着撸,起了风,不知道前路在哪里。这个世界,谁爱谁,谁愿意等谁,谁又和谁擦肩而过。   全世界都不知道谁在等谁。   可是谢起在等朱碧。   他在等她回头,或者……将他一同拉入无底深渊。   “谢哥哥,在看什么?”朱碧轻声问。   “看未知命运,看人生几何。”   朱碧道,“人生几何,请你及时行乐。”   ☆☆☆   沈府在琼州,也算是曾经的名门望族,即使衰落后,只剩下沈夜书一个后人,沈府也是足够大的,下人足够多的。朱碧发现,当日那个记不清脸的丫鬟,一走进沈家下人堆里,就再也不可能认出来了。每个人都像是那个丫鬟,每个人又都好像不是那个丫鬟。   而且沈家有位喜欢种花的姑娘,对沈夜书无限好,根本不需要下人殷勤。   据说,沈府下人隔几年就换一批,只有那位姑娘一直在。那位姑娘跟着沈夜书很多年,沈府后园中的花花草草,全是她一人种的。据说,那位姑娘生的很漂亮,对沈夜书好得不得了,但是沈夜书面对那位姑娘总是有些讪讪的。据说,沈府上下都觉得,沈夜书一定会娶那位美丽的姑娘做继室。   “继室?”朱碧喃喃。   “是啊,据说公子以前有位妻子,只是很早就过世了,具体我们也不清楚,公子从来不提那位夫人的事。”   朱碧抽抽嘴角,沈府还真是好多“据说”啊。而且沈夜书对于沈府,朱碧觉得,与其说是主子,更像是一个过客。沈府上下都说,沈夜书很少在府上呆,大部分时间都是出门喝酒。沈府上下对这个主子的感情都不深,都是各干各的事,反正没过几年,他们就要被换掉。   在无数“据说”后,朱碧去了后园,想见一见那位对沈夜书很好的漂亮姑娘。根本不用细找,大晚上的,后院没有几个人,蹲在花圃里种花的,只有一个身穿青布衫子的姑娘。虽然被人叫“容姑娘”,但看起来,她已经二十多了,着青色衣,肤色偏黑,大约是长久晒太阳的原因。容貌称不上绝色,但也娇丽清秀,偶尔抬头的时候,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在暗夜中,炯炯发光。   朱碧怔怔看着她,所有拥有这么一双发亮眼睛的人,都让她心生寒意。曾经的月刹,后来的有狐……他们都有这么一双亮得可以照耀整个世界的眼睛。太过明亮的东西,总是让人不忍心看。   那姑娘站起来,衣袖挽着,手上站着泥巴,看朱碧,“我叫阿容,你是来看我的?”   “我叫朱碧,”朱碧讪笑一声,走过去,“我听说沈府上下,沈夜书就对你一个人很好,所以好奇来看看。”   朱碧绝对没看错,自称阿容的姑娘虽然在笑,眼中却闪过一抹冷意。她嘴角扬一分,十分不客气问,“公子这次回来,怎么带了两个漂亮的姑娘来?你们都想嫁给他?”   朱碧嘴角颤一颤,这是沈府下人忠诚度高的表现么?她只笑一声,“自然不是,我已经嫁人,静女管沈夜书叫‘叔叔’。”   阿容若有所思地点头,“幸好你们没想不开,要嫁他。我可是提醒了,在沈府,谁也不能打他的主意。”说完,也不再理朱碧,蹲□又去侍弄她的花花草草。   朱碧看她半天,“你这个意思……是说沈夜书会娶你?”她神色淡淡的,对这个阿容生出了不喜,也对沈夜书的眼光产生了怀疑。   阿容扶着手上一株草木,闻言冷笑,“娶我?谁知道呢。”   朱碧再也受不了了,掉头就走。这么个不讨喜的性格,再说下去,她觉得自己跟犯·贱似的。就算日后沈夜书真的要娶你,现在你也只是个下人,姑娘你态度稍微友好点儿会怎样?!怎么说我夫君也是沈夜书的师弟!   “谢起在哪儿?”她走到拐弯处,抓住一个丫鬟,就随口问,声音闷闷的。她需要找人发泄一下!   那丫鬟说,“在公子书房,和公子谈话。”说完就走了。   朱碧点头,往前走几步,又想起什么回头想吩咐那个丫鬟,却脑中一空白,她忘了那个丫鬟的长相!她猛地回头,向自己身后看去,但那里已经有三四个丫鬟站在一起边走边说了,各各容貌普通,她根本认不出来。   这让朱碧心中冷下:沈府有一个让人记不住脸的人,无时不刻不在,谁都不知道她的长相,也会转眼就忘。她躲在暗处,什么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是他们这些人,永远不可能把她从幕后揪出来——这世上长得普通的,永远比长相绝色的多。那个没有自己的脸的人,随便往人群中一站,再也别想找到她了。   站在原地想一阵,朱碧还是向沈夜书书房找去。临到跟前,看没有下人看守,她又放轻了脚步,站在门窗外,偷偷听他们在谈什么。   书房中,谢起问,“师兄对玄学很了解?”   沈夜书“嗯”一声,“大概吧。”   “那师兄你听过‘原字’么?”   沈夜书漫不经心的态度收起,“哦,知道,曾有古书记载。可你怎么会知道这个?”   “我身上就有原字,是曾经帮过一个神,那个神送给我的报酬。可是我一直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还请师兄解惑。”   沈夜书盯着他看半天,目光古怪,“看来师弟身上有许多奇遇呀。”谢起不置可否。   一会儿,才听到沈夜书回答,“你知道三千世界修行大道,有许多符咒咒语,专门用来除妖么?原字就是其中一种。不过,和其他符咒不同,原字是最古老的咒术,因它不需要任何表述,它本身就已经是最强大的咒术了。用原字写出的咒术符咒,比世间任何咒术都厉害。但那种力量,只有远古之人、灵力极为淳厚者才有,现在,早已绝迹了,没想到师弟你倒有这个机缘。”   沈夜书啧啧地感叹,没想到谢起这小子运气真好。   谢起点头,第一,证明了流光的报酬果然很强大;第二,证明了沈夜书果然是个全才型人物,就没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在谢起就要告别时,听到沈夜书道,“我其实很犹豫啊,烦恼了好几天,还是决定跟你说一下,不然心中难安呀。”   谢起微笑,“什么事?”   “唔,前几天客栈相遇的时候,我不知道朱碧是何身份,就用你的生辰八字卜了一卦,你应该知道吧?”   谢起淡定道,“哦,我不知道。”   沈夜书默半天,批评,“你太没有观察力了。”   谢起自动忽视,“为我卜卦,然后呢?让师兄这么犹豫,该不是我有什么大难?”   “你将死在你此生最爱的人手中。”   明明是夏日,天气炎热,好些人打着扇子还是汗流浃背。可是在沈夜书开口的这一瞬间,无论是屋中的谢起,还是屋外的朱碧,像是坠入了冰窟,心中都一片冰凉。   谢起默默地想:我会死在朱碧手中么?   朱碧静静地想:我真的会杀掉谢起么?   良久,谢起哑声,带着苦意,“不可能。”   沈夜书耸肩,“哈,不用这样啦,我就是把卦象跟你说一声,让你有点心理准备。不然以后真发生了,那该多痛心呐。”他不知从哪里摸了一坛酒出来,“师弟,你看你都快死了,就不要太纠结了,及时行乐哈。”   谢起吸口气,面对沈夜书这个无所谓的脾气,他要发怒,倒显得很幼稚。要质疑沈夜书的卦象,沈夜书也是耸耸肩,说着“无所谓啦随你便啦”,丝毫不放在心上。   他站在原地看沈夜书一口口喝酒,面上不信,心中却不由信了几分。他靠在门上,低着头,昏暗烛火照不到他的表情,声音低低的,“师兄的卦象,曾经失算过么?”   沈夜书目中幽若,恍惚一下道,“除了算不出我自己的命数,我还从未算错过。”他看谢起垂着头,似十分难过的样子,终究还是沉默下,安慰他,“人生谁无死呢,放宽心,十八年后还是一条英雄好汉。”   谢起低声,“若你说的是真的……我将死在阿碧手中……我并不担心我如何,只是她该怎么办呢?”亲手杀掉自己的爱人,这是该多么难过的事。   流光曾经封印月刹,可是朱碧那样柔弱的姑娘,她永远也不会有流光的决然的。   沈夜书看着他,眼中叹息,“可怜了你说的原字……那个神也算缺德,应该早知道你命不久矣,还把这力量给你,恐怕就打着你用不了多久的心思吧。”   谢起沉默:唔,流光当日,可能就是这么想的。身为一个神,怎么可能会让不属于人间的力量长存呢?   他苦笑,原是对沈夜书的卜卦三分信,现在,也变成七分了。   ……阿碧妹妹吗?   朱碧已经站在了寒夜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闷热的风中,沈夜书的话仍在耳边回响,“你将死在你此生最爱的人手中。”   谢起此生最爱的人,当然是她呀,自然是她了。   她捂住脸,蹲在地上,双肩颤抖。月亮清辉洒下,依然的没有影子。她将被自己逼疯,那是迟早的。 ☆、第60章 夜半私语      沈夜书一袭青衣,又要出门,在门口,被叫阿容的花娘拦住。她微笑着站在大门边,走过去关切地抚平沈夜书衣上的褶皱,无视沈夜书的窘迫,“怎么,公子?你那几个朋友都在府上,你不陪一陪,还是想出门?”   沈夜书盯着她半天,推开她太过靠近的身体,淡淡道,“这和你无关,你有什么心思,也不要用到他们身上。”   阿容笑容微扭曲,被他推开后,直直瞪着他离去的背影,“怎么,怕我伤害他们?只要你留在府上,我会理会他们?”看沈夜书停住步子,背影微僵,她笑着走过去,又转到他面前,仰头拉着他的手,抚摸自己面皮,声音娇软,“沈郎,你怀念这张脸么?怎么你从来都低着头不敢看我呢?为什么日日买醉也不肯回府呢?千万别告诉我,是因为我在这里,你才不肯回来。”   沈夜书垂下的眼睫颤一颤,似在强烈忍耐什么。但他终究没抬头,什么也没做,“你好好地种花吧。你想留在沈府一日,就少招惹我。若是到我的极限,沈府不会留你。”   阿容好似听到什么可笑的话一样,哈一声,“不会留我?你不想留我也留了我这么多年!沈夜书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他们都清楚!若你不是心虚,你会这样对我?”   她说着,声音变得凄厉,带着深沉的恨意,目中水光重重。可是沈夜书只停顿一下,转身就出了府。留下阿容站在原地,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伤心,身体微微颤抖。   一个丫鬟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边,“姑娘,那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并非是公子的过错。”   阿容转眸,盯着身边的女人,好一会儿发出冷笑,“你还真是有本事,靠着一张谁也认不出的脸,在沈府混了这么多年也没被发现!当年的事,你一个外人,无法说不是他的错!我知道,你留在沈府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就近照顾他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的心思,告诉你,只要我在这里一日,你们谁也别想爬上他的床!”   女人默然半晌,苦笑,“你真是……冥顽不灵。如果当事人都不介意,你何必介意?放弃仇恨,做回以前的自己,不好吗?”   阿容一把推开她,不耐烦道,“这些话你天天跟我讲,我早就听烦了。谁跟你说当事人不介意?不介意的话,沈夜书他到现在都不敢面对我?”   女人缓缓道,“你知道,他不肯面对的,不是你。”   阿容怔愣一下,猛力推开她,流着泪转身跑走了。那个女人在原地站半天,好像想了会儿事情,动身往府外走去。   一直藏在花丛深处的几人,这才从里面跌落了出来,拍着胸口。   谢休和静女眉飞色舞地八卦,“不用再猜了,沈夜书肯定曾对那阿容有什么心思,后来不知道怎么不了了之,就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了。”   静女看他半天,默默道,“那个叫阿容的花娘,实在是、实在是……我想大叔叔的眼光,不至如此。”   谢起没理会他们的八卦,拉着神情恍惚的朱碧,拍拍身上的土,往府外的方向去,“你们两个继续去看看那个阿容到底在沈府搞什么鬼,我就奇怪了,大师兄怎么在自家就跟个路人似的,却是一个花娘当家做主。那个看不清脸的女人终于出现了,我和朱碧跟着去看看她又是怎么回事。”   谢起本来不太想管沈夜书的事,在他看来,沈夜书知道很多事情,他只是不说。可他有种直觉,沈府这些奇怪的事,虽和沈夜书有点关系,关系却未必很大。眼下最危机的,是他和朱碧的关系。但谁知他私下里跟朱碧谈起沈府奇怪事的时候,被扒窗子的静女和谢休听到了。静女一听大叔叔可能处于危险中,就一定要留下来查明真相。   开玩笑,谢起会在乎静女的想法?他当然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不过一直旁听的朱碧轻轻说了句,“等琼州事了,可以让沈夜书送阿休和静女回青显。”   谢起一想,对了,有沈夜书押送,就不用怕谢休总是不肯回去了。有沈夜书的本事在,相信谢休是出不了什么幺蛾子的。所以,谢起很痛快地答应静女,查清楚沈府到底是怎么回事。于是所有人都很高兴,只有谢休板着脸。   这会儿,吩咐完静女和谢休仔细跟着那个叫阿容的,谢起和朱碧往府外去了。好在,那个女人走的很随意,只要认准她这个人,她又不刻意躲藏,还是跟不丢人的。谢起心神微松,在朱碧身上留了一份神。   最近,朱碧变得很沉默,总是在发呆,什么都不跟他说,让他也心烦意乱。   谢起努力地想,朱碧是怎么了?自到了琼州,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出过问题呀。   “阿碧妹妹,你猜,那个女人是什么身份?”   朱碧摇头,“我不知道,我们不是正跟着她么?”   “那你是怎么回事?好几天了,都是恹恹的。要是哪里不舒服,怎么不跟我提?”   朱碧怔一怔,看着他好久,她才摇头道,“我没事,或许是灵力在恢复中,所以觉得很累。”   谢起心急,他要的不是这个回答!他正要追问下去,朱碧拉拉他的袖子,“你看!”   谢起只好压下心头的烦躁,抬头看去,也不禁愣神。原来他们一直跟着的那个女人蹲在墙角,和一个面色蜡黄发黑的小乞丐说什么。那小乞丐仰着头,看着那女人。女人从怀中拿出一个馒头,递给对方。   不可思议的事情在这一瞬发生,小乞丐手刚碰到那个女人的馒头,周身被微微光晕裹住。再看的时候,小乞丐已经闭着眼睛,呆呆坐在墙边,无声死去。   女人站起来,旁边站着那个小乞丐的魂魄,正低着头抱着馒头,吃得一脸幸福。女人在魂魄头上一点,那魂魄就飞入了她衣袖中。   她叹口气,回头,就看到了朱碧和谢起站在路口盯着她看。女人微怔,左右看看,身边人来人往,无人停留。她伸手点了点自己,似疑问。就见不远处的青年和少女向她大踏步走来,神色肃穆。   找到了一家客栈,坐在雅间,女人才看着他们,“艳鬼,凡人,早在第一眼看到时,我就知道你们身份。可还是低估了你们,没想到你们竟然能找上我。”   朱碧问她,“你是谁?那小乞儿的魂魄,你弄到了哪里去?你一直留在沈府,是为了害死沈夜书?或者说,你一直跟着沈夜书,就为了得到他的魂魄?”这不是不可能的,以这个女人毫不出色的容貌,天天跟在沈夜书身边,沈夜书也不会发觉。   女人摇头,神色哀伤,“我怎么会害死他呢?我最不舍的,就是他呀。”   朱碧微怔,这样的神色……   谢起不客气问,“那你到底是什么?”   女人看朱碧,“……你是半个艳鬼,看你的样子,从来没去过酆都吧?”   朱碧低声,“我未曾离魂。”所以她是不可能去酆都的,据说,酆都是通往地府的地方。她又怎么会去那里?   女人淡淡道,“那么,难怪你不认得我。我并不是什么坏人,或者说,我根本不是人。”   朱碧眉头蹙起,这个女人,容貌普通,永远让人记不住脸,她有影子,不害怕日光,法力似乎也不高深,至少这么像凡人说明她灵力非常之差劲,可她又来自酆都……她心中有猜测。   女人点头,“不错,人间对我们有个称呼,叫黄泉引路人。”她微微一笑,“就是俗称的鬼差。”   “鬼差怎么会常年呆在沈夜书身边?你还说你不是为了勾他的魂?”朱碧叫道。   女人漫声道,“那艳鬼又怎么可以和凡人待在一起?难道你也是为了夺走你身边男人的魂魄?小妹妹,不是说我是鬼差,就一定要杀他。”   听她说夺走魂魄,朱碧脸色微白,又想起那日在书房外面听到的话。她心中黯然,垂下头。   谢起扶额头,“那你为什么会在我师兄的府上?还有那个叫阿容的女人,又怎么回事?”   女人表情淡下,“这些事,你们还是不要管了。我要是害沈夜书,早就害了。我留在他身边,实是为了保护他。总之,你们最关心的沈夜书绝对不会有事,你们可以放心离开这里了。”   谢起眉心一跳,“那有事的是谁?琼州要发生什么事?”   女人站起来,掩去面上伤感,“……什么事也不会有,这里会很平安。”她转身,绕过屏风,推门往外走。一离开他们的视线,再走到楼下,谢起和朱碧已经找不到她。   谢起才要寻思,拉着朱碧的手起来,手一紧,“……你手怎么这么凉?”   朱碧不言不语,慢慢依偎到他怀中,他疑惑地抱着她。不一会儿,胸前的衣襟被泪水浸湿。谢起胸口似被什么抓了一下,让他又疼又痒,乱如麻。   ☆☆☆   屋中,关上窗后,暗下来,男女的喘息紧促,暖香浮动空气。   少女坐在青年身上,长发汗湿地垂在两人身上,她来回动着,雪白的峰头随着自己的摆动而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她低头,吻在青年唇上。   躺在身上的青年紧紧按在冰冷的地面上,因为她的动作,本来就有些憔悴的脸容更是发白,汗水落在他紧绷的下巴,被少女低头亲去。他手扶着少女细软的腰肢,呼吸一声比一声紧,终是耐不住,发出“嗯……唔”的颤音。   他按在少女腰上的手一时紧,一时松,好几次要翻身反压,都被对方躲开,不许他起身。   黑夜中,少女轻轻笑着,“谢哥哥,你身体还没恢复,躺着享受就好,干嘛总想起来?”   谢起苦笑,“我是真没想到……你如今这么放得开。”想当日在明城城隍庙时,她百般拒绝。可现在,两人才说着话,她心中不痛快,两人便这样乱来。   朱碧沉默半天,缓缓道,“我是艳鬼,就算你我不愿意,这也是改变不了的。再说,我这样,你不喜欢么?”她小腰轻轻一扭,夹紧小腹,身上男人果然身体绷直,面色僵住,喘息声更大。   “我……我自是喜欢的。”   “是呀,”黑暗中,少女说话声带着丝丝香气,就在他耳边,她的声音,一直在他脑中回荡,“谢哥哥,你若是喜欢一个人,你得一直喜欢她,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你都得喜欢。”   谢起没有回答她,却突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来回动作的幅度更加大,他额上的汗水,滴在她身上。少女躺在自己乌黑的长发中,让自己整个身子被他这样弄来、那样弄去。她轻轻抽着气,被他的大力道弄得又疼又痒,“你、你不要这样……你身体还没好……”   “这时候管什么好没好?”谢起轻声,低头,又和她吻在一起,难解难分。   待事后,她缩在青年怀中,由青年轻轻拿块布擦去两人身上的痕迹。她只抬眼瞅了瞅,又飞快闭上了眼,睫毛飞颤,在他怀里一动不动。她唇角动了动,谢起低头,凑在她唇边,“什么?”   朱碧又低低重复了一遍。   谢起身子半僵,抱紧她,“没关系。”   她那句轻轻的话,说的是,“可能那个鬼差留在琼州,是为了保护沈夜书。可是我留在你身边,或许真是为了取走你的魂魄。你应该离我远一些。”   他才知道,她知道了沈夜书的卦象。   谢起紧紧抱着她,沙哑着声音,“没关系……我若是喜欢一个人,我得一直喜欢她。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得喜欢。”   窗外突有闪电,开始下起暴雨。豆大雨水拍着窗棂,衬着里头可怕的静谧。   作者有话要说:都这么清淡了,应该没事了吧?上次改文真是改的恶心了。 ☆、第61章 酆都询问      自那日和身为鬼差的女人说开后,朱碧发现,她真的很容易遇到那个女人。以前注意不到的地方,现在长时间盯着,也能看到那个女人。若她真的想找那个鬼差,也很方便,往琼州随意一个死人或即将死人的地方走,一定会碰见那名鬼差,她站在人群中,等着收魂。   朱碧以前,一直以为,鬼差都是夜间行走。和这个女人相熟,她才知道,原来鬼差是可以在白天出现的。他们是钟九首名下的鬼差,在人界和鬼界来往,牵引魂魄。但他们灵力不高,和别的妖鬼差得很远。手上只有一样法力,可以定魂。再然后,遇上难缠的对手,或者遇到对鬼界不利的事,他们可以直接通知钟九首。   但其实并没有每个鬼差都喜欢在人间呆着的。   如这个女人一样,所有的鬼差,都有一张平淡无奇的脸,让人转眼就忘。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人间来去自如,不断收魂,却不为人知。   “所以琼州是姐姐你的地界?”朱碧问。   女人笑笑,“不是的。”   “可你说这个地段只有你一名鬼差啊,难道你不是负责这里的收魂?”朱碧不解。   女人坐在酒楼里,从窗口望着下面的人流,还是摇了摇头,“你还是不懂,我负责的,不是琼州。我和别的鬼差,不太一样。”   朱碧先是茫然,后打量对方冷淡的神色,心头有个大胆的猜测,让她差点跳起,“你负责的,其实是沈夜书身边的魂魄?!”   女人笑一笑,算是默认。   朱碧静静看着她,所以,沈夜书走到哪,她就会跟到哪儿。沈夜书在琼州,琼州的魂魄就由她负责。但是沈夜书那奇怪的命格,决定沈夜书随时处于危险中……朱碧垂眸,所以这个女人,她作为鬼差,原来真的是为了保护沈夜书?   那个时候,他们第一次见面,朱碧有心动摇,想杀掉沈夜书。这个女人,是感应到了她的杀意,才会出现在客栈,带走沈夜书?   女人摇着手中杯盏,漫声,“他什么时候处于危险,我便会感应到,到他身边救他。我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他。”   朱碧坐下,沉默良久,才低声,“你和他……有什么过往?或者说是前世?”   “……”女人没回答,目光继续看着外面。她现在坐在这个酒楼里,是这里即将有一个人醉死,她将带走那人的魂魄。没想到又遇到这个小艳鬼,还主动来和她攀谈。   朱碧见她不回答,叹口气,也不好追问了。每个人都有不愿意提及的过去,对方不想说,她也不好问。就像沈夜书……他在卜出二师妹死后,在下山后,又已经十年过去了。   这十年中,他曾娶妻,又有一个花娘爱他恨他。这段过往,沈夜书自己都无视了,他们这些外人,又有什么资格问呢?   不过,朱碧还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现在,想安全让静女和谢休回青显去。要求沈夜书,必然要为沈夜书解决那个虽然他自己不怎么在乎的问题。朱碧的灵力还没有完全恢复,但她已经察觉,沈夜书身上有地方不对劲。她有时候长时间盯着他,总觉得他是将死之人。   可是她无法确认,灵力衰竭,对她影响很大。   等沈夜书带静女和谢休离开后,她也得想办法,让谢起离开。   她不能让谢起再呆在自己身边了。   沈夜书卜出她会杀死他,她自己也觉得越来越难控制对他的执念。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离她远一些,等到她能控制自己的阴暗面后再说。   自是不愿意放弃谢起,也自是知道谢起不在意那些,可是朱碧很在意。   她知道死了有多寂寞,知道永远不能站在阳光下有多可悲,她不愿意谢起走到自己这一步。   朱碧吸口气,整理自己的心情。看到女人起身,走向了隔壁。她心有所悟,也远远跟上,看女人拿手一点,所有人都趴在尸体前大声痛哭,女人旁边已经站着一个魂魄了。   女人将他收到袖中,回头跟朱碧解释,“每过一段时间,我会回酆都,把这些魂魄交回去。”   “魂魄还会记得自己的前事么?”   女人漫不经心,“一般是不记得的,死后魂魄会散,变得不全,越接近酆都,越会容易忘掉前世。所以你在酆都见到的鬼魂,大部分都是神情麻木,由鬼差牵引而行。他们连自己的思想都不会有了。不过像你这样执念太深,就不会受此影响了。”   朱碧若有所思。   第二夜,朱碧跟谢起说,自己要去一趟酆都。谢起皱皱眉,神色不郁。   朱碧撒娇地摇着他袖子,“我不会惹事,我什么都不管,我就是想知道鬼差的事。那个女人,是有什么样的过去,是怎样机缘巧合,成为鬼差的?”   谢起冷声,“别人的事,你那么关心做什么?我看既然人家都说了琼州不会出事,我们还是离开这里吧,你少管东管西了。”   朱碧瞪眼,“你太没良心了,明知道有个鬼差晃在你师兄身边,你都想装作不知道?静女会恨死你的。”   谢起翻白眼,他管静女呢。   朱碧竖起一指,“真的,我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不会多管闲事的。我就是想知道怎么做鬼差……这样吧,约定一个时辰,你等着我。我要是回不来,随你便。”   “为什么非要去酆都?都说那里是和鬼界相通的地方,你身为艳鬼,去那里不危险么?”   “没事,我听鬼差姐姐说,酆都有个规矩,来往过路,莫问鬼神,没有人会关注我。况且,马上就到鬼节了,酆都来往鬼魂会越来越多。正是趁着这个时候去酆都,我在其中才不打眼。谢哥哥,你就放心吧,我自有思量,平时是根本不会去那里的。”   谢起无话,朱碧巴拉巴拉说了一大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就算他不同意,她也要走这一趟。朱碧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稍微离开他一步、就担心他会生气的少女,现在的朱碧,要做什么,绝不退让。她不肯退,于是谢起就得退。   谢起定定看着她半天,直到朱碧觉得心虚,他方转身点一炷香,指着告诉朱碧,“一炷香的时候,你要是回不来,那我就去酆都找你。”   朱碧不仅哑然失笑,“你一个凡人,怎么去酆都找我?”   谢起只笑一笑,语气颇为不以为然,“你知道的,有一种方法,能很快到酆都。”   朱碧目光清冽,盯着他,再也笑不出来,甚至心脏开始一阵阵地发疼。   就见谢起漫不经心道,“你猜,我要是这样死了,算不算死在你手中?”   “……谢起,你狠!”朱碧向他竖大拇指,转身愤恨道,“你放心,一炷香的时间,我肯定赶回来了。”   “那样最好,”这时候,谢起的语气反而温和的很,“不用太着急,时间多得是。”   “……”   朱碧还是去了酆都,因为和谢起的约定,她并不敢在这里多逗留。果然如她所料,酆都近期有许多鬼魂在排队,都是等着鬼门一开出入人间狂欢的。   火照途川,永夜格泽,火红的花海浓烈地绽放,带着死亡的气息。那红得要把人一同焚烧的花,是朱碧对这里的最深印象。   “这是雨曼陀,也叫曼珠沙华,死亡之花,人界有好多年没有开放了吧?每年到鬼节这个时候,这花便开得格外艳。来自人间的人,最好不要碰这些花。”朱碧向一个客栈中掌柜打听消息,那黑袍下苍白着脸的男人,看到外面大片盛开的雨曼陀,有感而发。   “雨曼陀自然是不会在人间出现的,它引的,明明是死亡之路。”朱碧低声。   “是么,那可不一定,人间总是拥有无数奇迹。”男人转了话题,“你问鬼差?大部分鬼差和你们艳鬼不都一样么?他们比你们幸运在,不入轮回的时间是有约定期限的,过了约定期限,他们可以选择轮回。不过你们艳鬼当初既然都选择不入轮回了,自然也不羡慕他们了。你们行走人间,总是有身份的,但他们却永远没有一张自己的脸。”   朱碧问,“大部分鬼差都在人间行走吗,像艳鬼一样?”   “自然不,”男人漫不经心道,“你们是逆天行事,鬼差却是按照鬼界的程序出现的,他们并不自由。平时就呆在酆都,当需要魂魄被牵引时,他们才会去人间。要是一直呆在人间,万一钟九首有事宣他们,他们来不及,那可就是渎职了。”   朱碧好一阵子才道,“但我认识一个鬼差,她常年呆在人间,恐怕回酆都的日子并不多。这也是可以的么?”   一直低着头的客栈掌柜生出了兴趣,抬起了头,因太过瘦削,面上的笑显得苍白而诡异,“这倒有趣了。”   朱碧连忙问,“这是被允许的吗?”   “或许是当初成为鬼差的时候,和钟九首做了什么约定吧。不然照这种行事,就钟九首那种火爆脾气,我可不认为他会姑息这样的手下。”男人解释完,又追问,“是哪里的鬼差?说说看。酆都常年阴沉,了无趣事,我都呆得无聊极了。”   朱碧默然无语,不理会男人的八卦心,原来是约定吗?那个在琼州的鬼差,她是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得到了这样一个留在人间的承诺?   这是不正常的。   若真的留恋人间,不想往返,最开始死亡的时候,就应该选择不来鬼界。   可既然来了鬼界,做了鬼差,又常年呆在人间。这是什么样的道理?   那个鬼差,她到底是喜欢人间,还是喜欢做鬼差呢?   “喏,艳鬼,你看,是钟九首。”身后的客栈掌柜推推她。   朱碧连忙奔出客栈,果看到钟九首大红长袍,黑着脸背着剑,脚踏雨曼陀而来。身边的鬼魂对他有无限敬仰畏惧,纷纷躲开。   “钟先生!”朱碧叫住他。   钟九首回头,诧异地看着朱碧,一会儿黝黑脸孔露出笑,看起来更狰狞可怕了,“哦,是你。我还以为你早就该染上秽气了……没想到和那时候没什么变化。”他目中有赞赏,却又担忧道,“但你心中已经有了怨气吗?小心呀,怨气到一定程度,你就成了真正的艳鬼了。”   朱碧先感谢他的提醒,沉吟一会儿,“钟先生记得沈夜书这个人么?”她观察着对方的神色。按说,沈夜书一个凡人,钟九首不会有印象。但朱碧就是有那种感觉,沈夜书绝对不是常人。   钟九首果然皱眉,“似乎在哪里听过。”他想了一阵,又低头算了半天,面上才露出恍悟之色,“你们到了琼州了。”   “请钟先生指点……我总有感应,沈夜书的命格太奇怪了,像随时会把自己逼到死路似的。留在琼州的鬼差,就是为了等着收走他的魂吗?”   钟九首似笑非笑,“哈,大概吧。”   朱碧迟疑,“……是我问的唐突了?钟先生不能说?”   钟九首沉默一阵子,才开口,“也没什么不能说,凡人的命数,在人间是秘密,在酆都却从来不是秘密。只是关于沈夜书的事,我想当事人亲口说会比较好。”   “当事人……指的是沈夜书自己吗?”   “不,”钟九首漫声道,“是你一直怀疑的那个留在琼州的鬼差,她才是真正的当事人。”   朱碧震住,一时说不出一句话来。   远方有小鬼跑来找钟九首,钟九首没时间再跟朱碧说话,只匆匆留了一句,“有什么事直接问她吧,我只能告诉你,沈夜书相当于在玩一个无限死亡的游戏,永无止境。”说完,他大红袍一撩,便走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说过会有无限死亡的~~ ☆、第62章 雨中究竟      从酆都赶回琼州的时候,朱碧一直在回想钟九首最后告知她的讯息。什么叫做无限死亡、永远不会停止的游戏呢?这和鬼差留在沈夜书身边,又有什么样的关系?   她进了和谢起住在一起的院子里,好远就看到青衣公子站在庭院苍郁老树下,衣袂飞扬。朱碧面上露出笑,放慢了步子。   “谢哥哥,你看,我没迟到……”朱碧说。   青年转身,少女面上的笑容微僵。   “怎么了?”察觉到她神色不对劲,谢起连忙扶住她的肩膀。   朱碧抬手,慢慢放到他胸口的位置,谢起便觉得心脏处一阵抽痛,像心要被挖出来一样。他痛得头冒冷汗,思绪空白。但少女的手固执地放在他胸口,不让他逃避。   在谢起几乎痛晕过去的时候,朱碧的手缓缓离开他的胸口。谢起看到,从朱碧的指尖到他的胸口,有一朵红艳的花连着茎,被她从他胸口带了出来。那花一离开他的胸口,谢起便喘着气,手抚胸前,不那么痛了。   “这、这是……我胸口怎么会有花?”谢起问她。   朱碧目光追随着手中那花,一直到一股浓火在她手上烧起,将那花焚尽,她才说,“这是雨曼陀,我在酆都,一路上看到的,就是这种花。雨曼陀,是将人引向死亡之路的。”   朱碧拉着谢起的手,蹙眉,“我一看到你,就看到了你心脏处有雨曼陀,我才伸手把它从你心脏摘了下来……可是谢哥哥,你告诉我,你心脏处怎么会有雨曼陀?”   谢起怔愕半晌,“自你走后,我并没有见过任何人。”   看朱碧仍难掩愁绪,他微微一笑,将她搂抱在怀中,“好了,没事的,你不是已经把它取了出来吗?你要是担心我,就一直呆在我身边,不要离开我半步。我不信,有你这个艳鬼在,又有哪路妖鬼敢来惹我。”   朱碧低低应了一声,咬咬唇,没有告诉他,虽然她把雨曼陀取了出来,可是花生长的时候,是先有种子,慢慢生根发芽,最后还会有花开的时候。她虽然把花摘了,可是只要雨曼陀的种子还在谢起心脏处,雨曼陀还会再开放的。而以朱碧的灵力,是没办法完好取出种子,却不伤及谢起心脏。   雨曼陀,到底是怎么被放到谢起心口的?!   既然花已经开放了,谢起又为什么一点事都没有?那明明是死亡之花呀,朱碧以为,花一旦盛开,人的魂魄,便应该走到了尽头。   有很多不解,都在朱碧心中萦绕。   第二天,琼州开始下雨,天气阴沉沉的,压抑万分。谢起在屋中看书,朱碧撑了把伞,在沈府中到处寻找那个鬼差,她想问清楚为什么会有雨曼陀在人间。那个鬼差,她必然是知道的。   走到花圃那边,又看到阿容蹲在雨中,继续种她的花。朱碧已经习以为常,这个叫阿容的花娘,当沈夜书在的时候,时不时在沈夜书跟前晃,当沈夜书不在,她就蹲在花圃里种她的花。阿容旁边,有个女人蹲在那里,两人好像都无视自己身上的雨水,说着话。   “你种了这么多年的花,也没见开出什么样子来。琼州的天气,不适合生长花木的。”   “我自来就是花娘,就是喜欢种花,和你有什么干系?”   “我知道有好多地方的气候都适合花木生长,你既然这么爱花,要不要……”   “哼,又开始怂恿我离开琼州了?你放心,沈夜书在这里一日,我一日不离开。”   “……我是为了你好。”   “抱歉,看不出来。为了我好,就少在我跟前说乱七八糟的话。这些年,你没说烦,我都听烦了。”   “你看你留在沈府,除了能看到沈夜书,又能怎样呢?你也说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也应该想开了啊。当年的事,各有所难。你现在都这么大了,早该考虑嫁人了……”   “呵,嫁人?开什么玩笑?你觉得我还能嫁出去么?反正你知道,我呆在这里,就是为了膈应沈夜书。我不嫁人,他也别想娶谁!我要他永远活在愧疚中,看到我就难受,还不能让我离开……这就是他的报应。”   “你真是……他其实是好人,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你何必伤人一千,自损八百呢?”   “你真是烦死了!都跟你说和你没干系,你少管我的事!我看你就是太无聊,如果沈夜书能看清你的脸,你就不会天天闲得慌跟我说话了。就是可惜了,你走到哪里,哪里都认不出你。”   “……”   后有少女声柔柔道,“姐姐,你方便么,我有事找你。”   女人和阿容一起回头,都用古怪的目光看着撑着伞的黄衫少女。雨水倾泻,淋湿了她的肩头,可她仍笑眯眯地站着,眉目清丽多绰约。女人怔一怔,然后站起来,走向朱碧。阿容则是古怪地看着她们一同离去的身影:那个小姑娘,竟然能认出来那个奇怪的女人?按说,连她这个跟女人说了很多年话的人,都根本认不出来,那小姑娘,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朱碧和鬼差一同离开花圃,两人一路上都没说话。朱碧默默想着方才听到的对话,心沉甸甸的。那个阿容,留在沈府,果然是不安好心吗?她现在有些觉得,或者阿休当日不负责任的猜测,有些道理。阿容和沈夜书曾经相爱,但沈夜书不知怎么娶了另一个妻子,后来那个妻子死了,或者还和阿容有什么关系,从此以后,阿容就留在沈夜书身边,目的,就是为了膈应他。   朱碧心中好笑,又觉得伤感:是呀,伤人一千,自损八百。若是真的相爱,当你看着那人痛苦时,你又何尝不痛苦?谁又愿意被满腔仇恨堵住心口呢?若是不能以爱之名留在你身边,就只能以恨之名了。如果不是太爱,谁愿意这样呢?   可是沈夜书,在朱碧看来,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阿容,甚至一直躲着这个人。   当阿容对他恨得不得了的时候,沈夜书心中,恐怕根本就没有阿容的位置吧?   在朱碧眼中的沈夜书,醉生梦死,平生除了一坛酒,什么也不爱。那个天天坐客栈的男人,一点也不正经的男人,朱碧真的想不出,他也爱过谁。   不管爱过谁,那个人,都应该不是阿容吧。   以为自己洞察了其中关键的朱碧,在雨中,生出一腔怅然,但也只是怅然,她再不是明城时的朱碧了,也再不会管别人的事了。   “妹妹你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见朱碧一直不说话,女人终于等不住,主动询问。   朱碧这才回神,想起自己找人的目的。她和女人一起到一处屋檐下躲雨,低头收了伞,“我昨晚看到了雨曼陀。”   女人正侧身,盯着外面的雨帘出神,听到朱碧的话,也不惊讶,微微含笑,“哦,你是去了酆都一趟?”酆都那里,有大片大片的雨曼陀盛开,谁见了,都会终身难忘。当然,死人不需要难忘,只需要忘记。   朱碧摇头,“我是在琼州,见到雨曼陀的。”   女人伸手接雨的动作一僵,侧头看着朱碧,“……什么意思?人间是不会有雨曼陀的。”   “昨夜,我从酆都回来,在谢哥哥心脏处,看到了盛开的雨曼陀。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去酆都一趟,身上沾了阴气,让灵力恢复了一些,方才看到雨曼陀,还是那雨曼陀刚刚长出来。”朱碧抬头看着乌沉沉的天边,话说得很轻,“我怕是前者,雨曼陀从生长到开花,是需要时间的。不可能我去一趟酆都,前后一炷香的时间,花就开了。”   女人脸色难看,“这不可能,我没有收到取谢起魂魄的命令,琼州除了我也没有别的鬼差。雨曼陀,不应该在人间,更不会在琼州。”   朱碧讽刺一笑,“你认为我会看错么?雨曼陀是什么样子,你也知道,见过的人,是绝对不会忘记的。”她转头,冷冷看着女人,“我实在是好奇,在你管辖的琼州,出现了雨曼陀,而你这个唯一的鬼差却全不知情!花的种子,还在谢哥哥的心脏处,给它时间,它还会再盛开。可这一次又一次,谢哥哥的魂魄一定会大大受损。恐怕我们还没有离开琼州,谢哥哥就……你到底隐瞒了什么?!到这个时候,你仍然不肯说么?雨曼陀出现在谢哥哥身上,也会出现在别人身上。当琼州被雨曼陀包围的时候,我倒要看看你这个鬼差算不算渎职!”   女人脸色煞白,唇角颤抖,却捂着脸,“这不可能……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朱碧长时间地望着她,想从女人脸上找到说谎的迹象。但她失败了,那张平淡无奇的脸上,满是慌乱、后怕和疲惫,似乎雨曼陀的事情,她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朱碧冷哼一声,转身要走,手被女人抓住,听到对方恳求,“如果你没有认错雨曼陀的话……艳鬼,帮帮我吧,我不能眼看雨曼陀毁了琼州。”   朱碧侧头看她,“你其实是怕雨曼陀布满琼州,本该留在人间的魂魄全都飞向酆都,钟九首判你渎职……那你,就再没办法留在沈夜书身边了吧?”   女人低头,却不否认。   “那你总要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沈夜书身边。你也说,沈夜书命数奇怪。说不定这雨曼陀的出现,就是为了沈夜书呢?”   女人矢口否认,“有因必有果,现在没有因,又哪来的果?我对沈夜书的行为一清二楚,他除了去酒馆喝酒,见到了你们几个人,根本没和什么妖鬼打交道,他是凡人,他也没那种本事。雨曼陀的出现,绝对和他无关。”   朱碧淡淡道,“谁知道呢?难道雨曼陀就像是会出现在人间的花么?我去往酆都的时候,跟一个客栈掌柜打听消息,我们曾经感叹过酆都的雨曼陀。我相信雨曼陀不会出现在人间,可那个掌柜却认为,人间总是拥有奇迹的。我原本不信,现在却信了。”   她低眼,看女人的手从她袖边滑落,“世上没有绝对的事,就算你认为绝对不可能出现的事,它也会出现。焉知雨曼陀的出现,一定不是为了沈夜书?琼州除了这个沈府,我还真没看出来哪里有奇怪的东西。”   “你想知道什么?”   “钟九首说你是当事人,而沈夜书有一个无限死亡的游戏。”   女人沉默,良久,她点头,“好,今晚,你来找我。”   朱碧微笑,转身离去。她撑着伞,本要回到自己居住的院子,却撞上正从外面回来的沈夜书。对方只对她友好一笑,也没多说话。却是擦肩而过的时候,朱碧突然想到一事,问,“你爱过曼砂吗?”   自小便听着师妹说要嫁给你,但后来又被她背叛,沈夜书你远走他乡,病痛缠身,你可曾爱过她?   雨中,沈夜书的步子一顿,回身,笑容很深地看着那个并不回头的少女。她一步步走自己的路,伞下那曼妙的黄衣,在雨帘中清丽可人。抛出了问题,却又好像并不关心他的回答似的。   “自然是爱过的,”沈夜书在雨中微笑,“她和我一起长大,从小就说要嫁我,长得漂亮,本领不错,性格也不错,师父也说我们命数相配……我为什么不爱她?”   朱碧依然不回头,她得到了答案——沈夜书,从来没爱过曼砂。 ☆、第63章 诅咒不解      对沈夜书来说,曼砂是个合格的小师妹,如果以后没有出现意外,师妹说要嫁他,他并不反对。正是因为曼砂表现的很合格,他把她当未来的小妻子看待,所以才纵容她、宠溺她。   可是这不是爱。   爱是没有理由的。   它让朱碧死活拖着谢起不放手,让月刹沉沦鬼城杀人取命,让有狐跨越时光去找曾经的故人,让曼砂放弃所有跟着一个男人远走他乡……它绝对不是沈夜书这样条条框框筛选出来的,不是因为合适、所以才存在,而是因为存在、才有后面的种种故事。   “你曾经娶妻,可从来没跟任何人谈起过她。沈夜书,这才是你的爱吧?”撑着伞,朱碧轻声询问。   她侧头,看到沈夜书沉寂的背影,不知是雨水太大,还是她声音太轻,他走远,没有回答她。   朱碧心中有了答案。   ☆☆☆   当夜,鬼差坐在沈府后院一池湖水边,沉沉地看着残荷在水上漂浮。不知过了什么时辰,她听到脚步声,回头,看到谢起和朱碧一同过来。   黑夜中,离灯火越走越远,少女拉着青年,仰头跟他说着什么,神情浮夸。青年低头拂去吹到少女面上的发丝,又继续走路,似是对少女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但他虽然神色冷淡,又没有推开聒噪的少女。   他们两个边走边说,少女一时被脚下什么绊住,低头查看时,放开了青年的袖子。那青年竟也留在原地等她,直到她重新拉过他的衣袖,两个人一起走。   从这个方向看,鬼差果然能看到青年胸口的一点红光,那就是雨曼陀的种子。却不能强行取走,伤害人的心脏。   可这会儿,她心中并不是在想着雨曼陀的事,她只是怀念地看着朱碧和谢起,神色温暖欣羡,带一抹笑意。   “你们来啦。”她说道。   谢起望着她,点头,拉着朱碧找对面的石头坐下,询问,“她说你会告诉我们沈夜书的事情,”谢起皱皱眉,“你最好全说了,如果沈夜书真的无事的话,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鬼差笑一笑,以前她觉得这些人离开也没什么,可是现在有了雨曼陀的出现,在没有确认琼州发生了什么之前,她又怎么会放谢起他们离开呢?   鬼差说,“我曾经也是凡人,也有轮回转世,我和沈夜书有很多世的关系,亲人、爱人、朋友,我都做过。在最开始的一世,我和他是生死相依的爱人。”   ☆☆☆   少女在屋中梳洗,芙蓉面、远山眉、杏子眼、樱桃唇。那是三月暮春,柳絮纷飞,少女怀春,想遇到最爱的情人。   她是侯府小姐,整日锁在深闺,锁得一颗芳心无精打采。   这天,趁爹娘出门,她终于带了丫鬟出去逛街。   青石小道,粉面白墙,金银花在阳光下啪地掉下来,惊得她们弯腰捂帕笑。   抬头,远处的骑士策马而来,白马银枪,眉目俊朗,扫过花墙下欢笑的大家小姐。他认得她,是侯府小姐,曾在一场宫中盛宴,两人见过面。不过她那时跟女眷们在一起,或许并不记得他。   两人对望的时候,也是擦肩而过的时候。少女那时候,飘飘然,一颗芳心就此砰砰直跳。   她开始听说那位骑士的许多事,开始猜测他的喜好。听说他有个死对头,听说他们斗得很厉害,听说他打过许多仗。   后来,他来提亲,她在屏风后偷偷看,碰上他含笑的目光,哎呀一声,害羞地躲走。再后来,他又出兵打仗,她在城楼下和爹娘一起相送,泪水朦胧。   年轻的男人说,回来他就娶她。   可是他纵马沙场十余年,再没有回来。故事的最后,他死在战场上。   侯府小姐嫁给了另一个连脸都不记得的丈夫,恍恍惚惚几十年生涯,她却一直忘不了当初怦然心动的那一瞬。   那是鬼差和沈夜书的第一世。   ☆☆☆   第二世,他们是兄妹,不能宣之于众的心事,藏了一辈子。   第三世,她死后到了酆都,有了前世的记忆,才知道很多年前她坐在马车上,曾看到一人惹了权势而被打死,那还是沈夜书。   第四世,她先有了未婚夫,他是神医,来府上为她看病。她拜他为师,向他请教医术,做了很多年的师徒。但她后来成亲的时候,听说他误食毒草而死,已经很久了。坐在花轿上的新娘子,泪流满面,却只能压抑着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第五世,第六世,第七世……   每一世她都会遇到他,每一世他都会惨死,每一次回到酆都她都心神俱疲。   她去找钟九首,询问他身上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每一世都死的那么奇怪。   钟九首说,“你记得在第一世,他有个死对头吗?”   “嗯。”   “他们斗了一辈子,一直到战死沙场,都没有分出输赢。可是在常年的对峙中,对方对他生出无数恨意,最大的心愿,就是和沈夜书不死不休。这股恨意,一直到他的死后,也没有消失。你知道,人死后,大多数都认为前尘往事不必追忆,可是那人显然仇恨太深,走不出来。”   “……然后?”   “他用自己的魂魄,对沈夜书下了诅咒。每一世沈夜书出生,他便会跟着一同出现,扮演着沈夜书生命中的各种角色。而他的唯一目的,就是在沈夜书出现的时候,杀掉沈夜书。”   “你为什么会答应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我为什么不答应?他甘愿献出自己的魂魄,接受地狱中的各种酷刑折磨,他也不入世,也不入轮回,他只是每一次,都把自己的恨意附身在和沈夜书相对的一面。对方不知不觉中,反应慢一些,稀里糊涂的,就可以解决沈夜书。这种诅咒,只用牺牲沈夜书一个,地府会得到一个永远不死的魂魄加以酷刑研究,我为什么不同意?”   “……那有破解的办法吗?”   “当他每一次出现的时候,沈夜书先杀了他,那这一世的折磨,就算结束了。但是下一世,还会重新来过。”   “这根本不可能!你说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人间,他只是将自己的恨意送到人身上,沈夜书怎么会知道对方是谁,又在什么时候要对自己出手?他再万一心软一下,没有杀掉对方,那不还要继续等着新的掩藏在不知道哪里的杀意吗?”   “是呀,本来就是这样。小丫头,这就是对方想得到的效果啊。这就是一个死亡循环的过程,沈夜书出生,他躲在暗处等待,沈夜书杀不死他,将被他所杀,入了酆都,鉴于约定,我们不会让沈夜书知道这件事,下一世,游戏继续开始……一直到在一次次的轮回转世中,沈夜书的魂魄被消耗完毕。但即使沈夜书的魂魄彻底消散,我们得到的那个魂魄,仍然在十八重莲花狱中供鬼府诸人实验。对地府来说,这是一个很划算的买卖。”   ☆☆☆   鬼差捂着脸,讲完后,对面的两个人都沉默着。   过了许久,朱碧艰难地喃喃,“所以那时候……曼砂她不是故意突然忘掉沈夜书的,她不是突然就没责任感了。她是被那股恨意附身,在那一瞬间,忘掉了关于沈夜书的一切,专心去谈情说爱。等她回神的时候,沈夜书已经遇了难。”   曼砂在之后十年的生命中,一直在悔恨,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她突然就忘掉师兄了。她心中明明是在乎大师兄的,她心中肯定有大师兄啊,可是她就是在那一刻,忘掉了。对沈夜书的悔恨,一直延续到她和夫君生命的最后一刻。   就是因为曼砂多年来从来不能谅解当初的那一刻,她不停地跟静女念叨当初的事。所以静女知道当初的每一个细节,知道爹娘犯的错误,知道自己有个大叔叔被她娘伤得很重。   在魂魄离体后,在回到酆都后,曼砂都不会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她会做出背叛师兄的事。   她将带着对自己的不可原谅,过忘川,走奈何,在轮回井前等待转世。   曼砂永远不会知道,当初的那个错误决定,可能并不是她的错。她也许,本来,不会有那样的结局。   “……沈夜书知道吗?”朱碧问。   鬼差苦笑,“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他从来不说,也不和人交流,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谢起道,“他就算不知道所谓诅咒,也知道自己是不能和人长相处的。所以他总是独来独往,不和人深交。”又低声,“可是在当年,我并没有看出来。当年的大师兄,也没有现在这样颓废。”   在山中养伤的沈夜书,只是对二师姐心有忿忿,却对他和师父都不错。   可是这次到琼州,谢起才发现沈夜书变得真正冷漠了,这么多人来看他,他还是谁都不理,把他们扔在沈府,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喝酒。恐怕就算他们离开琼州了,沈夜书也不会多看一眼。   醉生梦死的人,必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只要远离他,所有人都会安全,那就远离吧。   再多的灾难,落在他身上,却和亲人朋友无关,不用谁再受伤,这样就很好了。   朱碧犹豫下,“谢哥哥,你忘了么?他在下山后,曾经娶妻。或许那位我们都不知道的妻子,让他经历了和当年二师姐差不多的事,才让他心生绝望,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谢起怔一怔,看向鬼差,“你不是一直跟着他吗?”   鬼差犹豫下,点头,“这一世的妻子,如同他身边的每个人一样,经历了一瞬间的恨意洗脑。她要杀了他,却在回神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改变。沈夜书的妻子,妄图杀掉沈府所有人,被沈夜书阻止不得后,自杀在沈夜书面前。所有人都说,他的妻子疯了。”   “可是我们都知道,他的妻子是无辜的。”鬼差轻声。   众人一时默然无语,气氛低沉。   朱碧蓦地想到大雨中她回头时,看到的沈夜书那样沉寂,一步步地上台阶,走得艰难。   好像可以看到当年的那一幕,阖府的人指责夫人是杀人犯,年轻的妻子握着匕首,跪在地上,在丈夫面前,尖锐的利器刺破了自己脖颈。   她一定会说,“沈夜书,夫君,无论如何,我不会杀你……你信我。”   她生也柔弱,日夜逝如此。她的夫君抱着她渐渐冰凉的身体,神情麻木,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太过伤心,你会知道,是一点也哭不出来的。   黑夜中,他抱着妻子的尸体,在血腥味中,独自长坐一夜。   这是最后一夜了。   从此后,沈夜书再也不会打扰任何人了。他认命,他屈服——因为这是个即使他死了,诅咒也不会破解的游戏。   鬼差低声笑,“可是这又如何呢?因为他的妻子在最后一刻反应过来,她宁肯自杀,也不肯成为杀人的工具。所以她的死亡,既不是被那个诅咒影响,也不是被沈夜书所杀。”   “沈夜书这一世的无限死亡游戏,还在继续呀。”   谢起问,“可是你一直没有说,你呢?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鬼差语气冰凉,“找到下一个出手的人,在他出手前,杀掉他,破解沈夜书这一世的诅咒。” ☆、第64章 卿卿吾爱      鬼差微微笑,“他不是跟钟九首定了协议,用自己的魂魄来为沈夜书下咒吗?我也可以用我的魂魄和钟九首定协议,谁不会呢?鬼差不都是和鬼界协约,有一定期限么?这个期限,我放弃。我永生永世放弃轮回,一直做一名鬼差陪伴在沈夜书身边。无论他转世为何人,我都会在。每一次,我可以为他杀掉对方,破解对方的诅咒。”   加上鬼差,那个第一世的死敌、沈夜书、鬼差,三人正好组成了一个永不破解的循环圆。沈夜书一出生,怨灵开始出现,准备杀掉沈夜书,鬼差开始躲在暗处,随时准备杀掉怨灵。当沈夜书死,或者怨灵死的一瞬,这一世的诅咒破解。下一世,请继续。   朱碧微震撼地望着鬼差,这样的感情,让她放弃生生世世,躲在暗处,平静等待着可能出现的危险。甚至在这一次次的过程中,沈夜书永远不会知道她的存在,她也没办法告诉他。   她心里很爱他,很欢喜他,他是否知道呢?   对鬼差来说,她的感情,她的相伴,不需要他知道。她唯一想要的,就是他一生平顺,不起波澜。   “生生世世,我曾经是他的爱人、亲人、朋友,我扮演着他生命中的任意一个角色,我一直能遇到他,一直能看着他死在我之前。这种折磨,我再不想有了。我宁可做一名鬼差,来保护他。而不是每一次和他相遇,就是为了旁观他走向死亡。”   鬼差讥讽一笑,“我和他一直能相遇,却一直不能相守。这种折磨,我受够了。”   朱碧喃喃,“……如此协议,以人命为代价,多少无辜者被卷入其中。钟九首居然会同意这样的协议。”   她心中有微弱的失望,神啊,这就是神,强大而无情。明明对方做的是杀人取命的邪恶之事,让沈夜书和沈夜书身边的每个人都痛苦不堪,钟九首却依然允许这个协议的存在。   宇宙洪荒,天地玄黄,人类的性命对于神是那样的弱小。   钟九首可能根本理解不了生命的意义吧?人出生,长大,成熟,死亡,慢慢几十载生命,可在钟九首的眼中,只是短短一瞬。殊不知,即使是这短短一瞬,也需要生命静静走过。   在他眼中,人就算死了,也会有魂魄,还有下一世,即使没有了下一世,也是魂魄之力彻底消亡,或有不得已的原因。   他日日看着不断的生死轮回,不断的悲欢离合,看了百年,千年,万年。   宇宙洪荒,天地玄黄,他早已习惯人类的弱小。   他不明白,即使在他眼中弱小的人类,死亡对于人来说,也是需要慢慢等待的。那瞬间的惊恐,身为神,是永远不会理解的。   那晚鬼差跟他们说了许多,天亮后告别。清晨,坐在湖边风口,林风荡漾,湖中弥漫浓雾,浓雾中,花影横斜,露珠晶莹。一阵凉风吹过,朱碧颤了颤。   谢起扶住她肩头,“太阳要出来了。”   朱碧点头,站起来和谢起一同回去。接着,她看到静女和谢休正说说笑笑地朝这个方向走来。   看到她和谢起,少年少女很欢喜地招招手,“咦,你们也会在白天时出来呀,真巧,我们正要出去玩儿呢。”   谢起点头,余光看到朱碧面色微僵,抓着他袖子的手紧紧握着。他心中一凛,盯着她。朱碧很快反应过来,对他宽慰一笑,两人便告别了静女和谢休,走向院子里。   这一路走来,沈府下人们三三两两地从他们身边走过,朱碧的脸色一直很白,且越来越白。   谢起起了疑心,带着她快步走,到了房间,把门一关,就抱她坐到怀中,低头问她,“有什么问题?”   朱碧抬头,神情阴郁,“静女和阿休心脏处,雨曼陀已经盛开了。刚才一路走来,沈府下人身上,我都看到了雨曼陀开花……好像一夜之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这次,她没有再想办法拔掉花,即使拔掉,花还会继续生长。   她盯着谢起胸口,发现前天刚拔掉的雨曼陀,又重新开放了,比之前的时间要快得多,花也鲜艳得多。   朱碧再不敢随意碰雨曼陀了。   谢起眉眼微低,察觉她的神情,若有所悟,“你这个表情……我心脏处的雨曼陀,也开了?”   “嗯。”她靠着他,应得沉闷,颇有一种对未知的无力感。   谢起拍着她的后背,半晌道,“是昨天那场雨的问题吧?鬼节将至,大雨下,雨曼陀的生命力,要比以往更快。”   朱碧苦笑,她也是这么觉得。那场雨,将阴气带到了琼州,很适合雨曼陀生长。如果再来一场雨,雨曼陀真的会遍布琼州。虽然现在没事,可以后难以明说。毕竟鬼节将至,在万鬼进入人间狂欢的时候,雨曼陀会把琼州带向什么样的命运呢?   谢起沉吟,“你说,雨曼陀的出现,会不会是为了取走沈夜书的性命?”   朱碧无奈,“我是不知道沈夜书他身上有没有雨曼陀,可是现在,所有人身上都有了雨曼陀。这一次,就算又是为了沈夜书身上的诅咒,催得雨曼陀盛开,但这次牵扯的无辜人命,未免太多。”   谢起赞同,笑一笑,“所以,如果这次死的人多了,钟九首一定会插手的。”   朱碧勉强一笑,不置可否。会么?或许会,也或许不会。神对人命有多珍惜,她已经糊涂了。成为艳鬼的日子越长,她越感觉到人类的脆弱。神会对生命敬畏么?她不知道。   谢起眸光幽深,推推她,“你去沈夜书书房,或者他卧室找找看,能不能寻到他那个前妻的蛛丝马迹。由爱故生怨,由怨故生恨,雨曼陀不是人间之物,出现在这里,说不定和他的那个妻子有关……”   朱碧抿唇,她正有此意。几乎可以确信,雨曼陀的出现和沈夜书有关。她也相信,当爱到一定程度后,会产生毁灭的怨恨,如当初的月刹。她点头后,推门要出去时,看到谢起一动不动,便问,“你不和我一起么?”   谢起秀气的眉棱骨一扬,进里间取了黑斗篷给她披上,温柔道,“我去干什么呢?我一个凡人,什么也不会,只会给你添乱。这种危险又麻烦的事,当然是交给阿碧妹妹你呀。快去吧,不然太阳出来了,你连门都出不了。”   朱碧默默望着他含笑的面容,无奈地穿上斗篷,尽量把自己遮的严严实实。她心中知道谢起在记恨自己去酆都不肯妥协的事,拿话刺自己。可那都是前天的事儿了呀……谢起的心眼,确实够小的。   不过,这就是她认识的谢起,从未变过。   因为沈夜书很少沾家,对朱碧的寻找提供了很大的方便。她一整天都坐在沈夜书的书房里翻东西,找资料。她其实也觉得这种行为不太道德,可是人命关天……事后再道歉吧。沈夜书的书房很大,但明显,沈夜书已经很多年没在这里呆过了。可朱碧翻找时,发现他以前也是经常看书、经常写字做批注,似乎是从八年前,沈夜书的字迹,就在书房里很难找到了。   朱碧敛神:八年前么?   她将寻找的时间段集中在这段时间。   少女坐在地上,专心找八年前的各种信件资料,眉头越挑越高:八年前沈府出过事,大批下人换走,从那时候开始,沈府每隔几年就换一批下人。   朱碧翻到一本书,翻页中,其中夹着一张纸,她将纸拿出,目光顿住。是一张画像,寥寥几笔,传神无比。   春雨绵绵中,一紫衣女子撑着一把烟蓝色雕花竹伞,款款而来,衣袂随风飞扬。背影是留白,她身上是清清浅浅的紫,从上而下,清雅端庄。女子抬手挽发,侧脸秀丽,眼眸细长含笑,悠远而淡然。   左下是批字,笔势恍如飞鸿戏海,疏瘦劲练,清秀俊朗:月容小照。   朱碧定定地望着画像,才知道沈夜书的妻子叫月容,和那个叫阿容的花娘,都有个“容”字。   很多年过去了,纸有些发黄,却并没有年代陈旧的尘土气息。那张纸折叠夹在书中,很柔软。朱碧知道,这张纸,是被人经常拿出来看,才会保存得这样好。   她看着自己身前身后一堆书和信件,手中这本书,却被压在最下面。如果要把这本书取出,把书中夹着的纸取出,势必要一次次辛苦地把一叠又一叠的书搬走,才能找到书架最里头的东西。   她能够想象,沈夜书在这间书房,是怎样一次次把画像藏在最深处,他想忘记她。可他又从来不能忘掉她,又一次次把书搬开,把画像取出来看。   自她走后,他再不为人作画,再不批字。   这间书房,随着她的离开而埋没。曾经那些红袖添香的温馨,齐眉举案的相陪,到底全都过去了。   朱碧静静地合上书,想把所有东西放回去。这是沈夜书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没有资格看。但朱碧目光瞥到掉出来的信,她好奇拿起,看完后,才知道这又是一封关于沈夜书妻子过去的信。   那信,只写了一半,是沈夜书在妻子离世后,写给自己的。朱碧方知,沈夜书的妻子,姓秦,名月容,曾是某地有名的才女。秦月容离开家乡,追随沈夜书一路。后来,沈夜书娶了她。再后来,她离世,跟他说“好好活下去”。秦家有很多个优秀的女儿,并不在乎秦月容一个。即使在秦月容死后,秦家也没有过问一声。   朱碧离开书房后,外面已是月中天。她靠着门,仰头看着空中一轮皎月,心中难过万分。   似看到当年的那场烟雨,美丽的女子执伞噙笑,房中的青年撑开窗子,为她作画。又心中赧然,不让她知道画像的存在。他把画像夹在书中,装作是看书,实际上是看她。她只不知,从来不知。   信上说,吾妻月容,爱吾至深,吾亦然。自卿去,余察生无所恋,凡尘末路。吾爱之思之,魂魄却未曾一日入梦。恐相随,卿恼之。恐不随,卿念之。随与不随,吾之罪。   “他日日坐在酒楼里喝酒,日日醉生梦死,糟蹋自己的身体……他是想念她,想疯魔了吧。”   朱碧叹息,离去。她和谢起想错了,若沈夜书的妻子是秦月容,这样的女子,她为了沈夜书独自离家,放弃自己尊贵的出身和在故乡的名望,她为了沈夜书活下去,用匕首结束了自己。这样的女子,在死后,是不会用雨曼陀报复自己夫君的。她有一颗温柔又坚定的心,她心里那样喜爱沈夜书,舍不得伤害他一分。   推开门,一室清冷。   朱碧沉默,转头抓住一个丫鬟,“谢起呢?”   “谢公子被谢小公子、静女姑娘拖着一同逛夜市去了。”   “哦。”   朱碧关上门,并没有多想。刚知道了沈夜书和秦月容的故事,她心情低落,要想一会儿。   她靠在门上,想着想着,蓦地想到一件事。   明日,就是鬼节了。   而他们去逛夜市?!   今晚鬼门便会开,鬼市也会出现,他们身上有雨曼陀,如果碰上鬼市……   朱碧并没有立刻奔出去,她依然靠着门,恍惚想着:她要不要去找他们?如果出事,她要不要救他们呢?   死亡,未必是坏事呀。 ☆、第65章 闯入鬼市      集市中,熙熙攘攘的人群,把他们挤散,推着往前挪。等到回神的时候,早就不知道谢休和静女跑到了哪里去。谢起怔一怔,回头看,排山倒海的人群向自己这个方向压来,前面依然是那么多的人群,他只能往前走,没办法回头了。   好吧,逛街嘛,他一个人也无所谓,谢休和静女那么大的人了,也不会丢掉。   在人群挤压的另一个角落,谢休眼尖,看到谢起青衣翩然,负手而行,悠然得不得了,“静女你看,谢混蛋都出了人群了,这么不够意思,都不来找我们。亏我担心他天天窝在沈府窝出病,找他出来散心呢。”   静女踮脚,手搭在眼上看去,“真奇怪,我们这边这么挤,叔叔那边却一个人也没有。”   谢休早招着手喊,“谢起,谢混蛋,谢世美,我们在这里呀!谢起!”但他的声音再大,仍很快被周围人声吞没,远处悠然行走的谢起,是不会听到的。   谢休微尴尬,低头嘟囔一声。   静女突而道,“叔叔走进了浓雾中,看不见了。”   “啊?!”谢休也忙抬头,自然也找不到人了。   他们两个对视,心中都觉得不妥。无奈这里人很多,让他们没法挤过去看个究竟,只急得满头大汗。   旁边有一个温柔女音道,“静女,阿休,你们在这里啊。”   谢休和静女一同看去,眼角微抽,俱沉默。他们两个人在人堆里火急火燎,朱碧姐姐轻轻松松就站到了他们旁边,只幻化成一道影子,前前后后的人身重叠在她身上,却根本看不到她,更沾不到她一点身。这样一想,其实做鬼也挺好的嘛。   朱碧左右看看,“就你们两个?谢起不是和你们一起吗?”   谢休这才想起,“啊对!阿碧姐姐,谢混蛋真过分,我们这边挤得很,他那里左右前后一个人也没有。我喊他搭把手,他也没听见,你说他讨不讨厌,没见过这样的人……”   静女已经习惯谢休的喋喋不休,直接打断,“我看到叔叔走进了浓雾中,就看不见了。我觉得不对劲,阿碧姐姐快去看看吧。”   朱碧问,“哪个方向?”   静女伸手一指,朱碧看去,神色怔愣片刻,语气怅然,“是那里……”静女和阿休看到的空白地段,在她眼中,依然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不过那里熙熙攘攘的,不属于人间之人罢了。   谢起,果然是去那里了吗?   朱碧吩咐静女,“今晚是鬼门开的第一天,你和阿休玩一会儿,就赶紧回去吧,不要有什么好奇心,也不要跟陌生人说话。你们两个要互相照应,嗯?”   一直说话的谢休安静下来,向朱碧投去疑惑的神色。静女缓缓地点头,清亮的目光看着朱碧。   朱碧无奈笑一笑,“你们要好好的。”   谢休顿时明白了什么,脸色微白,唇抿了抿。他轻轻拉过静女的手,两人手牵手,十指相扣,他对朱碧点头,“你会带他回来吗?”   朱碧眸光一闪,“他没事的。”说完便转身,向浓雾的方向去了。   静女则问谢休,“你为什么那么讲?你觉得朱碧姐姐会不希望叔叔回来?”   谢休扮个鬼脸,“我胡说的,你别信呀。”静女若有所思地望他一眼,不再吭气了。大家都当她安安静静的,是个木头美人,但她偏偏心中什么都知道……   ☆☆☆   渐渐的,身边的人少了些,谢起也终于能自己逛一会儿了。他负手而行,眼见两边人三三两两地过,时不时好奇地看他几眼。街两边,买卖生意红火,小贩高声叫卖,小吃的香气传得好远。看到他走过,烧烤边上的老板大力摇着扇,让烧烤的香气传得更浓,大嗓门喊谢起,“这位公子,来了这里,就好好吃一串吧?我这里的东西是最好的。”   隔壁立即有老板不服气,“屁!老子这里才是最好吃的,公子你别上当受骗了。”   谢起莞尔,袖子一挽,“那我各买一串,试试呗。”   两家眼亮,又互相古怪地看一眼,心照不宣。谢起也不在意,坐了进去,买了许多肉串来吃。不得说,这里的味道还真不错。   吃完后,抹嘴一走,两家老板拿着银票,笑容微僵。   一个道,“是人间纸币啊……”   另一个道,“……我好像把冥币找给他了,天这么黑,他应该看不出来吧?”   谢起又继续逛,看热闹,吃小吃,他一个人也玩得很自在。掏银票的时候,他目光轻轻在手中纸票上扫过,递了过去。对方也露出古怪的神色,盯着他欲言又止,但终是什么也没说。   也不知道逛到什么,前面突然遇到一行人,四五个人围着一个大汉,大步踏来,虎虎生威。那大汉瞪着眼,粗声,“哪里?在哪里?误闯进来的小子在哪里?!”   身边人跟在大汉后头,向前方扬扬下巴。大汉怔愣下,看到了缓步走来的青衣公子。月白如玉,他眉目俊秀,翩翩浊世佳公子。看到他,青年抱手作揖,唇角含着温和笑意,“钟先生。”   “……原来是谢公子。”钟九首还记得他,神色古怪着,“闯进来的,是你。”他低声一叹。   谢起笑,“唔,这是鬼市对么?”   钟九首看着他,“谢公子大才,恐怕从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看出来了吧?”   谢起道,“也没有那么快,一开始只是怀疑,后来确认了而已。”   钟九首呵呵两声,“那真得佩服公子你艺高人胆大啊!通常人知道真相,发现这里是鬼市,最应该做的,是掉头就走,而不是继续在这里逛。”   谢起目色微顿,似漫不经心,“哦?我走得掉吗?”   “自然是走不掉的。”   谢起耸肩,“我也是这样想,凡事自有缘法,我到这里,必然是有原因的。只不知道钟先生能否解惑?”   钟九首笑道,“鬼节一至,会有三日鬼门开的时间。不过这鬼门只是单向开,鬼界之人能通往人间,人类却不能通向鬼界。因为长年累月,那些投不了胎的鬼,只能在酆都来去,未免寂寞。阎王殿下才特许每年开鬼门,让众鬼到人间过节。每年这时候,也是最容易出乱子的。但寻常人和鬼界不通灵,是无法找到鬼市所在的,但能免不了一些特异之人……比如公子你。”   “鬼市本来对人间没有任何危害性,这里有鬼差和我负责管辖,不会让他们闯入人群胡闹。但对于闯进来的人,就麻烦一些了。阴阳本相隔,进入鬼的地盘,身上阳气本就在透支了。公子你还敢吃这里的食物,用这里的冥币……你其实是寻死来着?”   谢起低眼,微笑,“但我本来,不就应该快死了么?”   钟九首怔一怔后,神色肃穆,“不错,你本就该死。擅自启动起尸书,驱赶亡灵,你本就是鬼差勾魂名单上的人了……你能进入鬼市,也是因为你是将死之人。”他笑一下,“可惜前些日子我还在酆都见到你的妻子,她心情郁郁,却似乎并不知道你是将死之人。”   谢起不回答他的话,反问,“钟先生用鬼市提醒我的命数已尽,我可以理解为钟先生和我惺惺相惜,是提前让我做好准备,安排好后事吗?既是如此,钟先生再帮我一次,让我自己选择死亡的方式和时间。”   钟九首看他半天,幽了一默,“我确实很可惜公子才华,死亡方式,自然可以让公子选择。时间也可以,只要公子不故意给我弄个什么十年八载,让我等得不耐烦就好。”   谢起笑,“自然不会让钟先生难做……死亡时间,不会超过几个月的。”   钟九首道,“好,那我暂时放过公子,等着公子你的讯息。”他左手突然出现一个册子,右手一支笔,在册子上写了几笔,和谢起点头一笑,算是合作愉快。   此时的朱碧,也已经进了鬼市。她四处寻找谢起的踪迹,但看上去,并不是很着急的模样。肩上被人拍一下,“妹妹,你怎么在这里?”   朱碧辨认了一下,听她说话娴熟的语气,才知道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鬼差。朱碧一笑,露出皓齿,“谢起到了这里,我来找他。”   鬼差微惊,“谢起怎么会到这里?寻常人类是看不到这里的鬼的。”在这里来去的,无论是行人还是小商,无一不是来自鬼界的。凡人进到这里,必然受到阴气反噬,就算与寿命无损,也会大病一场。   朱碧眼眸低一低,笑一下,没有回答。   鬼差想片刻,一把抓住朱碧的手,“走,我带你快些找到他。趁着他还没有和这里的鬼多相交,你赶紧带他回去。”她眉眼中隐有忧色,琼州本就被雨曼陀覆盖了,钟九首又将今年的鬼市开在这里……还嫌这里不够危险么?   鬼差感觉到身后的人并没有跟着她一起走,步子一顿,回头,看向那个漂亮温柔的少女。她瞅着少女瞧半天,似察觉到什么,手上一紧,“……小妹妹,你心中希望谢起不再回人间?”   “……自然不是。”朱碧慢慢否认,她在笑,鬼差却从她浅淡的笑中,捕捉到一丝凉意。   登时,彻骨寒冷。   朱碧在想的……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吗?   还是朱碧拉了拉她,笑着掩饰了自己方才的犹豫,“走吧,你熟悉这里,快带我找到他。他自然是不能死的,我自然是希望他活着的,你放心。”   等朱碧和鬼差赶到的时候,谢起和钟九首的交谈也到了尾声。看到钟九首黝黑的面孔,朱碧心中一冷,快步上前,拉住谢起的手。   “阿碧妹妹。”看到她出现,谢起先惊,后笑。   朱碧迎视钟九首,因为自己一路上乱七八糟的心事,乍一见到这个百鬼之首,心中厌恶,“钟先生,你负责的是这里吗?为什么会让谢哥哥出现在鬼市?告到阎王那边,这应该算是你的失误吧!琼州来往人众多,你根本就不该把鬼市弄在这里。”   钟九首面色也冷下来,“照你的意思,鬼市不应该存在,那这些鬼,就应该一直呆在阴森潮湿的酆都,永远不能体会人间的繁华?他们一年只来人间一次,只有一次狂欢的机会而已!又有我和众多鬼差在这里守候,他们不会去人群中作乱的。”   朱碧讽刺道,“不会?你自己御下的魂魄都能下诅咒,让雨曼陀现身人间,你还说什么不会?”   钟九首被她说的一滞,找不到反对的话,目光瞅了一眼朱碧旁边的那个鬼差,心中已了然,他们知道当年协议的事了。他一时沉默,朱碧也没说错,一般的鬼市,是应该出现在荒郊野外,不应该出现在繁华人间城镇。但他看管这些鬼数万年,他怜惜这些鬼的寂寞,所以才在自己管辖的时候,私下让他们将鬼市建在城镇中。虽然他也尽力管辖,但依然免不了偶尔的凡人闯入。如谢起这般……   钟九首叹口气,“好吧,明天的鬼市不会出现在这里了。不过姑娘,你也未必有多干净。谢起出现在这里,难道不是你希望的?”   朱碧身子半僵,看到谢起正微笑着看她。   那笑容,让她羞愧,安静下去。 ☆、第66章 花开之之地      流水湍湍,灯影幢幢,朱碧和谢起牵着手,在黑暗中静静走着。百鬼夜行,妖孽纵行。他们一直走,一直走,好像人间只剩下他们两个,相依为命。   朱碧回头,望着灯火暗影中,谢起清润的面孔,明澈的双眸。   她就在他的身边,和他在一起。可她依然是那么的想念他,多么想抱着他,在疲乏与嘈杂中陷入沉睡。   再也没有遗憾,再也没有不甘。   谢起听到朱碧叫自己的声音,熟稔而怀念,有一种怆然的温清,久久回荡。他温和地望着她,“阿碧妹妹。”   朱碧的声音却又戛然而止,两个人皆陷入沉默。   钟九首的话,一直在朱碧耳边回响。沈夜书的预言,朱碧也是记得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那种念头越来越深。想推开他,又想拥抱他。正如沈夜书信中所写,随与不随,吾之罪。   她渐渐感到绝望,越来越多地想起以前。她想着那时候在明城,认识的那样扭曲的月刹。曾经,月刹和她一样,也是温柔多情的少女。她终有一日为了见流光一面,成为了厉鬼。   那时候在古画之卷,朱碧为了激她,为了护流光,曾跟流光说,月刹已经变了,她不应该为了爱,去伤害无辜的人。   现在,朱碧依然在努力坚持这个信念。可是她很累,越来越坚持不住了。   虽然爱人已经变了,可是如果你一开始喜欢她,那后面自然也应该继续喜欢,你们应该一直在一起的。   正如现在——“谢哥哥,你害怕死亡吗?”   谢起在出神,望着少女的面容。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旁边突有人大声喊叫,盖了她的声音。他望着她,没有回答。朱碧便当做他没有听到,低笑一声,握住他的手,“谢哥哥,你别怕我,虽然沈夜书有预言,虽然钟九首说我有私心,但我不会伤害你。”   谢起抚摸她的面孔,手腹轻轻擦过她湿润颤抖的长睫,一点水雾在他指尖留驻。他将她紧拥在怀,“傻阿碧,你才不要怕。我不会有事的,就算我有什么,那也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和你无关。”   谢起低头吻在她额头,对自己郑重说:这是自己曾决心与之携手到老的美丽少女,他愿一切都如开始般顺其自然,他所做的一切,所受到的一切惩罚,都是心甘情愿。   谢起心中苍茫,默默想着,会为了对我的无可割舍,我最疼爱的朱碧,变得让我不敢相认吗?会为了我,让她承受天谴吗?我当初非要留她在人间,我一直跟她说永远在一起,是不是害了她?   不,我永远不会让她为难,永远不会让她受伤。   如果爱是罪,那就让爱消失吧。   阿碧妹妹,你说,我害怕死亡吗?   ☆☆☆   出了鬼市,朱碧和谢起看到静女和谢休在路的尽头等着他们。微微一怔,他们走上前。少年少女都没有说什么,但眼神明显放松,微含笑意。   朱碧迟疑,“……你们,一直在这里等着?”   谢休笑,扑上来挽住她手臂,“当然不是了,我和静女只是看今晚天色好,想多玩一会儿。”   谢起道,“好呀,现在多玩一会儿,等鬼节过去了,我请大师兄送你们回青显。谢休,这次可不要太多的借口哦。”   谢休没说话,谢起诧异看他一眼,见谢休很沉默地盯着他。那种眼神,责怪又担心。他愣一愣,心中温暖,对他歉意一笑:阿休,这是我的选择,你回去青显吧。   缓缓的,谢休点头,“好,哥哥、姐姐,我和静女回青显。你们有空闲了,就来青显看我们,我们会一直等你们的。”   静女问,“但是你们多久能回青显呢?”   朱碧身子微颤,几乎耐不住想捂脸哭泣。谢起紧紧拉着她的手,力气很大。所以她忍耐地笑,“很快,很快。”   良久的无言,四人慢慢向沈府走去。周围喧嚣渐渐静音,静得只听到彼此的稳死呼吸。心中有炒伏的气息奔涌,悲怆酸涩,又于静谧处,黯然无声。   不知谁家好兴致,夜空绽放绮丽烟花。   静女说,“阿休,你看,好漂亮!”   谢休不屑道,“这算什么?回青显我给你放更好看的,我们在青显可有钱了。”   静女笑,“好呀好呀。”   四人一起仰头看去,雍容灿丽的金粉色烟花一朵朵升起,在夜空深处绽放出夺目的花瓣,一片又一片,伸展开来,布满整片天,又幻化成无数道炫目流光,从众人的头顶倾泻而下,如同一场繁华的流星雨。年轻人仰着头,向那烟花最深处看去,他们年轻的面孔,被烟花的光亮所照耀。   谢休在心中默默说:我将永远等你们归来。   给空中烟火巨大的美感动下,朱碧听到谢起的清冷声音,“死亡,是生命的终结,也是生命的开始。岁月如梭,时光漫长,总有一个机遇,总有一个轮回,会让曾经错过的人,再次相遇。花依然会盛开,风依然很和煦,雨后依然是晴天,鸟依然从云间穿过。那又是一个新的故事……所以,阿碧妹妹,我不怕死亡。”   朱碧没有看他,她依然仰着脸,让烟火的流光映在自己眼中。她那双水光朦胧的双眼,睁大,看着夜空深处,“你以前不会这么说。你以前认为,死亡即是终结。”   谢起笑容淡去,又重新笑起,“自然,自然,这不是见多了生死,觉悟提升了吗?”   朱碧自然不信他这话,头发被他弄乱,“阿碧妹妹,与人来说,通天大道,当行之;此路不通,当绕路行之。”   朱碧身子一僵,斜眼看他。这才是谢起会说的话——不过,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谢休和静女当做没听见,反正他们也没听懂。嗯,其实朱碧也没听懂,她只是不得不听。   ☆☆☆   琼州又开始下雨了。   清晨醒来,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朱碧的心头就缓缓沉了下去。雨曼陀,根本经受不起再一场雨了,尤其是在鬼节的雨。这场雨,会把雨曼陀彻底催开。更坏的结果,因为朱碧并不是那么了解雨曼陀和鬼界,她不是很清楚。但绝对不是好事。   唯一的好事,恐怕就是钟九首就在附近,就算出了什么事,也会很快赶来救场。   朱碧抱着膝听外面的雨声,恍惚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突然觉得世界好安静,除了她自己的心跳声,外面的雨声,她听不到任何声音。   朱碧慢慢转眼,去看睡在自己旁边的谢起。她跪在床上,看着谢起沉睡不醒的面容,想一想,将手伸到他鼻下,那里一点气息也没有。   “谢哥哥?”她轻声喊他,看到他心口处的雨曼陀,花叶繁华,鲜红欲滴,向四处散开,往血液中流去。   朱碧心口一哽,猛地跳下床,推开门,冒着大雨跑出去。沈府如此安静,安静得诡异,空气中有浓烈的血腥味,和馥郁的花香。朱碧手软脚软,她五感全失,平常情况下,她是不应该闻到血腥味和花香的!而眼下这两种味道,混杂在一起,让她胸口觉得堵塞,恶心无比。她散发灵敏的感知,感觉不到这里一丁点儿的人息。   “阿休……静女……”她喃喃念着。   先后去谢休和静女的房间找人,一路上,经过下人留守的地方,那些昨夜还好好的下人,如今就倒在大雨中,一个个,全都没有了呼吸。越是看,朱碧的步伐越快,心中越乱。   她见到了谢休安静地躺在床上,苍白无声。静女的房间,那少女也是蜷缩着身子,身上的起尸书微微发着红光,可她气息全无,并不会醒来。   虽然如此,但朱碧能看到他们的魂魄还在体内浮动,并没有脱离肉体!   朱碧咬着唇,拼命要自己冷静下来:魂魄未曾离体,还是有机会的,她要想办法,想办法救他们。   对了……沈夜书!   那雨曼陀是为沈夜书准备的,或者找到沈夜书,就能找到解决源头。   她跑到书房和卧室,没有找到沈夜书,朱碧一时间觉得头晕目眩,如坠冰空。又拼命暗示自己冷静,她才想起,是了,沈夜书很少在沈府停留的,他不在这里,太正常了。   那么,沈夜书一定还在外面的客栈里喝酒!   少女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出沈府,去寻找沈夜书,脸上、衣上,全是雨水。   一整个琼州都变得死寂,没有人声,就是沈府的放大版,所有人都倒在自己所在的位置,没有呼吸。朱碧也不细看了,只一扫而过,没有看到沈夜书的踪迹,就去下一处酒馆。   她突地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在走,走在沉睡的人堆里。朱碧揉揉眼,确信自己没看错,那个人确实在走路!她喊一声,“鬼差姐姐!”在这个时候,能不受雨曼陀的影响,除了鬼差,还有谁?   那女人回头,果然对朱碧点头。   朱碧走过去,皱着眉焦急,“你也在找沈夜书对不对?他在哪儿?”   鬼差说,“我昨晚被钟九首叫走吩咐一些事,刚刚才回来,就发现琼州成了这个样子。正好,我也要赶到沈夜书身边去,你和我一起去,如果有危险,我们二人在一起,还能相互照应一下。”   朱碧点头,抹把脸上的雨水,“可是我快把城里的酒馆走遍了,还是没有找到沈夜书。”   鬼差顿一顿,“……今天是鬼节,他从来不在今天去酒馆,我们出城吧。”   朱碧没明白,但鬼差既然这么说了,她也得赶紧跟上。她焦急问,“雨曼陀全都开花了,会有什么后果?”   鬼差冷冷道,“鬼门大开。”   朱碧怔一下,鬼门大开,好像也没什么厉害的呀。   鬼差道,“不是指鬼界通往人间的鬼门,而是人间通往鬼界的鬼门即将大开。这道门一开,凡是被雨曼陀沾染的魂魄,都将从鬼门去往鬼界。那就是彻底死亡了。”   朱碧这才着急了,“那怎么办?鬼门什么时候会开?我看雨曼陀已经开得差不多了。”   鬼差沉稳道,“杀掉开启鬼门的人,找到种植雨曼陀的地方,烧掉雨曼陀,用灵力堵住鬼门,不让它接受魂魄……这些,都需要一瞬间做到。”   “可我们只有两个人!”朱碧叫道,这个鬼差灵力几乎没有,而她的灵力才刚刚恢复没多久,就他们两个,能做到这么多?!“你既然早知道,为什么不早点做准备?非要等到现在,雨曼陀开了,我们还不知道它种植在哪里。”   鬼差心中也很急切,却只能道,“雨曼陀和人间花不一样,它依托于土壤,借魂于人心。它在人心先开花,等到鬼门开的时候,才会在种植它的地方盛开。平时,它是一点儿痕迹也找不到的,就算我把琼州给挖平了,也不会知道它被种在哪里。”   朱碧讽刺,“可你现在不是知道了么?”   鬼差沉默,面上有懊恼之色。没错,她现在终于知道雨曼陀被种在哪里了。   朱碧也知道了。   因为她们走的这个方向,已经很少见到人迹了,但是血腥味和花香味,反而越来越浓。这只能说明,她们在接近雨曼陀种植的地方。   她们站在坟地中,远远看到沈夜书雪白身影,垂着头出神。 ☆、第67章 月容出出现      下着雨,黄土坟堆,白幡被雨淋湿,无精打采地贴着地皮。   沈夜书白衣胜雪,独自坐在其中一个坟墓前,手搭在膝上,长久地凝望。为了今日,他特意去换了衣裳,洗去了一身酒气,也把自己的胡子长发修剪了一番。此时坐在坟墓前的中年男子,墨黑长发用白玉发髻束着,垂在身后一直到腰际,雪白发带自有珍珠点缀,混在长发中,一垂到底,精致高雅。   他虽然形容消瘦疲惫,然眉眼清润,面如冠玉,洒然而坐,那样悠远旷荡的神情,那份雍容而闲适的气度,即使还没有走到近前,已经让人心神往之。   朱碧这才相信,沈夜书年轻时,绝对是一等一的美男子。   沈夜书此时,坐在坟墓前,好似感觉不到雨淋在身上的湿气。他长时间地望着墓碑上的字,终于,缓缓的,怀念的,开口低唱,“葛生蒙楚,蔹蔓于野……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他一遍遍地低声唱着,眼睫沾着水雾,湿润了眸光,衬着眸中的温柔缱绻——   夏日那样长,冬雪那样静,自从你离开后,人间的日子是这样苦闷难捱。冬夜那样久,夏蝉那样躁,而我的爱人啊,你独自安息。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陪伴你。   他坐在那里,回忆着曾经。似看到当年的紫衣女子悠然而来,对他笑,“你怎么又难受了?我说吧,让你不要来看我,免得你伤心。”   他低着头,哑声,“每年只一次,并不多来。”   女子柔声,“那就好,你要好好保重自己,我看着也开心。”   他道,“……容娘,我去陪你,好不好?”   女子嗔声,“你怎么又来了?不要说这些烦心的,跟我说说你过的什么日子,我也念着你呐。”   他摇头,“不要说我,你如何呢?容娘,你那时候……痛苦吗?”   她轻柔地走过去,将他的头抱入怀中,柔软的手指插入他发肿,为他梳理,“不痛苦,我想着你还好好的,便一点也不痛苦了。”   他低着头,再抬头想说话时,发现她已经不见了。   沈夜书沉默,又低笑。他总是这样,容易出现幻觉。自她走后,他总是时时想到她,时时和她说话,时时听她说话。但那些其实都是假的,她魂魄不曾入梦,从来没找过他。   沈夜书颤声,“……可我,真的很想念你。”   他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去,是一个守墓人模样的人。他心中了然,皱皱眉道,“今天是扫墓日,我这边没什么吩咐你,你去忙你的吧。”   但那守墓人并没有离开,反而对他露出古怪的笑,用男人的声音,说着女人般温柔缠绵的情话,“沈郎,这么些年,你可曾想我?”   沈夜书一震,猛地抬头看去。还是那个守墓人的模样,面色苍白,神情麻木,僵硬着四肢,向他走来。他一点也不觉得恐怖,只长久地看着他,就那么看着。   他声音激动,“容娘,是你吗?你终于来看我了,不是我的幻觉?!”   那男人越走越近,继续说着女人才会说的话,“是我呀,当然是我了。这世上,也只有我记得你,念着你。你以为除了我,谁还会想起你呢……”   他走到沈夜书身边,用不属于自己的温柔神情望着男子,那男子只长久地看着他,听着他的话,浑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脸色一狠,五指成抓,向沈夜书脖颈抓去。   沈夜书反应却很快,隔手一挡,另一手从一旁伸出,向来人眼中插去。那狠厉的角度和速度,正常人都会躲闪一二。可那个守墓人,却一点也不知道躲闪,仍眼睛眨也不眨地重新盘手,要捏向沈夜书脖颈。沈夜书手一停,向下几寸,点住了来人脖颈处的几个穴道。那人在他面前,僵硬倒地。   而沈夜书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坐地的姿势。   雨越下越大了,空气中血腥味和花香,也越来越浓。   又一脚步声传来,沈夜书揉着眉,心中厌烦,斥道,“我一年不过来看她一次,你们都不肯体谅吗?!”那脚步声只停顿了一下,又坚定不移地走向他。   沈夜书抬头,想再斥责,却怔在原地,眼眸中的神情,又出现那种恍惚和怀念。   走来的人,是紫衣女子,眉眼秀丽,长发微湿。她只站在他面前,眸中似有泪光闪烁,长卷的睫毛轻轻一颤,一滴水便掉落。   沈夜书伸手接住,可更多的雨水落在他手掌心,让他看不清那泪水的痕迹在哪里。   “容娘……”他低声。   她道,“沈郎,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呀。地下好冷,好黑,好闷,我很是害怕。我一直以为,你会来陪我的。可你总是不来……你总是不来,我便想来找你。”   她说着,泪水又徐徐滴落,整张秀丽面容如雨打梨花,楚楚动人。   沈夜书神色更为恍惚,他伸出手,站起来,颤颤地抚摸她娇丽面孔,语气怅然又激荡,“是你,真的是你……容娘,真的是你回来了么?不是我又出现幻觉吧?”   女子泪水落着,絮絮叨叨地说,“沈郎,我好想你啊,真的好想你啊。为什么你不陪我呢?我以为你会陪我的,你当年为什么不来陪我?”她面色一狠,秀气双眸闪着恨意,恶狠狠地盯着他,“是你,都是你!我是因为你死的!你却压根忘了我!你如此没良心。”   “不,容娘,我没有,我从未忘掉你!”男人将她抱在怀中,紧紧环绕,垂着眼,“对不起……我不希望你死的,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他怀中的女人恨声道,“你说对不起?哈,哈哈!沈夜书,我因为你而死,你却只会对不起?你眼睁睁看着我自杀在你面前!你这么狠的心……你说对不起,我不原谅,我绝不原谅!”   沈夜书身子重重一震,僵硬。   好痛!   他从未听过她说出这样恨毒的话。   他的爱人,从来对他温柔相向,誓死相随。他从未想过,当她对他说“绝不原谅”的时候,他的心会这样痛,痛得不能呼吸,也不想呼吸。   他不能忘记,也无法忘记,那个夜晚,被血染红的沈府内院,那双凄然的双眸,那张美丽的面孔,她死在他怀中,血染红了他的手。八年了,整整八年,他一直在痛苦中。   可是因为这种痛苦一直都如影随形,他早已渐渐习惯疼痛的感觉。   秦月容,是他生命中永远的沉痛。每想起一次,就狠狠击中他,让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沉默地忍耐着一次次心脏的抽·搐。其实,为什么不更痛一些呢?   直接杀死我,停止这种折磨吧。   遗忘她吧,她已是过去。   他很努力了,他一直在尝试,可是他从未成功。   沈夜书现在已经明白,他永远不会忘记秦月容了。她是他的爱人,她为了他而死,她死得那么无辜。   他也一直想去陪她。   可是她死前却说,“沈郎,夫君,我不要你的恨,只要你的爱。你好好活着,于我已是最大的恩赐。”   因为他的命数,亲手害死了他最爱的女人。从此,他永失所爱。   沈夜书无数次在黑夜中哭泣、挣扎,“我已经认输,我早就认输了!为什么你们一定要夺走我生命中的所有温暖——我明明,已经只有她了。”   他无数次想自杀。   是身边侍女一次次救活他,一次次鼓励他,“公子,夫人想你活着。死了一了百了,那是懦弱的。只有活着,才可以做许多事。死人是没有生命和因果的。”   可是现在,现在——沈夜书轻笑,想大声嘲弄命运:你看,连月容都受不了了!她曾希望我活着,她现在怪我为什么不陪她!   沈夜书温柔地搂抱着怀中的女人,轻柔问她,“容娘,你也希望我去死,对不对?”   “是,”怀中的女人凄声笑,泪水模糊了视线,“是的。沈夜书,去死!你去死!”   “好。”沈夜书恍惚着神情,却坚定地答应她。在对方的诧异中,他从她发中拔下一根玉簪,插向自己脖颈。   这种痛啊,漫长的时光中,他本以为自己麻木,后因为她的死又复活。多年来,他总在想,她是为什么而死。唯一的答案,是她什么也没做错,她是被他的命格牵引、无法控制自己后才果断结束自己的。   沈夜书总是在后悔。   他当初,就不应该同意她跟着自己走。他应该在一开始,就推开她,无论她如何哭,自己也不能心软。   沈夜书轻声,“是我杀了她。”   是他的爱杀了她。因为太爱他,即使被怨灵附身,她仍在苦苦挣扎。发现挣扎不了后,因为太爱他,她决定用自己的生命来结束这一切。而沈夜书的爱,无疑是最鼓舞她这种精神的存在——   秦月容心中欢喜沈夜书,自是可以为沈夜书而死。   沈夜书想,是我杀了她……我得为她偿命。   ☆☆☆   一声清脆的叮声打过来,打掉了沈夜书手中的簪子。低头看去,地上两根簪子都从中切断,碎裂。   沈夜书本恍惚的神情,一瞬间清明,怔愣:这是什么意思?我在做什么?自杀?!   他对面的女人,看到沈夜书神色清明,眼中现出恼怒怨恨,回头恨恨道,“是谁?出来!”   坟墓和树影交错的地方,缓缓走出来一个身影。   同样的紫衣长裙,秀丽容颜,目光沉静地望着他们。大雨中,她在那边站了一会儿,才缓缓向这边走来,一步步,坚定无比。   沈夜书定定地望着她,“容娘……”   他神色有一瞬茫然,看向先前的姑娘,再看到之后的姑娘,扶额,已经认出来了,“阿容,你竟然假扮她。”   先前的女人面上现出恼怒,一把擦掉脸上的妆容,凑到沈夜书面前,目色如先前一样愤恨,“怎么,我不像姐姐么?这么多年,你不是一直不敢看我的脸么?沈夜书,是你害死了我姐姐。如果不是因为你,姐姐不会死。她死得那样早,你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不去陪她?我姐姐在地下有多孤独,我心中就有多恨你!”   她伸手,直直指向自己身后缓缓走来的紫衣女人,讽刺大笑,“你的追求者还真多,居然敢假扮姐姐,一个个都知道你心中有我姐姐。哈,有我在一日,你别想琵琶别抱。”她神情突又变得温柔而恍惚,喃声,“你自然是永远不会琵琶别抱的,因为今日,你必须死在这里!”   她身后走来的紫衣女子,轻声道,“阿容,我没有假扮秦月容。”   阿容的背影,在雨中变得僵硬,一动不敢动。沈夜书则直接抬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这女子。   紫衣女子声音柔和而淡然,又透着丝丝决然,“因为,我就是秦月容,那个已经死了八年的可怜女人。”她目光温柔地望着沈夜书,眷恋而怀念,“我没有想到,我死了这么久了,你们还一直记着我,不肯放过我。”   她的目光,和沈夜书在空中对视。   沈夜书望着她,心中突变得堵塞,又觉得空荡荡的——他心中知道,她才是真正的秦月容。   “阿容,你不是一直念着我吗,为什么我来了,你不敢回头看我呢?” ☆、第68章 曾经曾经(经上)      秦月容一直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那天晚上,月亮好凉,院中好冷,她站在一侧,茫然地看着男子抱着女人伤怀落泪。那个死去的女人,脖颈一道红痕,鲜血染红自己和夫君的衣裳。她面色苍白,闭着眼,却仍有一种温柔之形。   但即使是温柔,到底意难平。   钟九首说,“你看,你已经死了。”   秦月容点头,再点头,目光一直盯着自己此生的夫君——   沈夜书,如同他的名字般,他在夜中行书,书写了谁的心愿,又合了谁的心意。他的一生,都像是雪夜漫漫,看不到前路。   她无比心疼他。   她曾说愿意给这个男人最好的,绝对不离开他,不让他再承受亲人离散的痛苦……   可她终究没做到。   这个男人,她那样爱他!爱得心尖儿都疼。   他一生多波折,少有顺畅之时。她真是对不起他,因为她的离去,让他这样伤心。   ☆☆☆   秦月容初见沈夜书的时候,正处于桃花灼灼的烂漫岁月。秦家是平阳大族,秦月容母亲和人私奔,父亲不喜她,她从小住在祖母身边。他们这一宗,上面有两个表姐,下面只有一个妹妹,秦瑶容。妹妹比她小两岁,她们两个,是这边关系最好的。   从小儿,秦月容是独自一个儿过的。她懂事后,就搬入了一个小阁楼,十年来的生涯,在里面写字看书做女红,从来没有人理她。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对秦家来说是多余的。她想过得好,只得自己努力,才能让秦家注意到自己。   十五岁的时候,平阳举办的百花宴,秦月容已经拔了三年的头魁了。那时候,身边姑娘公子们说说笑笑,比拼才艺。她颇为无聊,坐在窗前,怔怔望着外面的风雨出神。   祖母说,她已经到嫁人的年纪了,今年应该是她参加的最后一个百花宴。   秦月容紧抿的嘴角下弯,一声不吭。嫁人便嫁人,不过是为秦家换取更高的利益。如果她成功了,会更得秦家看中吧?   但她有时候看着妹妹无忧无虑的样子,又不禁想:秦家早已放弃自己,自己何必非要他们的喜欢呢?她到底想图什么?   斜风细雨吹开了楼下的大门,一个衣衫落拓的白衣公子冒雨进来,摸一把脸上的雨水,露出秀雅如山水的容颜。他看到一楼里的男男女女,怔愣片刻,“这不就是个普通的酒楼吗?”   秦月容坐在楼上,看那个男人和身边围上来的掌事争执,听对方说“这里在办百花宴,比拼才艺,你要躲雨,去别的地方吧”,那公子轻笑一声,“谁说我是躲雨?比拼才艺?我也行啊。”   众人脸色难看,但见他容貌俊朗,气度不凡,除了面色微有些疲惫憔悴,看着倒像是富家公子,一时都有些犹豫。   秦月容从楼上走下,对他淡淡道,“公子若要留在这里,就上来看看,有什么公子擅长的。”   那个公子,自然就是沈夜书。   沈夜书是全才型人物,琴棋诗画书酒剑,他向来无一不好。事后,他也曾笑着跟秦月容讲,“其实我那时候进楼,就是想吃个饭喝个酒,没想到你们规矩还挺多。”   已经成为沈夜书妻子的秦月容搂着夫君的肩膀,柔和笑,“我知道。”她自是一眼就看出,那踏雨而来的落拓公子,只是为了一顿饭而已。   可他那样出色,引了整个楼里的才子才女去围观,去和他比拼。秦月容自也是输给他,一直骄傲的少女,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他只随意笑一笑,转着手中狼毫,“可以开饭了么?”   秦月容更是恼怒——呸,如此狂徒!   百花宴连开三天,沈夜书得知呆在这里不用掏银子吃饭后,爽快留下来,每天作诗弹琴,然后就睡觉吃饭。每次秦月容看到他,都心中郁闷。   她那时并不懂自己的心意,她只知道那个男人,从来不把自己放在眼中,她很是不喜。但她从小就不被人放在眼中,不也活了这么多年吗?何以对他那样在意?   后来反复回想,秦月容才觉着,她从楼上往下看时,见到他进来,第一眼,她就很是喜欢他了。她日日和他拼才艺,日日和他斗嘴,总要他日日记得她,以后保证永远不会忘记她。   第三日结束时,那一届头魁,因沈夜书最后的相让,仍是秦月容。她很生气地找他,“我不需要你相让!”   吃饱了饭、神清气爽的公子站起来,抬腿就打算走,挥挥手,“真是服了你了,我没让你。”   她一把抓住他,气恼道,“你去哪儿?!不许走!”   他怔一怔,“不是只有三天吗?”脸上现出喜色,“难道你们又延期了?我可以继续留下来吃住了?那敢情好呀。”   秦月容被他气得吐血,她在意的东西,他竟然没放在眼中。   那几日,秦月容把酒楼包下来,非要继续和沈夜书比才艺。她心中其实已经服气他,只是不想他离开而已。他似也开始察觉她的心思,便说要走。秦月容只问他,他要去哪里,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家人在哪里……沈夜书冷冷道,“我的事情,与你无关。”   少女心中气苦,跺脚抹眼泪,不明白平时态度宽和的公子,为什么突然转变得这样快?他心中,很不喜欢她吗?那她也不理他了。   赌气一直延续到秦瑶容来找她,“阿姐,你还不回去呀?祖母说……要给你挑夫婿。”   秦月容愣在原地,咬着唇。她突然,不愿意嫁了。   她跑去找沈夜书,对方正懒洋洋拿本书,看她气喘微微、眸中潋滟,微怔后扶额,“不是找我兴师问罪吧?那天是我态度太坏了,我道歉。”   秦月容站在他面前,俯身,在他脸颊上快速亲一口,站直身子后,红着脸道,“沈夜书,我心中喜爱你,我想嫁给你。”   白衣公子嘴角僵硬,一时不可思议地看着她。确认她不是开玩笑后,他嘴角扬了扬,敷衍道,“唔。”   以后,等沈夜书娶了她后,他才笑说当年之事,“我本想趁夜离开,没想到你一个娇滴滴小姑娘,竟敢跟着我离家出走。你当年,真是吓坏我了,也愁死我了。”   夜色清凉,年轻的妻子卧在夫君膝上,乌色长发如云,散在他腿上,只是笑,不说话。   嫁给沈夜书后的秦月容,素性温柔。但她本来,是个很固执的人,不达目的不罢休。她只消看沈夜书僵硬的表情一眼,就知道对方对自己无意。不过没关系,她喜爱他,自是要为自己努力一番。她总想着,他现在对自己不动心,不过是因为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好。   爱是一点点培养起来的,她对沈夜书一见钟情,却不能要求沈夜书也一眼看中她啊。他生得那样好,性情又爽快,本事又强,见过的美人儿,肯定多得数不清。而秦月容除了是才女,又长得不是倾国倾城,又没有让他一眼相中的性情,她有的,不过是对他的满心爱意,纵摧枯拉朽也百折不挠的爱意。   那晚过后,沈夜书离开平阳。秦月容给家中留了书信,也背着包袱,离开了自己住了十五年的家乡。她跟着沈夜书走了很多地方,纵他对她冷言冷语恶言相向,她也从来不回头,只用一双明眸看着他。   少女倔强又沉默地看着他,他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那双清亮的眼睛,似看透一切,让沈夜书狼狈无比。   秦月容并不依靠沈夜书,沈夜书在前行,她只远远在后跟着。他夜中住店,她没有银子的时候,缩在客栈马厩草棚也是一晚。当银子花光后,她就去卖字、卖自己的一身学识,甚至到秦楼楚馆去为青楼女子写诗写曲。   想那个时候,同是秦楼楚馆,他在和姑娘们喝花酒调情欢笑,而她躲在幕后,为她们编曲弹琴。   沈夜书从来不看秦月容一眼。   她跟着他走南闯北,走了整整两年,他真的从来不看她一眼。   秦月容一直沉默地跟着,当他生病时,当他喝酒喝得吐血时,当他和人动手时,沈夜书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秦月容。有时候,他总是心神恍惚,觉得她就是自己的一道影子,一回头,她就在。可是她会一直在吗?   经常是一个破庙,两堆柴火,他坐一边,而她坐另一边。再进来躲避寒风的路人看到他们,从来不知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   沈夜书觉得很累。这样一个倔强的姑娘,他知道她爱慕自己,知道她不肯放弃自己。他每天睡醒,都要跟自己拔河,情感和理智争斗不休。不能喜欢她、不能留她在身边,不能,不能……他每每看到她,就觉得好累。   于是他对她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冷言冷语。很多时候,他都觉得秦月容该受不了了,但那姑娘只是低头擦一擦眼泪,第二天又继续跟着他。沈夜书心中酸涩——他从未被人这样喜欢过,柔软又顽固,绝对不妥协,让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那次,她遇到贼人,抱着包袱靠在墙头,身上的银钱已经全都给了对方,对方色眯眯的双眼直盯着她。秦月容很是害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只会喊,“沈夜书,救命!”他一定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只有他能救她。   沈夜书出现的时候,看到那些男人用那样淫·邪的神情看着她,她被堵在墙中央,根本逃脱不了。那时,他只觉得全身冰凉,又一阵阵的怒意从心头升起,冰火交融,苦顿涩然。   他失去了理智,将那些人打倒在地,差点要打死其中一人时,她从后抱住他,惊慌叫道,“沈夜书,住手,他要死了!”   那些人在他晃神一刻拼命逃开,而他转头,细眸含着血丝,恨恨盯着那苍白的少女。她也是大家闺秀,她也是锦衣玉食,却跟着他落到这个境界!   他将她堵在墙头,低头看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秦月容,你到底要什么?到底要怎样,才肯走?”   秦月容仰头,看到他眼中的忿然和难过。她抬手抱住他,抱住他僵硬的身子,在他耳边柔声,“我不走。”   “……可你总会走。”   “我不会走……沈夜书,你并不是不喜欢我,对不对?不然,你不会一直回头看我呀。”   他神色复杂地望着她,突地低头,吻上她的唇。   她先是愕然,承受着唇齿间男人带着酒气的味道,然后觉得脸颊滚烫、呼吸急促,整个人的力气,好像都被他抽掉了。   这才是她和沈夜书之间的第一次吻。   他在她唇齿间辗转反侧,她觉得一阵阵花火从身体中升起。恍恍惚惚中,似听到他苦涩的喃喃,“你要把我逼疯了。”   秦月容的眼泪,刷得就落下来了。她伸手抱住伏在自己肩上的公子,不知道自己听到他的话,为什么这样伤心。   酒醒后的沈夜书,第二天,又成了对她漠然的模样。他在前,她在后,他不回头。秦月容觉得难过,可还是一步一步地跟着他——   沈夜书,你心中一定也是有我的,可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   她也会觉得委屈:为了追求他,她离家几万里,跟他吃了无数苦,可他总不看她一眼。   “没关系,他心中是有我的,总有一日,会接受我的。”   两年中,他让她伤心了无数次,她生病时,难受时,他从来不在。她跟着他到琼州,明明已经到了他家门前,他却根本不提让她进去做客。 ☆、第69章 曾经曾经(下)      那时候,粗布衣裳的少女抱着包袱,站在沈府门外,眼前是那道紧闭的大门,身后是无数人古怪的窃窃私语。她双肩颤抖,只固执地站在那儿,总想等他开门,请她进去,喝口茶,说句话,什么都好。   但那扇门,就是不开。   天黑了,人走了一批又一批,孤独的少女离开沈府,边走边掉眼泪。她不知道,那个她无限爱慕的公子,一直在身后跟着她,看着她,只不让她察觉。   其实许多个夜晚,当秦月容坐在沈夜书床前流泪的时候,他都是知道的。她在他生病时,给他请大夫熬药的时候,他也都是知道的。其实每一次她伤心的时候,他都是沉默地看着,忍耐着。   沈夜书总想,“她一直活得好好的,是不是我的命格,对她来说是破了的?”   他睡不着的时候,偷偷去她房间看她。他坐在窗下,一遍遍地摇着龟壳,为她算卦象。两年时间,沈夜书无数次为秦月容算卦象,却从来没算出一次。   他引以为傲的卦术,在她身上,完全失效。这总是让沈夜书觉得掌控不了她的未来,焦灼万分。哪怕算出她“不得好死”的命,都比什么也算不出来强。   不肯留她入住沈府的夜晚,他远远跟着她,看她哭泣,自己的心,便也碎了一般,疼痛无比。他怕害了她,只能不过如往日般待她,她受他冷落,总是不是第一次了。   沈夜书没想到,自己以为的“不过如往日”,却是让秦月容对他彻底绝望的一次。她身上银两又花光了,也没有心力去挣钱,拿自己从小带在身上的一块玉佩,租了郊区一间小破屋。晚上,冷得没法入睡,她坐在草堆上,睁眼到天亮。   第二日,她便病了,病得很重。那时,秦月容多么希望沈夜书突然来看自己,请她住到沈府去。她也不求他喜爱她,把她当做朋友,也不至于连沈府大门都不能进吧?   可是沈夜书一直没有来看她。   还是第三日,沈府管家看不下去了,拖着沈夜书一起,把秦月容迎进了沈府,给秦月容请大夫看诊,为她治病。那时候,昏昏沉沉中,被沈夜书抱上马车,赶往沈家的路上,秦月容并不觉得苦尽甘来,只有一腔委屈和涩然。若不是管家,他还是不会来的,对不对?两年了……秦月容第一次觉得,沈夜书的心,她恐怕是捂不热的。自己大概真的是自作多情,让他为难。为难,不是爱。   躺在病床上神智昏昏的秦月容,只看到沈夜书靠在门上的背影。人来人往,他就站在那儿,白衣若雪,如捣碎的月光,在她的世界中飘呀飘,一直不离开。   病中的秦月容,露出苦笑,沉睡梦境。若他真是她世界的月光,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那该多好呀。   病好后,秦月容听管家说自己这场病多么凶险,如果不是公子去找她、她得客死他乡呀。秦月容只问,“沈夜书呢?”   管家面色有些不自在,“……公子有事出去了。”他也看出来,这位姑娘,很喜欢自家公子。   秦月容垂下眼,笑道,“我去找他。”   管家愣住,“现在?”神色更加不自然了。   秦月容却并未多想,下床,“我好像已经习惯一睁眼,就要看到他了。”   管家脱口而出,“那怎么可能?除非你们是夫妻。”   秦月容神色黯然,“是……我妄想了,他心中不喜爱我,这是没法强求的。”   秦月容在沈府看到了沈夜书,他在和一姑娘谈笑。那姑娘貌美如花,和风流倜傥的贵公子站在一起,那样相配。无端的,秦月容便想到自己第一次见到沈夜书的情形,才恍惚记得,沈夜书其实不是只会冷言冷语的,他也曾对自己温柔相待过。   她靠着花墙,慢慢坐在地上:他应该是很不喜爱自己的吧,不然为什么总对自己这样坏呢?   她总想跟着他,他总有一天会喜欢上自己。但那一天,大概是不会来了。沈夜书心冷如铁,不爱她,便是她做什么,也不爱的。   那段时间,那位姑娘便住在沈府,每日和沈夜书谈笑风生,看着沈夜书的眼睛都在发光。秦月容沉默地看着他们相携的身影,沉默地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卿卿我我,她心中不信沈夜书这么快会爱上一个女子,她觉得沈夜书可能只是做戏,为了让自己死心。   但就算有万分之九千九百九的可能,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是真的喜爱那个姑娘呀!   爱情是没有理由的,不然她也不会对沈夜书一见钟情。秦月容心知情爱之苦,一时觉得那两人真心相爱,一时觉得那两人只是做戏,越发沉默,越发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原因。   难道她远走他乡,只是为了看他和另一个女子相爱吗?   难道她真的要等到那两人成亲,才肯死心吗?   情感和理智的拔河,结束于一日清晨。那位让秦月容从来没记住过名字的姑娘约了秦月容出去,说要和她谈沈夜书的事。秦月容赴约,和那姑娘去郊外散步。一路上,那姑娘都在侃侃而谈自己和沈公子如何相配,后来见秦月容一言不发,不客气道,“他心中喜欢的人是我,为什么你还不离开?”   秦月容低声,“……因为你这样子,配不上他。”   对方一怔,看秦月容平静说,“他喜爱的女人,不应该是你这个样子。我待要确认他确实有了喜欢的人,待要确认他过得很好,我会自己走的。”   “你、你真是厚脸皮!你这样赖着不走,让沈公子很为难你知道吗?难道他追求哪个姑娘,还得带着你作见证?还有,你凭什么说我不配他?”   秦月容觉得和这姑娘没共同语言,转身就走。她并不怕这姑娘把自己约出来,是想给自己使什么绊子。反正她在沈夜书的心目中,形象已经很糟糕了,也再糟糕不到哪里去了。   她只是难过地想:沈夜书,你真的这样认为么?我是累赘吗?我一路上,从来没有花过你的银子,没有吃你一口饭,遇到危险也很少依附你……我只是一直跟着你而已,这让你觉得,我是累赘吗?我拖累你了吗?   身后突然传来姑娘的惊叫声。   秦月容猛地回头,看到是几个刺客,杀向那姑娘。电光火石中,秦月容只想到:纵是有万分之九千九百九的可能他们在做戏,仍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沈夜书是喜欢那姑娘的。她怎么能让沈夜书喜欢的人受伤呢?他该伤心呀……她怎么能让沈夜书伤心呢?   她推开了姑娘,自己挡在了剑光前,无数寒光映白了她的脸。视线的最后,她看到被自己推开的姑娘吓傻了的面容,隐约看到沈夜书奔来的身影。她闭上眼,似乎听到他沙哑着声音喊她“月容”,那是多美的幻觉。   陷入黑暗中的秦月容,露出笑。那是多美的幻觉——沈夜书居然喊她“月容”呀,他第一次这么叫她。   沈夜书接住秦月容倒下的身影,沈府下人已经将那几个刺客围住。他只不管,坐在地上,抱着她,颤抖地摸上她雪白的面颊,哑声,“月容,你醒一醒……我来找你了,不要睡……”   他后悔了!   什么天命,什么寡亲缘。若他不能和她在一起,害得她如此,为什么他非要把她远远推开?   他低头亲吻她的面颊,“月容,你醒过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心中,是喜欢你的,你可知道……”他拍着她安静的脸,目中温柔,“你说过你不离开我的。”   那姑娘颤颤拉拉沈夜书的袖子,“她、她死了么?”   “闭嘴!”沈夜书冷声,抱着怀中的女子起身,“她不会死!”   秦月容睡了三个月,一直是沈夜书照顾她。他每日都来看她,跟她说话,喂她喝药。她只安静地沉睡,不知何时会醒。沈夜书抱着她,恍恍想着:当日,秦月容在身后看着他的背影,便也是如此心情吧?总希望他回头,他不回头。如今,他总想她醒来,她不醒来。   秦月容自是有醒来的一天,她睁开眼,便被容颜憔悴的沈夜书吓住,怔了半天,才认出这是谁。他看到她醒来,欣喜若狂,又是请大夫,又是喂她喝药,又是哄她喝粥。秦月容茫茫然地被众人折腾着,不能明白,沈夜书怎么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他如何对她这样殷勤?   是愧疚吗?   秦月容想:我不想要他的愧疚。   她安静地喝药,安静地养身子,安静地看着沈府上下对自己的照顾,安静地瞅着沈夜书日日在自己跟前的蹦跶。自己只靠在床头,愈发黯然:沈夜书是好人,他一定是对自己愧疚了,才对自己这样好。更愧疚些,说不定会愿意娶她。但她从来不要他的愧疚呀。   醒后的秦月容太过安静,让沈夜书不知所措。他已经习惯那日日跟在自己身后的少女,如今她整日整日地消沉,目光也很少停留在自己身上,让沈夜书强烈不安,总觉得会出什么事。   他轻轻问她,“那时候,你为什么要救她?”   秦月容道,“她是你喜欢的人儿,我不会让你喜欢的人儿受伤的。”   沈夜书目中含笑,温柔道,“她才不是我喜欢的人儿。”目色暗示地盯着她看,以秦月容的聪明,一定会猜出自己的意思。   但秦月容却移了眼,低头,“唔……你有了欢喜的人?”   沈夜书道,“是。”   她问,“……那你准备什么时候送我走?”   沈夜书愣住,“你说什么?”   秦月容低着头,手扯着床单上的绣纹,“我跟了你两年,好不容易看到你动了心,总算安心了。你要娶妻了,我自然不能再沈府住下去了,让人误会。你什么时候送我走?”   沈夜书碰的站起,她惊愕地抬头,看到他冷声,“我喜爱的人是你,我要娶的人,自然也是你。所以,我不会送你走。”他看她半天,目光各种神情涌起又黯下,让她看得糊涂。他终是一句话也没再说,转身出去了。   秦月容坐在冷寂的屋中,盯着那扇因他大力而摇晃的门板,喃喃,“果然是愧疚吗?”   等秦月容能出门的时候,才发现沈府在张罗婚事。她在门口站半天,看着喜形于色的众人,咬着唇:终于到她必须走的这一天了。她绝对不会因为沈夜书的愧疚,而让沈夜书娶自己,他委屈,她也委屈。   她趁夜离开沈府,到天明的时候,被沈夜书骑马拦下。他将她一把抱到马上,周身散发着寒气和怒意,勒着她的腰,“为什么要走?”   她闭上眼,叫道,“我不想你因为愧疚而娶我!”   沈夜书道,“我从来不是为愧疚。”   她看他,明亮的双眼,映着他恼怒后温柔的双眼。他说,“跟我走,我让你知道,为什么我之前不敢爱你。如果你不怕,我娶你。”   其实从他抱她上马的那一刻,她心中已决定,要一直陪着他。但是,她后来自杀在他怀中。明明说好一直陪着他,却终是留下他一人,人间路远,踽踽独行。   ☆☆☆   秦月容站在空地上,看沈夜书抱着自己的尸体流泪,她的泪水,缓缓落下。   她一直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可是她此生最爱的人,她真舍不得他。   “走吧。”钟九首在身后说。   秦月容道,“有什么可能,让我一直陪着他呢?”   钟九首顿步,“有一种。” ☆、第70章 花便谢了      秦月容想,她最爱的夫君,沈夜书,他不会知道,她一直陪着他。她从未离他而去。她太爱他了,所以得知他永生的宿命后,秦月容和钟九首做了约定——她将放弃轮回,永为鬼差,一直陪着他。   他生,她陪他。他死,她为他定魂。就算他永远不会记得自己,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她也会一直陪着他。   “沈郎,我从未失约。十年,我未曾有一日离你而去,你伤心难过的时候,我一直都在。我魂魄不曾入梦,是因我就在你身旁……你可知道,沈郎?”那些对他的思念,她在心中说给他听,却绝不会真正说出来。   她永不会让他为难担心。   在坟墓前,紫衣女子缓缓诉说当年的故事,只除了自己死后的事。沈夜书悲伤又温柔地看着她,而阿容,或者叫秦瑶容,正瘫坐在地,泪流满面。阿容面色惨白,捂着嘴,“这不是真的……不会的……明明是他害死了你……”   细雨绵绵落在秦月容眉眼上,她怜惜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妹妹,“阿容,我是因为爱他,才远离家乡,一定要嫁给他。我自杀,也不是被他逼迫,我还是因为爱他,我心甘情愿。他死了,我才会伤心。”   她转眸,对上沈夜书的眼眸。   两人却都沉默,谁也没开口。   秦月容想,我怎么能告诉他,我和钟九首的交换条件呢?他会自责的,我不会让他觉得自责。不如就让他以为我只是一道魂魄,时间到了,我还会走。   沈夜书则想着,这是她吗?真正的她?他有好多话想和她讲,有好多事情想问她……可他才想说话,心脏便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疼痛,那股疼痛沿着骨肉血液遍布全身,让他面色煞白,禁不住跌倒在地。   “沈郎!”秦月容蹲□扶他,担忧无比,然后她惊恐地看到,沈夜书心脏处,雨曼陀开放。那是她见过的,最大最艳的雨曼陀,从他心脏处盛开,鲜红似血,并很快,花枝扩散,向四肢散开。那花,似要把他的整个人给挤压出去。   秦月容登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回头,看向自己的妹妹,“阿容……你、你竟是种花之人?!”   她觉得心冷心寒,一面是自己的爱人,一面是因为误会想替自己报仇的亲妹妹。她和阿容一起呆在沈府这么多年,她总在劝解阿容离开这里,总在让阿容放弃仇恨。她一直都知道阿容恨沈夜书,她也一直知道阿容喜欢种花……但她从未想过,阿容会种出雨曼陀来。   是她大意了。   这样多年,正是因为阿容一直在恨沈夜书,却从未对沈夜书出手,才让她觉得,阿容永远不会对沈夜书出手。   是她大意了。   她以为,有自己在,会保护好沈夜书。   她却独独忘了,雨曼陀在花开之前,是无形无色的,就算她身为鬼差,也是察觉不了的。   阿容却是低着头在哭泣,双肩颤抖,悲哀莫名,她根本没注意到沈夜书的异常,和自己姐姐的突然沉默。   一道少女声音响起,“秦月容,你还等什么?鬼门要开了!”   阿容惊醒,抬头,看到一黄衫少女绕了出来,这少女,她是认得的,是沈夜书那个师弟的妻子,叫朱碧。可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朱碧眼眸看秦月容一眼,才转开。秦月容本是鬼差,是不能有自己真正容貌的。但方才朱碧和秦月容上来时,发现沈夜书和阿容都被雨曼陀的幻觉控制,朱碧才不得不施法,为秦月容恢复容貌,让她现身于那二人之前。但这容貌,也不过能存在一刻而已。   她叹口气:爱情,真是伤人伤己。   朱碧望着阿容迷茫的神情,道,“你为什么要种雨曼陀?为什么要杀那么多的人?”   阿容看到了昏倒在地的沈夜书,这时候,就连她一个人类,也能看到一种鲜红妖娆的花,从男子身上浮起。魂魄,也跟着飘了出来。阿容的神情变得恍惚,喃喃低语,“雨曼陀?我不知道什么是雨曼陀。我只是想要沈夜书死而已……”   她每日都在沈府种花,把自己对沈夜书的怨恨也种下来,总想着,他为什么还不去死。终有一天,有恶鬼找上来,跟她讲,只要她把一种花种下去,沈夜书必死。   从那以后,阿容一直在种那种从来不开花的花。她以沈夜书的魂魄为花魂,日日诅咒,希望花开之日,就是沈夜书的死期。她种了八年的花,一直不见花开。好不容易今年,她隐约察觉到花会在今年盛放……   花开不见叶,见叶不见花,雨曼陀铺天盖地之时,正是黄泉路到之时。   于是花果然开了,沈夜书果然要死了,阿容却并不觉得快活。   朱碧拉起阿容,“来,你看。”   她将后山指给阿容,秦月容也跟在后面,诧异地看到,从这里看去,整个琼州,都被火红染血的花覆盖了。那花,还在继续生长,越来越多。   朱碧看阿容的表情,“你也是可怜人,被恶鬼骗了,雨曼陀开放之日,不仅是沈夜书的死期,是整个琼州人的死期。”   她话音刚了,他们头顶出现一个黑洞,无边幽深,飞速旋转着。众鬼的狞笑声从中传来,无数的手从洞中伸出来,那黑暗,恰与雨曼陀的鲜红对应。   朱碧道,“鬼门开了。”   她看到无数魂魄,从四面八方飞向鬼门。不,不是“飞”向,而是被“吸”向。她凌空而起,眉眼间发出红光,结印在胸,法阵在她指尖形成,压向鬼门。   她看秦月容还怔愣在原处,恨声,“你还等什么?杀了阿容!你要救的,不仅是一个沈夜书,整个琼州的魂魄都在这里!”   秦月容被点醒,脸色惨白,望向自己的妹妹。她灵力不如艳鬼,她不能像朱碧一样用自身灵力压制住鬼门对魂魄的召唤,她在这里,唯一的用处,就是杀了阿容。   阿容也发现了自己错到何种地步,她看向姐姐,“杀了我,带我一起走。秦家那么冷,我只想和姐姐一起。”   秦月容落泪,“不,你不可能跟我一起走……你做了如此错事……阿容,我屡次劝你,你总说想不通……”她再不犹豫,手伸到妹妹头顶,闭上眼,魂魄的白光从她手下扬起。阿容的尸体,软软地倒在地上。   变成魂魄的阿容,和姐姐站在一起,她们一同仰头,看着那个黄衣飘然的少女在半空中,用自己灵力和鬼门对抗。四面八方的魂魄都聚在她四周,浑浑噩噩,在她和鬼门之间漂浮。只要朱碧灵力稍微一散,就有魂魄会通过鬼门。   但朱碧灵力才恢复不久,又怎么能抗过鬼门的力量呢?她一个艳鬼,又怎么能和整个鬼界为敌?!   秦月容已经在呼召钟九首了,她焦急万分,看到漫山遍野的雨曼陀也形成一阵花雨,围着朱碧。   大片大片鲜红的花,大堆大堆的魂魄,还有一个黑幽幽的空洞鬼门,黄衣少女发乱衣乱,身前身后都被包围。她雪白的面容被映得透白,额上已开始落汗,叫道,“钟九首为什么还不来?!我为什么要帮他做这种事?!”   无人能回答她。   她本可以不做的。   雨曼陀的开放,和她无关。鬼门的大开,也和她无关。她也没那么希望谢起长命百岁,也没那么喜爱这些凡人……她本可以不守住这个鬼门的。   可她还是守在鬼门前。   阿容咬着唇,问姐姐,“如果我上前帮忙,可以帮她缓一缓么?”   秦月容微怔,“你是种花之人,自是可以……只是阿容,你只是一个普通的鬼,没有艳鬼那样的灵力,你会魂飞魄散。”   阿容却点头,“我做的事,我自己承担……”她苦笑,回头,长久地看着姐姐,“阿姐,你是在人间一直等沈夜书吗?等他死了,你和他一起投胎,下一世再做夫妻,幸福美满,对吗?”   不,不对的。   阿容不知道,秦月容永不用投胎了。   但对着妹妹殷切羞愧的目光,秦月容缓缓道,“是的,我和他一起。”   阿容便笑,“那我便不能让他这样死了……你会伤心的。阿姐,我之前不知道你是我阿姐,总是对你很不好,对不起。我小时候特别喜欢你……”她目光怔怔看向远方,低喃,“我可喜欢你了。”   你不知道,你那时候离家出走,把我一个人丢在偌大的秦家,我有多伤心。   你不知道,我多么恨沈夜书,就有多么喜欢你。   你心中只有沈夜书,而我,你的妹妹,我做错了许多事,但我终究只是为你报仇。从小到大,对我好的,只有阿姐你。我也一定会对你好的。   阿容的魂魄飞向鬼门,被灼烧,被撕裂。鬼门和雨曼陀感受到她的接近,阴气竟减弱了些,无数只手,向她抓来。她只不躲,迎上去。阿姐说,她是种花之人,她的魂魄,是能压制住雨曼陀和鬼门的。   只是她得魂飞魄散了。   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   这世上,除了阿姐,她并没有欢喜任何一人,也从未有任何一人欢喜她。   她也知道,就她开启鬼门的罪孽,到了地府,也是受罪的。不若,就这样消失了,一了百了,也很好。至少她知道,阿姐是平安的,不是吗?   朱碧感受到了压力的减弱,余光看到了阿容的到来。她眸光一闪,没有说话,只往后退了退。   阿容的魂魄,终是在鬼门和雨曼陀的挤压下,在空中消散。同时,朱碧胸口一闷,喷出一大口血,向地上跌去。她看着魂魄重新开始被吸向鬼门,喊道,“不行——”   火光腾腾升起,黑色鬼雾笼罩鬼门,众鬼齐出,阴气一瞬间,将这里包围。   跌落在地、被秦月容扶着的朱碧,看到一道红衣,慢慢现身而出,庄严肃穆,气势滔天。朱碧才放心地合了双眼,陷入昏睡中:钟九首,终是到了。   只要他一来,琼州之困,必解。他会关上鬼门的,她终于没有做白工,没有让任何一个魂魄进鬼门。   她终究还是,救了谢哥哥。   ☆☆☆   五日后,她醒来,被抱在谢起怀中,仰头就看到谢起噙笑的眼睛。她哑声,“雨曼陀……”   谢起道,“阿碧妹妹,做得好。”   他告诉她,雨曼陀被钟九首和众鬼用鬼火烧尽,鬼门也被关了,除了死掉阿容一个,琼州没有任何损失。   谢起很愉快地喂她喝水,笑吟吟,“钟九首走之前,对你百般称赞,说你此次立了大功,必有福报。”谢起笑着亲她一口,“我就知道,阿碧妹妹你这么善良,一直做善事,救那么多人的性命,苍天怎么会看着你受难呢?”他想着,这条修行之路,看起来是没错的,前途很光明呀。   他放心了。   朱碧对此却没有如谢起那般喜悦,她甚至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高兴。那些人,她也不是很愿意救的。不过是到了那个份上,她只能那样做。她其实,连他都不是很愿意救的……她只是担心,从鬼门进入鬼界的魂魄,和正常途径下进入的,会变得不一样。   若谢起只是正常死亡,朱碧想,我应该没那么急着救他。我现在已经觉得,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朱碧只在他怀中,默默喝着水,这些话,还是不要让谢起知道了。就让谢哥哥以为,阿碧妹妹依然善良吧。   等朱碧休息好,他们和沈夜书辞行,沈夜书也答应送谢休和静女回青显。两辆马车,走向不同的方向。朱碧回头,看着谢休和静女低头说话,那样小儿女的神态,她真怕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目光再轻轻看向沈夜书,那白衣公子,静静站在马车边,看下人来回搬运东西。那一日坟墓前看到的沈夜书,只如昙花一现般。现在,他又成了不修边幅的沈夜书。   朱碧垂眼:不,我不能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秦月容明明在他身边,明明一直和他在一起,此生余年,沈夜书也再不会有厄运交深,至少,他该知道秦月容的存在。   朱碧问,“你在想秦月容?”   沈夜书默不作声,他的爱人呀。在他和她走南闯北的时候,他想对她好而不能。在他娶了她后,有能力对她好了,她却又死了。在她死后,他只能为了她,对自己好。但他心中,是多么的想念她。   朱碧走向沈夜书,“那个。”   沈夜书看她,眼神淡淡的。   朱碧低声,“她做了鬼差,一直跟着你,就像当年那样。”   沈夜书一震,抓住她肩膀,呼吸急促,“你说,谁?”   “就是你以为的那个人……只是她没有办法让你认出她来,为了定魂方便,所有的鬼差,都必须有一张谁也认不出的脸。沈夜书,如果你能认出她来,如果你能记得她……那你的余生,还是可以和她在一起。”   “鬼差?”沈夜书茫然,“为什么是鬼差?她在我身边,却一直不认我?她认为我不会记住她?”   朱碧柔声道,“你不要怪她,她有许多事,都不能告诉你。既然她不能跟你讲,我作为外人,更不能替她说了。你想知道她为什么会成为鬼差,你自己去找到她,问她。”   “……她一直在我身边?”   “她扮演你生命中的任何一个角色,每个和你擦肩而过的普通女子都可能是她,她会是替你送茶的侍女,会是邻居送菜的嫂子,会是任何一个你记不住脸的普通女子……你若能在千万人中找到她,她就能和你一起了。”   沈夜书看着面前的少女,目中各样神色掠过,最后,转为坚定。而他一贯的颓然,似也在一瞬消失。朱碧微笑,爱情的力量,真够大的。沈夜书,你会找到她,对吗?   她走回谢起身边,听到谢起调笑,“你跟大师兄说了什么?看他像吃了妖怪内丹似的,一下子就变得神采奕奕了。”   朱碧微笑,踮脚搂住谢起脖颈撒娇,听他轻声一笑,把她抱上马车。朱碧掀开帘子,看到马车前的那道白衣如雪,默默想着——   秦月容当年跟你一路,她跟了你十年。   今日,到了你去找她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这一卷结束了。下面是最后一卷【谢起终卷】,讲谢起之死,肯定是HE!   我尽量每天多写些,多存些稿,然后多发一些,赶紧完结,让大家看得爽一些。 ☆、第71章 谢起之卷      朱碧吾妻,我一生,保护无数人,却不能护住最心爱的你。当我闭眼时,往事历历在目。你看着我学艺而去,你等着我掀起你的头盖,你每日盼着我的家书……你我相识十余年,成亲却不过一年,已阴阳相隔。我一直知道,在黑暗的世界,你很害怕。或许,当我死后,你再不需要等待,再不需要害怕了。要么让我和你一直在一起,无论岁月,无论归处。要么让我彻底消失,你再不用担惊受怕。   ——谢起之卷   ☆☆☆   朱碧缩在马车中,听着四周流民对发放食物的青衣公子感激戴德,一个个围着他,恨不得把他当神祗一样膜拜。而平时对陌生人冷淡的谢起,面对这些四处逃难的百姓,目中和气,神色怜悯,一直保持着宽厚的笑容,让四周人更敬仰他。   好像谢起本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但和他相反,朱碧则从始至终没下马车,看他们忙来忙去,根本没想着要上前帮忙。四周流民也无视她的存在,只一个个团团围着谢起。他们对谢起有多感激,就对这个表现得很冷漠的谢起妻子有多不屑。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出了琼州,一路上,谢起就像一个大善人般,遇到力所能及的事,他都会帮忙。平时对陌生人多么不耐烦,现在也完全在他身上体会不到。这如果让熟人看到,一定会惊吓无比,觉得谢起病了,而且病的不轻。   和他正好走相反道路的是朱碧,自离开琼州,朱碧似对人间越来越厌烦,以前的善良怜悯心也丢得差不多了。刚开始她还勉强维持风度,和谢起一起帮助旁人。但马车停的次数多了,她就不耐烦了,后来干脆只围观,不再上前了。   人人用余光瞅着谢起那个无所事事的小妻子,当丈夫好心帮忙的时候,她就在一边冷眼看着,不言不语。一想到为人这么和善的谢公子娶了那么个漠视人命的小妻子,多少个大婶都替谢起觉得心痛。   就连谢起也说朱碧,“我这样忙这样累,你怎么不帮我呢?”   朱碧静一瞬,才缓缓道,“我就是突然觉得生死有命,一切都有缘法,不必我出手乱了他们的因果。”   “哦?”谢起生了一丝兴趣。   朱碧便临时指着一个城门口的乞丐解释给他,“你看他,刚才我们进城时,你送他一个馒头。但只过了门,就有几个小乞丐抢走了他的馒头。出城门时,你见他可怜,又给了他一个馒头。但我们才走,两个江湖人打架,殃及池鱼,他被撞飞了,馒头自然也没了。你看,他本身就没有那个命,你想给他点好吃的,他都受用不起。既然这样,何必挣扎呢?”   谢起看她半天,肯定道,“……你能看到人的命数了。”说明朱碧对灵力的把握越来越厉害了,也说明她和人类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朱碧点头,“是。”   谢起又笑,“命运命运,先有命,后有运。命理虽在一出生便已注定,但在一路行走中,存在无数个可能的延伸,任何一个决定都会造成不同的后果。即使你这一刻看到的命格,在下一瞬,也会随着他的行为而改动。先天是先天,后天是后天,不能因为先天已注定,后天便不再理会,任由他们饿死病死。”   朱碧神色古怪,“你怎么突然这么……充满善意了?”   谢起笑得爽朗,“自然是因为觉得人间挺可爱的,这些百姓都挺可爱的,难道你不觉得吗?”   朱碧淡淡道,“不觉得。”   谢起眸光微闪,却没再多说了。不过日后,当朱碧继续袖手旁观时,他也没再说过她。   马车越走越远,漫无方向,连谢起都不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但很明显,谢起和朱碧之间,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冷。有时候当他们面对面时,都有些无话可说。   但对于这种诡异的气氛,无论是朱碧还是谢起,都没有想去修复。朱碧长时间地出神,看着远方在想事情。而谢起继续做他的大善人,笑得亲切温和,让每个人都喜欢无比。   这一次日落后,朱碧站在树下,远远看着谢起又在和几个人套近乎,她已经很习惯了,这时候百无聊赖地远远站着,只等他弄好了,他们就离开。   篝火旁,她目光平静地看着几步外的一小片碧绿湖泊,风闷闷的,湖水不起一点涟漪。   朱碧想:好了,我和谢哥哥的关系应该很坏了,他应该已经看出来我和他之间越走越远,不是一路人了。好多次他都皱眉了,虽然他什么也没说,可我知道他有些不高兴。既然这样,他为什么还不和我大吵一架,和我分开呢?   她低着头踢着脚下石子,恍恍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心头也很是不舒服。   她现在,需要的就是谢起发怒呀。然后她稍微闹一下脾气,就能赌气离开了。当时去往记忆之城时,她不就是赌气走的吗?而且谢起还说,永不会找她。就谢起的脾气,她要是真的走了,他肯定不找她。这多好的机会呀。   朱碧闭眼,默默回忆着去往记忆之城的时候,她是怎么惹谢起生气来着,她需要回忆一遍。   “你就是谢公子的妻子呀?”旁边酸溜溜的女声传来。   朱碧睁眼,看了看来人,嗯,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看打扮和身后两个粗布丫鬟,该是一个小镇里出行的小姐。朱碧远远看谢起一眼,目光再在这位姑娘身上一扫,已经了然。前段时间,她和谢起经过一个地方,发现这一家子做生意的人被打劫,谢起便出手相救。今夜,她和谢起又遇到这家子生意人,他们居然还没回到小镇上,而是被亡灵困在了这里。谢起便动用原字和尸吻帮他们除了亡灵,救了这家子。   这不,那家父母正拉着谢起感激呢。   而这个千金小姐,则跑来找自己聊天了。   “我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理?”小姐刁蛮道,“你什么本事都没有,难道不知道跟着谢公子是连累他?这样吧,你有什么难处跟我说,我帮你解决,你离谢公子远一些。”说完,下巴一样,一副等着朱碧感激的傲慢模样。   朱碧翻个白眼,往旁边挪了挪,神经病。   那小姐见她不理会,脸一红,更是生气地扬眉,想再发表高见,就见黄衣少女眼中红光一闪,手指微微一抬,她就一句话也说不了。千金大小姐惊恐万分地瞪着树下的少女,她、她发现自己动不了,也说不了话!这是什么邪恶的妖法?!谢公子那么厉害,他的妻子怎么刚才眼睛突然……妖怪,这是妖怪呀。   “你真是太聒噪了,唧唧歪歪说个没玩没了,我很害怕你吗?”朱碧道,“救你们一家子人的是谢起,你要攀交情,就去找他,找我没用。就算你看中了谢起,也别找我,我是不会在他面前给你说一句话的。”   千金大小姐脸红,先是羞涩,后是震怒,害怕。她拼命暗示朱碧放过自己,她有话要说,可朱碧在树下一绕,便转到了另一边,打个哈欠,继续去发呆了,把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的千金大小姐晾到了一旁。   留下站在火堆旁的大小姐脸胀红,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连救命都喊不出口,就被这女妖怪给弄成这样了!救命啊,爹娘!救命啊,谢公子,你妻子是妖怪呀!   那边也发现这里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小姐了,中年夫妻对望一眼,和谢起说两句话,谢起愕然地看向这个方向,看到树下一片黄衣飘然的衣角,再看到篝火旁姑娘僵硬的身子,心下就是一沉,升起了不好的预感,连忙和夫妻二人向这边走来。   千金小姐听到了后面的脚步声,心中一喜,她爹娘和谢公子都来了,看这个女妖怪怎么办?!   朱碧侧头,看了一眼,手指一抬,就解了对那姑娘的禁锢,无所谓笑道,“哎呀,不好意思,我说苍蝇怎么突然这么安静呢,原来把你给忘了。瞧,你爹娘来了,可别说我欺负你啊。”   禁锢一解,千金小姐身子一软,倒下去,被她父母接住,而她哇的一声大哭,指着朱碧,“她、她是妖怪!我好心找她聊天,就看到她眼睛变成红色了,而且她还让我一动不动。”她大哭之余,还用余光委屈地看向面色严肃的谢起。   谢起皱眉,“朱碧,怎么回事?”   朱碧道,“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那对夫妻气得身子颤抖,“谢公子,你看小女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她是个什么态度!”   朱碧眉毛一扬,讽刺道,“你女儿是找我聊天呀?恨不能把一叠银票甩在我脸上,直接跟我说请我退位,把正室夫人的位置让人呢。”   千金小姐脸通红,看到谢起的神情,连忙摆手解释,“不不不,我没这么说!”她眼中含泪光,委屈万分,“我不过夸了谢公子两句,她就误会我……”   谢起揉着眉心,“好了,朱碧,她是无意的,你伤了人是事实,道歉。”   朱碧唇角一翘,“你要我道歉?我才不道歉呢。她先说的我,我就不能给她点厉害啦?”   “朱碧!”谢起冷声,目光冷冰冰地盯着朱碧,那股寒气,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可是更深的一层,还有一丝祈求,只有朱碧能看得出。   朱碧却道,“你非要我道歉不是?好嘛,她想做你新夫人呢,那我让位,给她好不好?你只消给我一封休书就行。”   谢起怔愣,忍耐地看她一眼,转身欠身,向那对夫妻低声,“内子和我最近有些闹脾气,我代她向各位道歉……”   朱碧冷冷道,“我不用你代我,你也代不了我。我和她,你选谁?”   那对夫妻已经气得身子倒仰了,从来没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小姑娘!他们的女儿惊慌地扶着父母,一叠声叫,“爹娘!”目光又莹莹若若地往谢起那边瞅一眼,泪光点点,楚楚可怜,“谢公子,都怪我不好,不该、不该来打扰谢夫人……”说着,她眼圈更红,泪水要掉下来,似无限委屈。   谢起见那对中年夫妻要晕过去的样子,连忙上前扶着他们,让他们消消气。   一回头,看到朱碧冷笑一声,转身就走,“好吧,谢起,你选她是不是?那我走了,从此以后和你恩断义绝,我的事再和你无关。”   “朱碧,你给我站住!”谢起脸色铁青,怒道,“找借口是你这种找法吗?无理取闹也要有个限度,现在什么时候……”   朱碧道,“反正你选了她,我不管。”   谢起忍气,“我没有选她,你听我说……”   朱碧打断,“反正我不道歉……”   “我没要你道歉……”   朱碧发现再说下去,真是一个借口也找不到了,她只能蛮不讲理道,“不管!反正我亲眼看到,你现在眼里根本没我,我也不碍你的眼了,这就走。”   “朱碧,站住!”   朱碧只脚步一顿,却不回头,她身形一闪,周围空气发生扭曲,众人惊呼声起,再看到她的身影时,发现那道纤细的黄衣已到了好远,是人力无法追赶的。   谢起脸色一下就难看了,握紧拳头:她竟为了和自己决裂,不惜现出自己艳鬼的身份。   果然,他才要追去,那对夫妻和女儿拉着他,慌乱道,“谢公子,你、你、你妻子是妖怪!你不能去……”   “放手!”谢起斥道,冷冰冰的态度,让众人愕然怔望。   他沉默一会儿,讥诮一笑,垂着眼:你明明不会吵架,不会生气,却为了让我生气,努力学着做一个惹我讨厌的人。我喜欢什么,你非要说什么不好。我做什么,你非要往相反方向走。你做的很认真,可我明知道你为了什么……又怎么真正气得起来?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好吧,朱碧,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第72章 谁更狠心      谢起找到朱碧的时候,并没有很困难。他丢开那些人,只循着朱碧离去的方向去追她。走了并不远,明月水泊前,便看到了靠石而坐的黄衣少女。   她撑着下巴坐在石头上,湖水的清辉倒映月色银白,一波波,在她雪白的面容上浮动。她凝视着湖水的黑眸,如同琉璃般,流光溢彩。   一时间,谢起没有走过去,只沉默地看着她。当初和他约定一起走的少女,仅仅因为沈夜书的预测,便决定把他远远推开么?知道真相是一回事,当事情发生时,能不能接受,是另一回事。   他好像还看到青显那个病弱的少女,除了依靠他,什么也没有。然后,大火过,从火中复生的艳鬼朱碧,满是信任地和他一同离开青显。一年多了,他和她走过那么多地方,经历过那么多事。   如今,谢起只看着她,默默想着:我此生最爱的人,我终要失去她了。   他神思只一顿,那股从血液中渗出的悲凉感才起,便被自己压下去,稳一稳心神,走向她。他是心志坚定让流光都讶然的谢起,这一点点伤感,怎么能打倒他呢?   要么在一起,要么彻底毁灭。如同不能达到目的,便绕路行之。他从来不是那样轻易屈服的人呀——阿碧妹妹,你可知道?   感觉到熟悉的气息,黄衣少女长睫轻轻一扬,美眸抬起,看到了走来的谢起。   朱碧微微一笑。   她自然不会认为只是自己的离去,就让谢起愤怒得和她分道扬镳,老死不相往来。怎么说,这也只是个试探罢了,委婉表明自己的一个态度。沈夜书的预言,虽然还没有发生,但那就像是悬在他们头顶的一把厉斧,什么时候劈下来,怎么劈,都让她觉得害怕。   谢起走到她跟前,没有说什么,神情却复杂地看着她。   朱碧笑一笑,主动靠过去,就依着坐着的姿势,抱住他,仰头看他,“你把他们打发走了?”   谢起冷声,“你要我在你和他们之间选择,我能有什么办法。”   朱碧知道他又在挤兑自己了,低声一笑。她道,“你还是这样,总要我道歉,从来不跟我服软……如果我不在你身边,你得改一改这个毛病呀。”   她认识他十来年,受他的挤兑,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在青显的谢起,强大如神祗,保护着青显,还有小小的她。但那时候,她虽是心中喜爱他,但其实并不是那么了解谢起这个人。   直到成为艳鬼的时候,她跟着他走出青显,她才渐渐地知道谢起是怎样一个人。小心眼,心理阴暗,自私自利,不喜欢外人……他有一大堆她以前从来不知道的毛病。   可这些毛病,仍然让她很喜欢他。   谢起眸子微闪,他心中一直知道,他脾气很坏,也只有朱碧这样温软的性格,才能包容他。换个女人,非得被他三天两头的讥讽给气死不成。不过……那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和她走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第三者的加入,没有猜度,没有误会,没有后悔。那些旁的情人之间各种困难的事情,他们都没有发生。   能把他们拆开的,只有天意了。   谢起缓缓道,“那便不要离开我。”   朱碧苦笑一下,意志低落,“我不信你看不出我的意思,谢起,我很坚决。”   她把身子退开一些,看着他,“等我觉得可以了,我会找你的。你放心,我不会把你让给别人,你是我的。”   谢起只讽刺道,“你的‘可以’?我是什么,让你这样评估来评估去,像个怨夫一样等着你的临幸?”   朱碧脸色微白,他这话已经说得很严重了,可朱碧张了张嘴,只道,“你不是怨夫,你是鳏夫。”   谢起本来说出那样的话,面上就已经现出悔意,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正想挽救一下,没想到她竟然接着他的话,直接说了下去,比他说得更为严重。谢起身子半僵,脸色也煞得雪白。   他目色冰冷,一言不发,推开她抱着自己的手臂,转身就走。朱碧跳起,突地从后抱住他的身子,不让他离开,颤声道,“你不要走!”   她从后紧紧贴着他的腰,挨得那样近,他能感觉到她肌肤的冰凉。低下头,谢起看着搂抱在自己腰上的手,纤细而柔软,带着病态的苍白。朱碧说的没错,她已经死了,他本来就是鳏夫,一切都是他强求。   朱碧见他不说话,泪水便落了下来,“活着多好,我多想你好好活着啊。所以明明知道我有问题,我怎么能还跟着你呢?你别生我的气,我心中也不愿意的。如果你是我,你告诉我该怎么办?你以为我是你么,什么都能狠得下心。”   谢起沉默半晌,叹气,将她拉着,向上轻轻一提,把她抱到自己怀中。擦去她面上泪水,淡声,“我的存在,让你这样难受?你说的不错,你我之间,狠心的只要一个就够了。沈夜书的预言,我没放到心上,却为难你了。不过你不要怕,你叫我一声‘谢哥哥’,我总是护着你的。”   听他这么说,她更是哭得难以自持,紧紧搂着他的脖颈,泪水流进他衣襟里。离开琼州,她就一直在这种矛盾中。和他没办法讨论,没办法沟通,她只能把所有的压力放在心中,自己一个人想来想去。他现在这样说,一下子把话挑开,她只觉得无比伤心。   “我不想你死,活着多好呀……”   “可是有时候,我又真想杀了你……我太喜欢你了。”   谢起抱着她,慢慢坐下,手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直到感觉到脖颈间的潮湿慢慢少了,她颤抖的身子也不那么厉害了,才说,“我陪你最后一程吧,阿碧妹妹,我最后帮你做一件事,我就离开你。等到你觉得时机够了,再来找我也好。这一辈子,我总是等着你的。”   朱碧点头,抬头看着他,碰上他温和的目光,轻声,“我不会让你久等的。”   谢起不置可否,没再说话。他正一正她对着自己发呆的脸,“看,月亮真漂亮。”   朱碧扭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天地浩大,月光明辉普照大地,多少年,亘古不变。   她坐在他怀中,看一夜月色,后来因灵力耗损后的衰弱,在他怀中睡去。   她梦见他们手拉着手,走在暗无天日的黑光中,只有他们两个,在黯然的天地间,一直走。   ☆☆☆   经过那天的发泄,朱碧也不再闹别扭了,跟谢起好好相处。如果说这是他陪伴她的最后一程,她自然要每时每刻都开开心心的。这样,才能在他离开后,慢慢回味,不让自己忘记他。   她心中知晓,谢起离开后,那此后余生,估计再也不会见了。沈夜书预言的力量,在她心中太重要了。她心中想念他,却不会再出现在他跟前。   早知道……早知道,当初就不听沈夜书的预言了。   可是不听又如何?   如果预言是真的,发生后,她又如何弥补么?   几天后,在偶尔的晃神中,朱碧和谢起进了一座山。一进去,朱碧便皱了眉,感受到漫山弥漫的亡魂味道,在暗处觊觎着他们。这些亡魂,并不是安分守己的,黑暗中传来的危险,连她都觉得心中发凉。这漫山亡魂,依她现在衰弱的灵气,是对付不了的。朱碧抓住谢起的袖子,“谢哥哥!”   谢起看她神色,便心中明了,笑着拍拍她的手,“没事,这就是我要到的地方。”   朱碧茫然,“这是哪里?你来这里做什么?”她皱眉,自上次和道士们相斗后,尸吻被破坏,已经派不上用场。和这些亡魂相斗,谢起还有别的法子?而且,他们为什么要和这些鬼魂相斗呀?   谢起道,“前几天我听人说过,这里是屏山,古时做过古战场,乱葬岗,积累了许多鬼魂。而这里恰恰有一小小村落,日日受魂魄威胁。他们有人出山求救,我寻思着无事,便想过来看看,顺便收复这些魂魄。”   朱碧不走了,神情古怪,“那个……”   “什么?”   “我实在不太能明白,你现在为什么这样助人为乐。谢哥哥,这不是我认识的你呀。你有什么目的?”   谢起笑,摸摸她的头,“不就是为了给你积累善德嘛,多做点好事,给你安心,多好。你不知道在琼州时钟九首对你多感激……”   朱碧一下子就明白了,神情顿时难看。她总算知道谢起说陪她走最后一程,是什么意思了。他要把这些做的善事,都积累到她身上。这里亡魂作怪,若真的收复,那倒是大功德一件。可是朱碧并不想要什么功德,她不在乎这些。   不能和他在一起,她宁可魂飞魄散的。   可这些……她又不能明说。她怎能说,我要你等我,其实只是一句谎言,我根本没打算离开后还去找你。   朱碧只能说,“我现在不喜欢这些事了,而且你就要走了,我心中舍不得你,只想就我们两个人好好待一阵子,不想别人打扰。”   谢起笑,“别人打扰不了我们,放心吧。”   朱碧急了,还是不肯走,“可你是凡人,为什么要去抢道士的活儿?尸吻又不能使用,你要怎么收魂?我是不会帮你的。”   谢起说,“我自有办法。”   朱碧更加警惕了,“什么办法,说出来。你不说,我便不走。”   他无奈,只好沉默一会儿,缓声,“起尸书。”   “……你疯了!”朱碧惊得跳起,“你不能!”   谢起连忙安抚她,“我们先去看看情况,实在不行再用起尸书。如果太困难的话,我不会勉强自己的。”   朱碧急声,“我是怕你勉强自己?难道你不知道开启起尸书的后果?你凭什么开启起尸书,用谁的生命为祭品,开启起尸书?你这是逆天,会遭天谴!”   他低低一笑,满不在乎道,“天谴,是么?我已经开启了一次,还怕第一次吗?”望着少女瞪眼的模样,他更是莞尔,说出的话,对她来说,却无比残忍,“我就要看看,知道我迟早受到天谴,你是不是还打算离开我后,再不相见。”   “……!”   好一会儿,朱碧才垂头,涩声,“你猜错了,我没说不再见你。”   他柔声,拉过她的手在唇边轻轻一吻,与其说是对她的安抚,更像是对她的威胁。   他轻声,“当然,我知道,你不会不见我,我就想确认一下而已。”   朱碧心中苦涩,知道自己这是无法阻拦他了。他用这种办法威胁她,威胁她不许自暴自弃。他明明知道她优柔寡断、不擅决策,却又一次威胁她。而她每一次,都毫无办法。   她只能闭着眼,跟他走。他说什么,她便照着做。其实如果什么事情都有他安排好,她又怎么愿意自己出头呢?她并不是很喜欢事事做主的人。   要到很久以后,朱碧才会知道,男人心,海底针。她以为知道了全部,原来不过是迷幻。她必须承认,论狠心,她永远不如他。朱碧从未看透过谢起,谢起却把她看得一清二楚。   他骗人不眨眼,他谎言太有计较,他一步步把她牵着走,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很久之后,朱碧才会明白,他没有要她出头,没有要她决策,她原是真的只要跟着他的步骤走,就可以了。   一步步,把他推向死路。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为什么没更新?当然是我电脑中病毒,然后发现这个文剩下的全部稿子、还有其他所有没发过的文,整整30万存稿,它全部消失了啊!   它就那么消失了啊!   消失了啊!!!   然后我学会一个技能哦,那个叫做【眼前一黑】的杀人大技哦!!! ☆、第73章 山中怨灵      居住屏山的,是一旧时部落,因旧时战乱而躲进深山。但屏山,帮他们躲避了战乱,却躲不过鬼怪的骚扰。数十年,部落日日挣扎在亡魂的疯狂中,人口越来越少,苦不堪言。他们也请了许多道士来除鬼,但往往,道士只来看一眼,便摇摇头转身就走,不管部落用多大的利益交换,也不肯捉鬼。   如今谢起和朱碧到这里,曾经几千户人口,如今只剩下百来人,看到谢起,听到谢起的目的,家家户户都把他们紧紧围着,眼中闪出狂热的欢喜。老族长扶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出来,“公子真要替我们捉鬼?”   朱碧站在谢起身后,看着这些躲躲闪闪的人群,也看着谢起嘴角噙笑,“自然。”   老族长激动难以,“太、太好了!我们一定会记住公子的大恩大德的!”然后便招呼着这对年轻人住下,不要把他们当外人。   朱碧皱了皱眉,跟着谢起进去。那些人一个个都感激着谢起,对朱碧却很无视。等他们都出去后,朱碧眉头都没有舒展开,“这些人有问题。”   谢起扬眉,询问看她。   朱碧扁嘴,“你一看就是富家公子的模样,一点不像是会降妖除魔的能人。可他们连问都不问,听你说‘捉鬼’,就把你请进来。而且只一口说这里亡魂吞噬生灵,细问之下,却又顾左右而言他。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起眸中轻笑,不把这些放在眼中,“随便他们,我只要除掉那些鬼怪就行了。”   “多危险呀!还是知道底细更好。”朱碧现在已经认命,知道没法劝说他离开这里,便退而求其次,推门要出去,“不行,我得想办法,从他们嘴里套出些东西。几千人口变成几百了,也不知道搬家,这得笨成什么样子……”   “除非他们离不开这里,”谢起淡淡拦住她,“好了,我们还是自己看吧。你也知道这里古怪,他们不说实话,问也问不出来的。”他低眼想片刻,建议两人去山中到处看看。   朱碧无法,也只能应下。可是在山中到处走……她仍担忧万分,那些亡魂找过来,怎么办?   事实证明,朱碧的担忧还真不是假的。夜深人静,谢起和朱碧离开部落居住的地方,往山深处慢慢摸去。黑暗中,一双双眼偷偷地盯着他们。一开始是那些躲在屋子里的部落居民,后来成了山林中躲藏的亡魂。   当他们踩着露水,越走越深,山中寒气和阴冷气息也越来越重。脚下被一东西绊倒,朱碧“呀”一声,抓着谢起袖子的手一紧。谢起顿一下,和她对视一眼,蹲下去,挖开绊住朱碧的泥土,只几下,就看到了土堆里的白骨头颅,在夜色下发着银色微光,森森地盯着他们。   朱碧身子微微后倾,有些被吓到。   身后突有鬼雾袭来,打向谢起。谢起闪身,周身原字金光凛然,将那撞上来的鬼隔开。朱碧连忙跟上,和谢起一同出手,制住那飘荡在半空中的亡魂。两人都心中警惕,这些亡魂,竟因为身上的怨念太重,有了实体!这可不简单了。   好不容易,谢起用原字禁住那亡魂的魂魄,对方在层层金光压持下,扭动着想冲破身上禁咒,但周身力气还是被一圈圈金光压下去。最后力气耗尽,跌倒在地,那恶鬼还狰狞地冲他们低吼。   恶鬼阴沉可怕的眼神,脚下白骨的寒气,都让朱碧后颈出了一层汗。她虽也经常和这些鬼怪打交道,可一般见到的,都是正常亡魂。像这样,寒气森森的,分明已是怨灵。   谢起道,“这已经是一路上撞来的第五个了……这屏山,还真危险。”他踢踢脚下的白骨头颅,心中烦恼。又抬头盯着恶鬼,“这山中,死人骨还真多,都是你们做的?”   那鬼怨毒冷笑,“又是一个被骗进来自以为是的人类吗?!既然进了这里,就把命留下!你以为那帮老不死的真是想收复我们?真是天真!”   朱碧心中一冷,上前,“什么意思?你要说什么?!”   在原字力量下,那鬼没有挣扎片刻,便化为了烟雾散开,只留下阴森森的话,“你们以为这些骨头都是谁留下的?”   看着那鬼在两人面前消失,朱碧和谢起也无奈,这已经是袭击他们的第五例了,可以想见,再走下去,会遇到更多的。而且那鬼最后留下的那话,让朱碧低喃,“这些死人,不是部落人吗?”   他们两人对视一眼,齐声,“捉鬼道士!”   一路往深山里走,已经遇到许多白骨,身体的各部分都有。自然有部落人的,但同时,想进山收鬼的那些道士,也没有活下去。和那些鬼交手后,朱碧其实早就知道:这些鬼的灵力并不高深,但他们的怨气太重,反而伤人极为厉害,只有谢起身上的原字才能消灭掉他们,就连她,对这些鬼都是没办法的。   可是……她也不能让谢起当个靶子,引着这些鬼上来吧?   尤其是现在……朱碧很生气,“部落中人到底什么意思?!把路人骗到深山里,献祭给山中怨灵?这样的人,不值得救。”   谢起笑一笑,“这只是怨灵的一面之词,不足为信。不过,我们可以去找部落人证实一下。”他抬手,指着部落所在的方向,疑惑道,“阿碧妹妹,你看!”   朱碧跟他看去,也是出了一身冷汗。只见部落的方向,就像一个磁场般,四面八方的怨灵,在半空中飞向部落,现出自己狰狞的模样,和阴森森如同来自地狱的怨语。   朱碧怔了一怔:她还从未见过这么多恶鬼袭击人类!   谢起微笑,“看来,他们也没有完全说谎,那些怨灵,还是主要针对这个部落。”他回头看朱碧,解释说自己要过去,帮一帮部落众人,毕竟他身上有原字,不怕那些怨灵。朱碧倒不用着急地赶过去,毕竟她也拿那些怨灵没办法。   还没等朱碧应下,他身子已掠向远方,很快便消失在丛林中,一点儿声音也没了。朱碧在原地看半天,想着他确实比自己更安全,便也没有很着急,慢慢地走回去。一路上,因为怨灵去袭击部落,她这里倒没有再遇到搞鬼的了。只是一边走,一边被不断的白骨绊住。跌跌撞撞的,由一开始的有些害怕,到后来渐渐麻木。   等朱碧回到部落,怨灵已经离去,只又多了两具新尸体。她站在刚出树林的地方,看那些满头鲜血、一脸狼狈的居民围着谢起道谢,然后谢起说了什么,让他们面色发白、似有些挣扎。再是讨论一二,为首的族长叹口气,挥挥手,转身颤巍巍地走向一个屋子,谢起也跟上去。   朱碧突然有好奇怪的念头:原来,不仅是她不再需要谢起了,谢起也不需要她了。她在不在,他都能对付这些怨灵。   她蓦然觉得沮丧伤感,走回两人居住的地方。   在黑暗中不知道坐了多久,等到谢起回头,她才得知,那些怨灵,竟原是部落中人。是很久以前,天灾人祸,一整个部落被隔绝在深山老林中,连一口吃的都没有,好多人都生生饿死。若只是这样,便也没什么。   谢起微微一笑,“可他们为了活下去,开始吃人。”   朱碧微震,手轻轻一抖。   “他们把部落中虚弱的人煮了来吃,一开始有些害怕,后来胆子大了,越吃越觉得美味,越吃越觉得无所谓。人一旦突破了某个底线,真就没什么放在心上了。这些吃人怪物,即使在那些最艰难的日子里,也凭着同伴的骨肉鲜血,顽强地活了下来。他们以为,这是他们的胜利。而那些被他们吃掉的人……心中怨恨委屈,流连在屏山中,不肯离去。这一腔仇恨,让他们成为了怨灵,一切目的,都是为了报复同族人。”   “这下子,部落人终于害怕了,他们向外求救。可来了装神弄鬼的道士,灵气不足,也被怨灵消灭掉。慢慢的,部落的人,越来越少,倒现在,已是苟延残喘之势。”   朱碧面上露出厌恶之色,“自作自受!”拉谢起,“我们离开这里,不要帮他们了。连自己同族人的生命都不放在心上,他们还有什么不会做的?”   谢起笑,“可是他们已经后悔了。”   朱碧冷哼,忍着怒意,“后悔?他们一开始吃人时,可有后悔?同伴死后,他们可有后悔?他们是在发现怨灵没法对付后,才开始后悔的!这些人,猪狗不如,不值得同情。”   她光是一想到那些人面对自己同伴时贪婪的眼神,便觉得恶心。这些怪物!比真正的鬼怪更可怕!   谢起却道,“但他们现在,确实被怨灵纠缠,死去了很多无辜之人。”   朱碧愈发冷笑,“活该。”她威胁谢起,“你要帮这些人?我不会同意的!”   谢起淡淡问,“杀一个人,救活数百人,和一人不杀,眼看数百人死去,都是为善。第一种是杀生为善,第二种是不肯杀生。你觉得哪一种好呢?”   朱碧看着他,咬唇,心中有些明了。半晌,才艰涩道,“这些吃人怪物……”她扭头,“真不值得。”   谢起摇摇头,他也觉得不值得。不过走到了这一步,活着的那些人,围在一个小屋中,对他哭着恳求,愿意付出一切代价,他又已经选了这一步,怎么会后退呢?算了,反正都是他们自找的。   他拉拉朱碧的手,低声,“我会给他们画出起尸书,让他们自己去消灭自己的同伴。他们自己的恩怨,自己去了结吧。”   朱碧侧头,没说话,她依然觉得不值得。但她同时也知道,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真的一步步走向死亡。为了这些人,让谢起开启起尸书吗?真是,想想便觉得难受。   她低声,“那你开启起尸书的时候,我便下山了。那些人,不管他们是高兴还是难过,我都不想看到那些嘴脸了。你也快些,我在山下等你。”   谢起弯眸,勾勾她的手,柔声,“好吧,明晚,你先下山,等着我,我开启起尸书后,便去找你。”   朱碧低低应一声,和他额相抵,“不会有危险吧?”   “又不是用我的生命为祭,我能有什么危险?而且,是他们求我开的起尸书,你放心吧。”   朱碧叹口气,没再说话了。   第二日,一整个白天,谢起在睡觉,她坐在屋中陪他,外面人来人往,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不断传来。朱碧当做听不到,她不想和这个部落人打交道。晚上,谢起睡起的时候,外面众人已经恭敬等着了。   朱碧看他们一眼,便一言不发地离开,往山下走去。这个地方,真让她觉得难受,一刻也呆不下去。她本以为自己身为艳鬼,已是自甘堕落。却没想到,这世上有些人,即使生为万物之灵的人,却比真正的恶鬼还要可怕。人前的虚伪,人后的怨毒,让他们重生,也会带着他们,走向毁灭。   ☆☆☆   黄衣少女站在半山腰,望着部落的方向。她看到了起尸书发出的红光,看到了无数怨灵飞向那个方向,看到鬼和鬼之间的拼杀,看到阴界鬼差飞向屏山……   她看到高处转角,谢起的身形已经出现,看到了她,对她招手笑。   她也笑,松口气,等着他过来。   然后,她看到他似遇到了什么,身形突然消失。   朱碧的心口猛地停住,怔怔地望着他消失的地方,自己却连走过去的力气也没有。   一直到他再次出现,她都一直在发怔,心口剧烈的跳动,无法缓过来。 ☆、第74章 狠心之人      朱碧和谢起就那样离开了屏山,她也问起屏山的怨灵有没有解决,谢起自然说“当然没问题”了。朱碧心中有些想法,但看到他温和的面容,又把话咽了下去,觉得那都是别人的事,和他们无关。   接着她就想起来了,谢起说,等他做完最后一件事,就离开她。   那现在……他的最后一件事,应该算是做完了吧?   朱碧心中黯淡,有些想问他什么时候离开,又有些不想问。她只沉默,等着他开口。但是谢起也不开口,他陪着她,漫无目的地走。   这些日子,算是谢起对她最好的时候。   他不再无缘无故骂她,也不老喊着她做这个做那个。他亲自动手,煮饭,缝衣。朱碧蹲在旁边,偶尔指点她。   当她从马车的暗沉空间醒来,便能看到谢起看着她出神。   她问,“你怎么不去外面坐一坐呢?老跟我呆在黑暗中,别到时候适应不了阳光了。”   谢起唇角半扬,“我还没听过人适应不了阳光呢,”摸摸她的长发,叹息一声,“别多想,我就是想多陪你一会儿。”   朱碧在他怀中,闭了眼,由他搂抱着,不再说话。她也喜欢和他紧紧拥抱的时候,她也喜欢一睁眼一闭眼,他一直在跟前。她以前,总想着和他永远不分开,一直在一起。可是现在,经过种种,她已经明白,有时候,最该放弃的,本来就是爱。   这一日,他们走到了一处野外,谢起去拾柴火,她又在出神,突然感觉到有阴冷气息,猛地回神跃起,一掌拍过后,她认出来是一个怨灵,惊讶一下,“……你跟了我一路?你不是应该在屏山么?”   那怨灵恨恨道,“要不是那起尸书,我怎么会被逼得离开屏山?”   朱碧笑,“原来你是想找谢起报仇?不过,我不会让你得手。”   谁知那怨灵却并不生气,只阴冷冷地笑着,“报仇?我自然不需要报仇,只要你再回屏山一趟,你便知道,报仇对我无意义。”   朱碧耸肩,“我们已经离开屏山了,我为什么要再回去屏山一趟?你和你族人之间的恩怨,我并无兴趣。”   怨灵也不着急,这会儿反而显得很轻松了,“你当然没兴趣,反正该死的都死了,该下地狱的也都下了。我就是不甘心——不过这不甘心,也不需要你做什么。反正我现在的样子,也不能杀了你。只是在屏山,有一个关于谢起的大秘密,你不想知道吗?”   朱碧面容便冷了下来,缓缓道,“不要拿谢起来威胁我。”她说话间,周身阴气浮动,丝丝缕缕飘散开来,无端压力散发,让对面怨灵也不禁瑟缩。   对方却固执道,“你如果不去屏山看,你将永远错过,你会一直后悔。”   朱碧道,“谢哥哥有事,不会瞒着我。他的秘密,我若是问,他会告诉我的。我不需要外人来挑拨离间。”   怨灵冷笑连连,也不多说别的,只一直重复,“你如果不去看,你会后悔的。”   朱碧手中红雾拍打过去,对方一下子躲开,飞入树丛中,却回过头,对她挑衅一笑,做个口型。朱碧没有追过去,她看懂了对方的口型,他一直在说,“你会后悔”。什么样的事,谢起什么样的秘密,会让她后悔呢?   她要不要听那个怨灵的话?   朱碧有些犹豫,又低头想着:我来回一趟,也能很快。我只消去屏山看一眼而已,没有问题的话,我就再回来。谢哥哥是人,动作没我快。我加快行动,说不定回来的时候,他还没回来呢。   她知道,她被怨灵的话说动了。她真是恨“后悔”这个词,所以一点点余地,她都不想放过。当曾经后悔一次,便再也不想有第二次后悔的机会。   朱碧现在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让自己以后不后悔吗?   她终是听了那怨灵的话,向屏山的方向飞去。虽然和谢起离开屏山好几天了,但是这一路,他们走走停停,大部分时间都在马车中,实际上走得并不远。很快,朱碧便到了屏山脚下。   她闻到屏山中传来的气息,那起尸书当真厉害,这里已经没有多少怨魂的气息了,当然,人的气息,也少了很多。朱碧知道,那部落中有人愿意献出自己的生命开启起尸书,剩下的人,自然没多少了。但愿他们吸取教训,日后不要再行伤人伤己之事了。   朱碧慢慢向山中深处走着,她不知道那怨灵要自己看的是什么,也不知道所谓谢起的秘密是在什么样的地方。于是,她也不施展法术,就一路找上去,心中已想着,若到了部落,仍找不到所谓谢起的秘密,那自己一定是被骗了。   越走越深,朱碧已经心烦,眼前左右什么都没有看到。她已经想到,自己大概真的是被骗了。   心中好笑,没想到那个怨灵好大的胆子,竟敢招惹自己这样一个艳鬼。   转过身,朱碧便打算回去了,却突然看到一道红色影子。她心中突地一跳,脑子里一时空白,等回过神时,已经跑过去蹲下,将泥土中的那物挖了出来。   一把红伞,发着微弱的红光,静静躺在她手中。   她自然认得这把伞,是她从古画中带出来的尸吻。后来,她嫌弃尸吻不祥,从来不用。这把伞,却到了谢起手中。严格上说,尸吻已经算是谢起的东西了。   可是现在,尸吻为什么会留在屏山?   谢起怎么会把这样重要的东西留在屏山呢?   虽然说,尸吻现在的力量有些损坏,但它是神器,它慢慢地会恢复的。谢起那样聪明,他不会不知道。   那他为什么要把尸吻丢在这里?   有个可怕的答案,在她脑中回想。朱碧对它说:不!你是错的!   她拿着尸吻,站起来,往后退一退,再退一退,眯着眼看半天,终于认出来了,尸吻原来所在的那处泥土,是那天晚上,谢起从部落绕出来时,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的地方。   朱碧身子微颤,将尸吻抱在怀中,抿抿唇。她想,我要回去,要去找谢哥哥,我要问他,为什么不要尸吻了。是不是和我有关的过去,他都不要了?我一定要问他,他怎么可以说不要就不要。   她抱着伞,飞快下山。身后有怨灵的阴气纠缠过来,阻扰她,勾住她,不让她离去。   朱碧恨声,“不要拦我!”她身上散发出诡异红光,颜色越来越深,打向那些从半空中飞下的怨灵。她虽然不能消灭掉这些怨灵,可这些怨灵也同样消灭不了她。   于是,一个艳鬼要下山,众怨灵要把她永远留在屏山,她自是不从。   打斗越来越激烈,朱碧红了眼,心中急切,飞掠而起向山下飞去。如果谢起回来,发现她不在,他又会生气的。说不定,这一次生气,他会直接离开。他们剩下的时间这样短了,一点点时间,她都不想和他分开。   身后一道阴气向她腰部卷去,那气息流入她身体中,有些同归于尽的痕迹。   朱碧猛地打开尸吻,朝向后方,又一掌打向那道阴气。四周凄厉喊声,她手微微颤抖,尸吻力量虽受损,但她拿着这把伞,也莫名感觉到一股吸力,怕自己也被吸进去。感觉到四面怨灵远去,她才吃力收了伞。还没有来得及歇息,却感觉到,那道从后面袭击自己的阴气,并没有和怨灵们一同离去。   朱碧僵硬地抬眼,看过去。黑暗中,青衣公子负手而立,点点白色晕华在他周围闪烁。他对着她,微微一笑。   “……谢哥哥……”朱碧有些糊涂,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谢起。   旁边有湖水,朱碧低下头,看去。   湖面上一片空旷。   凄清的月光照在湖水中,露出冽冽无色,石子,树丛,甚至偶尔掠过的鸟雀,都从湖面上飞过。湖边,是阴影幽幽的大道。   这样的情景,其实很普通,对不对?可是在朱碧眼中,却变得说不出的可怕。她背后的汗毛一根根竖去,她觉得自己手脚都麻木得无法动弹,她的脖子,缓缓的,慢慢的,向对面的方向,僵硬地转了过去——   谢起静静地站在她面前,风吹衣袂,可他一动也没动,没有向她走来,连手指都没动过。他的脚下,干干净净的,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她再僵硬地看向湖面——   湖水空旷,映山映水,映天映地,却没有朱碧,也没有谢起。那里面,半点儿人影也没有。   那股寒气,从她脚底升起,以一种让她想要尖叫痛哭的方式,升到她喉间,却被堵住,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   她迟钝地转头,对上谢起温柔的目光。   那目光如醉,眷恋又深情地看着她。   眷恋又深情的,无比苍凉。   她想,她的眼睛一定坏掉了,她的大脑一定也坏了,她的一切都坏掉了,她在做梦,一定是的。   朱碧吸口气,转身就走,沉默地向山下走去。   身后却传来低沉的声音,“阿碧妹妹……”   这是假的,全是假的!   朱碧低着头,走自己的路。   却又听到他说,“这不是假的。”   她的泪水,被眼睫轻轻一眨,便落了下来,从面颊滑下,滴落进泥土中。她不想眨眼,不想呼吸,不想说话,她什么都不想。她双肩颤抖,泪水越掉越多,却是拼命地咬着唇,告诉自己这是假的,她会醒过来的。   谢起在她身后说,“我已经死了。”   她的泪水不停,人也不回头。   他又说,“不仅是已经死了,而且即将魂飞魄散。”   “骗人的……”少女低声,不敢回头。   可是那瞬间,沈夜书曾经的预言,响起在她耳边,“你将死在你此生最爱的人手中。”谢起将死在她朱碧手中。   她方才打出的那道阴气,确是打中了他,对不对?   朱碧哭着,又低低笑出来。她转身,终是看到了他,也看到了他周身将散去的魂魄。   他对她说,“我开启起尸书,遭到的天谴,便是死亡。自下屏山,我就已经死了。不是我不愿意白天出去,而是我和你一样,我不能在白天出去。”   他又垂下眼,“阿碧妹妹,我一直知道,你很害怕。只要我存在,无论我是生是死,你都觉得害怕。可是现在,我彻底消失后,你便不会再害怕了。”   朱碧看着他,觉得他好熟悉,又好陌生。   她恍恍想着,那晚,她看到他突然消失,原来是他就在那时候死了。他又突然出现,原来是以鬼魂的方式出现。原来那时候,她的心跳突然就停了,一直呆呆地等着他,不是无缘无故的。   变成鬼魂的他,身上有阴气,没有影子。朱碧早该注意到的,可她就是没注意到。   她想到这一路,他和她一样呆在马车中,他对她千好万好,他早就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一直瞒着她……   一点点、一丝丝,抽丝剥茧般,疼痛感骤起,缠绕着她,直把她压得喘不过气。   她好害怕。   她好绝望。   从小到大,无论是人,还是艳鬼,她都没有这样害怕过。像被在火上烤,又在水里浸,心一抽一抽地疼,没有办法。她该怎么做?她该怎么办?   谢起走过来,抱住她。他俯过来亲她,他的嘴唇,冰凉冰凉的。他在她耳边轻声,“阿碧妹妹,不要害怕,我再也不会影响到你了。”   说完,他便消失了。   是那种彻底的消失。   魂飞魄散后,他会到哪里呢?   朱碧瘫坐在地,看着月光,看着湖水,“谢起,你好、你好……”狠心。   这个尘世间,最该放弃的,和最不该放弃的,都是爱情。   她抱着膝盖,哭得喘不过气。她小声哭泣,大声嚎哭,捶着地面,打着自己,她哭得像小孩子一样。可是没有人来哄她了,再也没有人了。   她和他相识十来年,聚少离多。   她的青春岁月中,只有他一个人。   他答应过阿爹,要陪她,要照顾她。   那么多年,时光如针,她早就离不开他了。   她是想杀掉他,想留住他,可她从未真正做到。   却是他拉着她的手,亲手杀了自己。没有了他,不用等待,不用害怕……是么?   “我其实……不是那样想的啊……我只想你好好的……只要你好好的,虽然害怕,可是我可以忍耐呀。”   可是如果你真的不在了,我的存在,又为什么呢?本来是为了你而变成艳鬼的我,如果你都不在了,我又是为什么存在呢?   作者有话要说:快完了,然后就可以发新文了! ☆、第75章 回到青显      流水淙淙,漫无边际的黑夜背景下,少女裙裾上沾着泥点,面上全是泥土和泪水混在一起的污迹,抬手一擦,秀美的面容沾的泥点更多。   朱碧翻开芦苇丛,从水边,找到了谢起的尸体。   她把那具冰冷的尸体搬上岸,从怀里掏出干净的手帕,给他擦干净。她看到他向来如玉般好看的面容,血迹斑斑,擦掉了污渍,却擦不掉他面上的伤口。她拉着他的袖子,一寸寸摸上去,肋骨早就摔断了。   那天晚上,起尸书开启后,他下山找她,却被死亡扼住咽喉。他从山上滚了下去,他的魂魄站在原来的地方,走向一直等着自己的少女。其实那时候,他已经知道,她再不会等到自己了。   少女自己衣裳凌乱肮脏,却一点点拉开他的衣襟,眷恋无比的,用帕子一寸寸擦去怀中尸体上的伤。她把帕子浸水,洗了又擦,擦了又洗,多想把他身上的所有伤口都擦去。   她又抱着怀中的尸体,施展法术,从他手腕一寸寸向上摸。手过后,断裂的骨头一点点相合,血肉模糊的痕迹在她手中的红光中消失。虽然她在做无用功,虽然她知道他不会醒来,可是她还是做得这样认真。   少女身上的灵力散发很乱,法光一层层挥扬开,四面的鬼气躲开,不敢招惹这个疯狂中的少女。可是这个少女,把自己身体中的灵气,一点点注入这个僵冷的尸体中。   一道怨灵站在她身后,“谢起已经死了……他的魂魄都不在了。”   朱碧说,“走开。”   那怨灵沉默一会儿,叹气,“你抱着他的尸体,有什么用?你让他的尸体恢复原状,有什么用?他不会再醒来,他的血液不会再流动,胸口不会再跳……”   朱碧静静说,“可我只有他的尸体了。留不住他的人,我只能留住他的身体。”   怨灵不再说话,他将这个少女骗回来,就是为了让她看到谢起已经死了。他有种很痛快的感觉,虽然你们杀了我,可是你的爱人也死了,我该开心。但他一路跟着少女,他看到少女留不住夫君的魂魄,看到少女大声哭泣,看到少女跌跌撞撞地下山,疯狂地寻找爱人的身体……他又看着她毫无节制地、把自己的灵力给那具尸体——那具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了的尸体。   艳鬼的红光荡开,法力波动不安,怨灵也有些受不住。他皱眉,“你不能这样把灵力都给他……你会受不住的。”他感觉到艳鬼周身的气息混乱,有些灭亡一切的哀伤。   果然,在他话落的时候,就看到朱碧的嘴角,开始往下滴血。在离开琼州的时候,她刚恢复好的灵力,为了和鬼门对抗,又开始衰弱。等在屏山的时候,那剩下的一点点灵力,已经让她行动不便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把所有的灵力聚在手上,一寸寸修复谢起的身体。   于是,她自己便开始流血。   怨灵骇然。   他看到那个纤弱的少女,让那具冰冷的尸体恢复成了翩翩如玉的佳公子相貌,眉骨细而长,睫毛安静地垂落,眼眸紧闭,唇线娟秀,那样的清正端丽,乌黑长发铺地。那具尸体,他躺在少女怀中,就像只是沉睡,并不是死亡。让人觉得,在下一刻,他便会睁开眼,对少女微笑。   朱碧的泪水,落在他苍白的面上。   怨灵看到纤细的少女站起来,吃力地把比她高一个头的青年背在背上。她弯着腰,挪着步,背着这个青年,向山外走去,融入黑暗中。   怨灵上前,“你灵力枯竭,这时候不应该离开……”   朱碧说,“走开。”   怨灵问,“你去哪儿?要不要我帮你?”   朱碧说,“我带谢哥哥回家,不用旁人帮忙。”   她吃力地背着青年,他的头颅,死寂地落在她肩上,毫无生气。长发从后散下,乌黑一片。她湿润的长发和他干枯的长发混在一起,风中,紧紧相连。即使她已是艳鬼,即使他只剩下一具尸体,她终究还是和他在一起的。   朱碧仰头,泪眼朦胧中,看到天空有闪亮的流星划过,一颗颗,映着她的世界。恋人们等星星老,黑夜实在难熬,日夜颠倒过后,天荒地老没有一点儿意义。那所有美好感情所引起的依恋,都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   她想到好多好多的过去——   朱碧恹恹坐在窗前,端着一碗苦药,望着窗外的白云,给远方的谢起写信;   阿爹去世,他陪她一起撑起朱府,他说这是他们的家,他娶她,不会让她一个人;   她变成艳鬼,在青显城外找到颓废的谢起,她紧紧抱着他,对他哭着喊,“眼睛能看到你,耳朵能听到你,还能跟你说话……我是存在的呀。”;   朱碧在古画中一次次经历生死离别,朱碧在记忆之城和他第一次争吵,朱碧在琼州和鬼市中的青年看烟花烂漫……   少女侧头,安静地看着青年沉睡的侧脸,哽咽道,“谢哥哥,我知道你没有那么喜欢青显……可是那是我们的家。我们离开那么久,总是要回去的,是不是?”   “我知道你不喜欢青显,可我实在不知道你喜欢哪里,那只能委屈你一点儿,和我回青显了。”   因为灵力衰竭,她不能用法力,背不动他,走几步,便跌坐在地,又摔了他的身体。少女就爬过去,又用帕子擦去他面上的污渍,再次背起他,走出这里。   她哭着,又吃吃笑,“你是我一个人的了。”因为你不在了,你终于成我一个人的了。狠心的谢哥哥,我恨你。   天地那样大,世界那样冷,少女背着青年,在山路上无声跋涉,在黑夜中踽踽彳亍。身后的人早已死亡,她的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自己麻木的走着,摔倒,再走。她湘黄裙服在山路上拖曳,泥点污水一大片,拖拖踏踏。   她背着那个不会醒来的人,走在他们自己的世界中。   ☆☆☆   “阿、阿碧姐姐?!”谢休一把推开静女,看到了门前坐着的脏兮兮少女,还有她怀中抱着的冰凉尸体。他看着狼狈的朱碧,心中骤痛,一阵阵几乎要把他击晕,花费很大的力气,他才能勉强住心神,往她怀中的人身上看去。   早已死亡多日,因少女的灵力而保持着死前形象,没有腐化。那个苍白的青年,安静而死寂,身边全是他的亲人,他也不能睁开眼,看一看。   朱碧扶着门,“好了,我送他回家了,我走了。”   谢休怔怔看着哥哥的尸体,说不出话。静女拉住她,“朱碧姐姐,你等一等……你总要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她手才一碰朱碧,便觉得她手骨比以前更为纤细,一点儿肉都没有。才碰她,便如最后一根稻草被压倒,朱碧倒了下去。   静女傻傻抱住朱碧晕倒的身体,无措地看向谢休。   谢休背起哥哥的尸体,对静女说,“先不要让阿碧姐姐走……若是哥哥没救了,我们得保证,阿碧姐姐好好的。”   静女点头。   这会儿功夫,门前已经聚了好多提着灯笼的百姓,笑呵呵,“谢小公子这么晚,还没睡啊?”笑脸看到谢休背着的人,一下子就僵住了,“这、这、这是……”   谢休扯动嘴角,很是吃力,“我哥哥死了。”   他把将军府大门,当着众百姓的面,沉沉关上。一会儿,听到外面的哭声——   “谢将军真的死了?”   “还以为谢将军只是离开青显,还好好活着呢。”   ……谢休想,这些百姓,真的很喜欢谢起吧。谢起守护青显好多年,即使他离开了,这些百姓,也从来没忘记过谢起。谢起他总是对青显表现得抵触,可是他真正的家,只有青显。   谢休总不想回到青显承担自己该尽的责任,可是这一刻,他突然想到:如果青显不是我的家,我就没有家了。   ☆☆☆   朱碧醒来,把静女和谢休离去后、她和谢起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干巴巴的,目光自始至终的无神。谢休沉默,谢起在最后,还算计了阿碧姐姐一把。而谢起,则选择了彻底死亡。   在他们说话的空当,静女一直没说话,只用一双黑得透亮的大眼睛,盯着朱碧。她看着朱碧面若桃李,柳眉杏眼,朱唇雪腮,在光线并不好的屋中,少女的美丽,如同白绢上映着一缕皎洁的月光,浮动着,照亮整个屋子。   静女再看看镜面中自己的容貌。   她得承认,分离一段时间,朱碧变得比她更漂亮了。   静女知道,自己是一等一的美人儿,世上少有比自己漂亮的。自己那种如同明珠般的美丽,让朱碧一开始都有些吃醋。可这么快,朱碧明明还是那张脸,却就是让人觉得很惊艳。   静女抿唇,“阿碧姐姐,你变漂亮了。”   朱碧没吭气。   谢休本有些不以为然,可他又无比了解静女,静女沉默安静,很少说话,但一旦开口,又少有废话。之前因为看到谢起的尸体,他没有多关注朱碧。这会儿听到静女的话,他把目光往朱碧脸上一放,那种风情美艳,让他这个熟悉她的人,都不由心神有片刻的恍惚,面色辣红、心头直跳,硬生生移开视线,才缓和过来。   谢休跳起来,指着朱碧,“你、你、你!你成了真正的艳鬼了!”   朱碧没否认,“为了保住谢哥哥的身体,我灵力衰竭,没有控制住自己,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又无所谓道,“反正我活着,就是为了谢哥哥。谢哥哥不在了,我就算成了真正的艳鬼,也没什么。”   她低下头,温柔地看着床上安静睡着的谢起尸体,手指滑过他的面容,柔声,“你别担心,就算我成了真正的艳鬼,我也不会和别的男人乱来,我只要你的。”   谢休升起一股颤栗感,这样的朱碧,温柔地和一具尸体说话,就算那人是他的哥哥,仍让他觉得古怪。好一会儿,他才咳嗽,目光闪烁,“可我怎么听说,成了艳鬼后,不和男人那个的话……就得魂飞魄散呢?”   朱碧笑如春水,“魂飞魄散,有什么不好?我便可以陪着他了。”   谢休心头一哽,怔怔看着她。   少女垂头,看着旁边的尸体。那样的诡异深情,又让少年红了眼圈。   谢休想:我知道阿碧姐姐很爱哥哥,但我不知道她这么爱他。哥哥不在了,她一定比我更伤心。所以我就算有些难过,就算有些怨她毁了哥哥,我也不能让她知道。她已经很伤心了,我不能再刺激她了。   静女在旁边迟疑一下,“朱碧姐姐……你要不要,那个,让叔叔入土为安呢?”她不知道朱碧愿不愿意让谢起的尸体入土。她觉得只有这样,才算是对尸体最好的归处。可是朱碧抱着尸体走了一路,她为了这具尸体耗费了自己的灵力,她说不定不愿意谢起的尸体离开她。   朱碧却温柔地笑,“好啊,该入土为安的。阿休,让谢哥哥睡在我阿爹旁边,等我魂飞魄散了,你把我的尸体和谢哥哥埋在一起。”   她说完,甜蜜地笑起来,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憧憬道,“那样,我就和谢哥哥永远在一起了。”   谢休抓住静女,逃离出阴沉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屋子。出门的时候,他头撞在门板上,匆匆推开,又撞到了檐下的柱子,直撞得头晕眼花。转头,看到静女沉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谢休干干道,“没事儿,我就是太急了。”   静女望着他,缓缓道,“阿休,别难过,我陪着你。”   因为这一句,少年满不在乎的脸上,睫毛轻轻一眨,眼眶一红,泪水就落了下来。他侧头,抿起唇,呼吸急促。静女走过去,展开双臂,将他抱在怀中。   谢休闷声,“他选择魂飞魄散……其实我早就知道他的选择。那个混蛋,他为什么是我哥哥……我恨他。”   静女轻声,“我知道,我爹娘走的时候,我也恨过他们。”   谢休抱着她一会儿,听到大院门外有声音。他静静听了一会儿,目中闪出暗色,“不行,谢起不能就这样死。他死了,阿碧姐姐怎么办?我们谢家的人,怎么能这样向命运认输!”   静女目光闪烁,“虽然是魂飞魄散,但我也觉得,叔叔不像是轻易认输的人。”又侧耳倾听外面的声音,看谢休闪烁的目光,静女沉默下来。   她想:阿休和叔叔是亲兄弟,他们心意相通,或许,他知道该怎么办,知道叔叔的选择到底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12月09号【也就是下周一啦】完结,同一天开新文《嫡女之花开富贵》。   先放个简介撒:   她有个被称为空间的金手指,然后里面除了书啥也没有。   她又有个喜欢的小哥哥做青梅竹马,然后他要娶别人。   她还有父疼母爱,然后十三岁时父亲病逝。   穿越为世家小姐,慕兰音很忧伤——被人逼成天下闻名的才女神马的,好蛋疼。   明明前世她喜欢打打杀杀的嘛! ☆、第76章 谢休谈判      朱碧坐在白色的世界中,依偎在棺材旁边,看青显百姓来来去去,在堂中烧香叩拜,又一个个哭得眼泪汪汪。她和谢起的棺材坐在堂后的暗室中,静静看着这些百姓。听他们说,他们有多敬重谢起。   谢休和静女在外面安排丧事,那个青葱的少年,也慢慢长大,站在厅外,背影挺直瘦削,和谢起那么像。她眨眨眼,谢休还是谢休,不是谢哥哥。不过阿休被百姓们围着,也没有表示丝毫不耐烦。朱碧心中叹然:不喜欢青显的阿休,也决定像谢哥哥一样,守护青显吗?   丧事三天,很快过去。谢休和静女找到朱碧,问她有什么打算。   朱碧说,“我要去酆都。”   “?”   朱碧解释,“就算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去酆都找钟九首。我想问他,魂飞魄散后,那些散掉的魂魄到了哪里。有没有一种可能,让谢哥哥醒过来。”   灯火照耀着她明艳动人的侧脸,落在她长翘的睫毛上,轻轻一扬,便是一个世界消散又重聚。朱碧说,“月刹,有狐,秦月容……他们为了爱人,都付出很重的代价。这些代价,我未必是不能承受的。”   她笑一笑,“你们不用担心我,真的。我现在已经想通了——如果谢哥哥能活过来,自然是最好的;如果他醒不过来,也没关系,我也会很快魂飞魄散,去陪他的。”她轻声喃喃,“谢哥哥只要等我一段时间,不会太长的。”   谢休和静女对视一下,没有对她的选择质疑。要谢休说,他也觉得朱碧这样挺好的。起码有个希望,不会像行尸走肉一样。谢起和朱碧的爱情,死亡已经不会让他们痛苦了。一个人,是替两个人一起活的。生死在他们眼中,一点儿意义都没有,他们总是要在一起的。   朱碧问谢休,“你呢,阿休?要替你哥哥,守护青显吗?”   谢休点头,“没错,我已经决定。”   朱碧笑,“真好,谢哥哥也会高兴的。”   谢休道,“唔。”   他们又说了一些话,朱碧没问谢休和静女是不是要在一起。他们还年少,还有大把的时间,朱碧也没心情去关心那些。她在青显走了一圈,又见到家家户户在为谢起烧纸钱。她心中感动,想这些可爱的百姓,他们心中真的有谢哥哥!谢哥哥没有白做那么多的善事。   朱碧离开青显后,青显还是那个青显。   天下着雨,静女打着伞,道一户人家,递给那家一些银两,细声,“多谢你们为叔叔超度,不过还要继续做下去,我和阿休会感谢大家的。”   那户人家连连摆手,“你们太客气了!谢公子为青显做这么多事,我们不过在他死后,心里念着他两句,这还需要什么感谢?姑娘这样客气,让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静女微笑,伞下俏脸微展,“每户人家都送了银两的,不能单你们不要。”   送完银两,她又撑着伞,去下一户人家。那家人在门口,看着年少的少女背影袅娜,向下一户送银两,心中感叹,“谢小公子对谢公子倒真的挺好的……可惜,谢公子这么年轻,就……哎。”目色哀伤,想到谢起那个早逝的妻子。没想到过了不到两年,谢起也死了。   他家人推推他,“别多想了,我们多给谢公子烧点纸钱吧,希望他在阴间能过得好一些。”一家人连连称是。   静女回到家中,收了伞,去寻谢休。看到谢休在暗沉的屋中,点着灯,在念咒语。看到她进来,问,“大家没有不耐烦吧?”   静女摇头,“大家都是一直夸叔叔,感激叔叔为青显做的事。”她走到谢休跟前,看到谢休面前那本咒语书,疑问,“你确定这样管用吗?要不我们请个道士什么的吧。”   谢休摆手,“心诚则灵,心诚则灵!”他笑,“谢混蛋如果还在的话,一定会感激我为他做的。我都忍不住要赞叹自己了,我真是个好兄弟啊!”   静女莞尔,笑了一下,又很快淡去,掩去目中的担忧。谢休这样做,只是试验,会不会管用,他们都不知道。   ☆☆☆   两月后,夜深人静,外面风声很大,各种奇怪的声音也在耳边呼啸着。静女睡不着,起身去外面,竟撞上从另一头的屋中摸出来的谢休。谢休目中闪着光,拉着她的手,小声,“有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   静女微讶,“……你那个法子,还真管用啊?”   谢休得意,“我多聪明啊。”口上这样说着,他拉着静女,便大刺刺往院子里走去。反正,如果他招来的是他想要的东西,他就算警惕也没用。次之,如果只是一般小盗贼,就凭他和静女的身手,也别想占到便宜。   院中,乌云盖月,红衣大汉和数鬼,已经结了结界在此。看到他,红衣大汉笑一声,给庄严黝黑的面孔添一抹生气,“哦,谢起的弟弟,哈。”   谢休顿一顿,“你是?”   红衣大汉呵呵两声,“你天天在我耳边念叨,把我烦得不行。等我来了,你却不认识我?”他振振衣,“我是钟九首。”   谢休大喜,“钟先生,幸会幸会!”   钟九首摆手,无奈道,“你比你哥还要虚伪啊,青显百姓日日把酆都折腾的我没法呆,你又天天念念叨叨的,我要再不来见你,阎王殿下就该找我问话了。说吧,你要做什么?”   谢休问,“我想让我哥哥复活。”   钟九首笑两声,“啧啧,和我谈判,是要付出代价的。”他虽然这样说,面上却无异色。   谢休和静女对视两眼,心中都有了悟。他们曾听朱碧说过,许多鬼魂,都可以和钟九首谈判。代价等值,钟九首便会允诺他们要的东西。谢休让青显百姓天天烧纸,自己又拿着古书念各种招鬼的咒语,就是为了可以和钟九首谈判。   其实一开始,他们心中也是忐忑的。谢起按说,是魂飞魄散了。魂飞魄散后,还有救么?他们身为凡人,是不是有资格和钟九首谈判?不过那都是见到钟九首以后的事了。   而现在,谢休终于见到了钟九首,心中也有了底。朱碧说的不错,钟九首不是毫不讲道理的人。他并不是像传说中那样,见鬼必收。他身为众鬼之首,管理酆都,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只要人间和鬼界秩序安然,各种等价约定,他是会同意的。而且,谢休说的是让谢起复活,钟九首却没有露出异色,也没有说“魂飞魄散的人怎么能复活”。   谢休心中喜悦:说明钟九首真的有办法!   谢休道,“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我哥哥能复活。”   钟九首说,“谢起魂飞魄散了,他不可能活过来了。”见少年一急,他接着说下去,“别急,他能存在,能和朱碧在一起,只是不能再做人了。”和朱碧谢起打交道过几次,他也查了查这家子的事,对他们的那点儿纠葛很清楚。   谢休问,“如何做?”   钟九首道,“其实你们最该感谢的,就是青显百姓了。他们日日诚心感念谢起,意念不止,日日如是,让酆都来往过路都看得一清二楚。我本想着,谢起死后过段时间,他们就能消停,我就不用来一趟了。若是人人都这么念,我还不得烦死?”他笑一笑,“我也没想到,青显百姓竟是真的这么喜欢谢起。两个月的时间,每日的纸钱,从未停过。传到酆都的念想,也从未有一日衰竭。正是如此,我才必须走一趟。苍生为重,鬼界不能不顾百姓心念。”   谢休默然,他没想到,青显百姓,会对哥哥这样好。他只每日送他们一些银两,要他们为谢起烧纸钱。他没有想到,那些百姓,是真心喜爱谢起,真心希望谢起能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他想着,这些可爱的百姓……是他们的善心,救了谢起。我以前没有那么关心他们,我真是错了。那么,我有生之年,我绝不离青显半步,我将守护青显,让他们的善心没有白费。   钟九首又道,“不过想让谢起醒来,光是百姓们的意愿,还是不够的,还需要你们做点儿事。”他侃侃而谈,“鬼魂散后,飞入天地间,将化为‘荒’,随着万物尘埃而消灭。我可以把百姓们的意愿,化为聚魂珠,交给一直跪在酆都城口的朱碧。她将用聚魂珠,在整个人间,收取谢起魂魄化为的‘荒’。当所有的‘荒’都被聚到聚魂珠上,魂魄将聚起。以朱碧的灵力,可以用聚魂珠把谢起的魂魄实体化,变作魅,谢起就能醒来了。只是变作魅的谢起,将仅以朱碧的意识而存在。也就是说,当有一日,朱碧不再爱谢起,谢起将再次死亡。这一次,就真的没办法再醒过来了。”   静女面上现出喜色。   谢休直接松口气,高兴道,“太好了!我一点儿也不担心。阿碧姐姐当然会让他醒过来,她那么爱他。我相信只要阿碧姐姐存在一日,我哥哥就能存在一日。他们这次,是真的同生共死了。”   钟九首看他高兴,笑得古怪,“呵呵,当然。这是朱碧要做的事。不过谢休,你不要忘了,我助人,是要付出代价的。而现在,根本没有等值的代价。那些百姓对谢起的意念,也只够做聚魂珠用。”   静女莫名有种不安感,拉拉谢休的衣袖,欲言又止。   谢休垂头,苦涩笑,“是,当然。”他吸口气,“我来付这个代价,你不要找阿碧姐姐了。她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再给不出你更值钱的东西了。我哥哥还要靠着她而活,我不能让她出事。”   钟九首点头,他也是这样想的。   谢休问他,“可是,我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让你满意呢?”   钟九首手中出现一本书,他翻开两页,说给谢休听,“青显无双,谢氏长流,这是你们谢氏的命数。自你开始,谢氏将永驻青显,才智比天高,算尽因果,天下无双。不过你也知道,世上是不应该存在这样的一族,阎王和我,不会看着一个家族,以一家治天下,和鬼界抢因果。”看谢休有话要说,他摆手,“别否认,你这次能让我出现,不就是用青县百姓来要挟鬼界吗?若我不出现,保不齐你还会出什么样的招。你想让谢起复活,便必须给出我想要的东西。”   谢休问,“继续说,你要我做什么?让谢氏消失?”他目中闪着深思的光。   钟九首笑了,“我要是敢让你消失,你肯定会告我一状。我要的,是你们谢氏算尽天机所应该付出的代价。没有人,可以窥视天命。谢起若要醒来,谢氏一族,将受诅咒,人口代代艰辛,四十岁将成为你们的大劫。”   谢休沉默不语,为了谢起,让谢氏子孙后代……承受诅咒之力么?   他又一想,四十岁是大劫,却不是说四十岁必死。其实还是有转机的,不是?再说……唔,子孙后代的事,如果真如钟九首所说,谢氏那样厉害的话,四十岁大劫的事,就让他们去考虑吧。而他谢休,现在只想救自己的哥哥!   谢休说,“好,我同意。”   钟九首笑,“那你或者谢起,就成为谢氏的罪人了。他们生生世世的苦难,都因为你这一句‘同意’。小公子不用再想想?”   谢休傲然道,“我们姓谢的,从不认输!他们若是怨我,只能怪他们没本事,不能改天命。只会怨天怨地的人,不配为我谢氏子孙。”   钟九首点头,赞叹地看他两眼,刷刷几笔,把书一合。鬼雾一散,他人就去了。   院中出现的一切,都像是幻觉,从未出过似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完结,放最后一章和一章关于月刹流光的番外。同一天发新文《嫡女之花开富贵》。   然后,在文完结之际,我可以弱弱求大家动动手指收藏一下我的专栏不?   专栏: ☆、第77章 最终话      谢休和静女走遍青显,向那些百姓道谢,谢他们日日念着谢起。众人不好意思,没想到谢休这样客气。看少年身形抽长,欠身行礼的模样,郁郁青青,长至千寻。心神一恍惚,像是看到那时候的谢起,一户户走遍,问他们是否安好,是否受战乱之苦。百姓红了眼圈,看那少年和少女相携离去,心中默想着:希望谢小公子像谢公子一样,护住青显,不让青显在战乱中消失。   谢休和静女出了城,去祖坟看望谢起。谢休在哥哥墓前长久伫立,看着下人跪着烧纸钱。静女站在他身后,有一刻恍惚觉得,这样沉默冷然的谢休,和叔叔真像。   她看到谢休静静的,向朱家和谢家坟墓跪下,起誓道,“生生世世,青显不负谢氏,谢氏不负青显,至此起。”   静女看着他站起,目中闪烁光芒。谢休回头,对她微微一笑,突然叫她,“静女。”   “嗯?”静女应一声,想他怎么突然这样了。   他说,“我今年十六了。”   静女看着他,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他又说,“钟九首说,四十岁将是大劫。我觉得吧,我该成亲了。”   静女眨眨眼,突然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低下头,手搅着腰带,有些无措。阿休么……他跟她这样说,是她以为的那个意思么?她离开沙城后,就一直和他在一起。心里自然也是欢喜他的,可是,总觉得怪怪的。但她又不知道,如果她不和谢休在一起的话,又该怎么办。   谢休笑,“走吧,我们回去办喜事。”   静女被他一句话呛住,咳嗽起来。抬头的时候,他已经走了,留她一个人在后面红着脸咳嗽。静女嘀咕,“什么办喜事?你连问我都没问过啊,怎么就决定了呢。”   看那少年背影挺直,翩然风华,似什么都不在乎,又似什么都藏在心中。他走路的姿势,傲然又张扬,充满活力。那是她一直没有的东西,是她一直想要的东西——   静女慢慢笑起来,去追他。好吧,他不需要问,因为他知道答案。   如果她不和他在一起,她不会在叔叔离开之后,跟他回青显。如果她不愿意,她不会陪他做这么多的事。   不问,也有不问的道理。   “姓谢的,都这么张狂么?”静女嘀咕,谢起张扬在内心,谢休张扬在外表,他们还真是一对兄弟啊。当然,也有张扬的资本。   ☆☆☆   酆都阴雨绵绵,来往过客,都向一直跪在酆都外面的少女投去奇怪的眼神。朱碧不为所动,一直跪在这里,她要跪到钟九首答应那一天。   她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她只能来酆都求钟九首了。   钟九首终于过来了,让她起来,道,“跟我来。”   朱碧扶着跪得酸痛僵硬的膝盖,跌跌撞撞地追着钟九首的步伐去。钟九首向忘川奈何的方向行去,朱碧心中不解,也只能跟上。离忘川奈何的方向越近,她开始看到,天空中往下飘落着血色纸船,一直不停。钟九首停下,看着她。   朱碧伸手,一只纸船落在她手上,她看到了纸船上歪歪扭扭的字迹,“保佑青显谢起平安。”   她心中微震,手一颤,那纸船便从她手中脱落,飘向忘川奈何。她追几步,又抓住一个纸船,颤抖地去看。这些纸船,都写着祝福谢起的话,有的简短几个字,有的絮絮叨叨说着谢起在青显的旧事,有的担心谢起还在不在阴间。   朱碧好像看到青显百姓那一张张淳朴的脸,她捂住唇,感激着他们。她比谢休更知道,能够传到酆都的意念,该是何等强大。这些百姓,他们一直记着谢起,他们没有忘了谢起。   这让她心中好受些,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在为谢起努力。   她真想跟谢起说,“你看,大家都很喜欢你。你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这么护着青显了。如果你知道,一定会对青显喜爱的,是不是?”   钟九首叹气,“我很烦恼啊,这些血色纸船,已经飘了两个多月了,我再不想办法,阎王殿下就该找我问话了。”   朱碧却是咬着唇,又哭又笑,看那些纸船上的字,像是没听到钟九首的话一般。   钟九首含笑,“有一个办法,能让谢起醒来,你不想听么?”朱碧的目光,这才落到他身上。钟九首咳嗽一声,便把自己去往青显的事说给朱碧听。到他这个层次,凡事都不需要隐瞒,他连谢休的代价都直说了。朱碧目光光芒流转,静静听着,并没有插话。让钟九首很满意,他虽然引领百鬼,但真的很烦哭哭啼啼的人。有什么话就说,万事都有代价,不想付出代价就得到目的,在鬼界,是绝对不可能的事。这个朱碧看着像是娇滴滴的小姑娘,幸好没给他来哭哭啼啼的一套。要是跪下来又哭又喊地求他,就够他烦了。   朱碧垂眼,“万事都有代价,既是阿休选择的,我也不说什么了。”到了这一步,已经不能说到底是谢起误了她,还是她误了谢起。而她和谢起,将一直欠谢休。   可是那都没有什么关系。   谢休是她和谢起的弟弟,他心甘情愿救他们,不为任何目的。若她总是矫情来矫情去,倒让谢休为难了。   她对钟九首说,“我将走遍人间,收回谢起的魂魄。”并欠身,向钟九首道谢。   钟九首点头,手在半空中一划,漫天血色纸船飞向他怀中,他开始施法,鬼气波动,一颗明亮的珠子,在他胸前慢慢成型,光芒由黯淡转为灿然夺目。四周过往的鬼怪,都被他的法力所引,往后急退。一个个,都好奇地看着钟九首,和钟九首身边的那只艳鬼。   钟九首最后,将聚魂珠交到了朱碧手中,笑,“艳鬼因情而化,不如轮回。你这样的艳鬼,倒也少见,我就提前祝你和谢起终成眷属了。”   朱碧道,“不用你提前祝福,我一直都是他的妻子。”   钟九首粗眉一扬,看那少女抱着珠子,飞离酆都。钟九首负手站在奈何桥上,慢慢转开了目光。   千年万年,他引领百鬼,为他们的喜怒哀乐做各种事,那些属于人间的情绪,和鬼界无关,他早已麻木。神对人类的感情,总是理解不了。但即使理解不了,他也允许这样的存在——   “人间,真是一个永远有奇迹的地方啊。”   他摸着下巴,想着自己该不该找个时候,也去人间转世历练一番呢?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每日都有不同的故事,很是让神好奇,好奇着好奇着,便动容了。   ☆☆☆   朱碧来往人间,靠聚魂珠的力量,寻找谢起的魂魄。她心中变得安定,不再有什么别的想法,只剩下这一个目的。她时时帮助人类,也年年去青显看谢休和静女。呆在这个人间,让她觉得无比舒服。   看到聚魂珠一日比一日亮,她便觉得高兴,好像已经能看到谢起重新站到了她面前。她现在,终于理解谢起说的那句话了,终于知道什么叫“绕路行之”了。   这日,她遇到一个艳鬼,两人都是相助一个村落的人,碰到面,出村的时候,便聊了起来。朱碧成为艳鬼时日不多,比起旁的鬼怪,已经觉得自己灵力充沛。但和对面那个美艳无比的红衣艳鬼比,她的灵力,简直就是一滴水和大海的区别。   当然,这和她们成为艳鬼的原因不同。   对方是千年艳鬼,而她,只是被迫走上这条路的小小艳鬼而已。朱碧对风情万种的红衣艳鬼很有好感,因她之前认识的那个艳鬼,行事张狂,做着各种坏事。而这个艳鬼,却像她一样,帮助着人间的人。   她们互相说了自己的故事,都让人叹然。   朱碧说,“前辈,你已经很好了,马上就可以投胎去见你的情人了。”   对方轻轻一笑,魅色流转,风情无时不在。朱碧愧疚,比起对面那个,她这个艳鬼真不称职。红衣艳鬼看她两眼,说,“你要聚夫君的魂魄,也没什么。只是我看你灵力很弱,比起一般鬼当然够了,也要支撑你的性命,却不够了。我看你最多也就一两年的时间……到时你夫君还没醒来,你先魂飞魄散了,那就糟糕了。”   对这个,朱碧倒是看得很开。展颜一笑,“不怕,我魂飞魄散了,就可以和谢哥哥在一起了,我很期待呢。如果不魂飞魄散的话,我就一直收取谢哥哥的魂魄,总要一天,让他醒过来。”又颇为不好意思,“我自成为艳鬼后,从未做过坏事。谢哥哥说,我一直帮助人类,可以让我的命数更改。或许这样,我会活得久一些。”   对方讶然,好一会儿才道,“这个、这个……我倒是没听过呢,一般艳鬼没有这样的,若是为了做好事,干嘛还要做艳鬼呢?做艳鬼,本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害人啊。”她顿一顿,笑道,“不过你说你都活了好几年了,看来命数确实变了。不过改变的这点,对于艳鬼却远远不够。你这样积累灵力的法子,也太慢了。”   朱碧笑笑,没说话。她总不能希望来场天灾人祸什么的,让所有人生不如死,她一个个去救吧?她在人间最重要的事,还是为了谢起的魂魄。   红衣艳鬼笑道,“不过,妹妹你不用担心,遇到我,是你的好事。我即将投胎,又不用吸取人的精血修行,这样多的灵力,对我已经没什么用,我给你九成灵力吧,先让你活够几百年。几百年的时间,照你这种积累灵力的笨办法,也该有成效了。”   朱碧又惊又喜,又有些担忧,“这样,好么?会不会对你魂魄有损伤?”   红衣艳鬼柔柔笑,“不会。我其实并不是什么善心人,我本满心怨念,要杀尽天下有情人。是为了我的情人,我才选择在人间做善事,和他一起偿还我过去的冤孽。妹妹你为了你夫君甘为艳鬼,又从未杀过一人……我心中很羡慕你,也很欢喜把我的灵力给你,让你能够和你夫君重逢。”   她说着,周身法雾绯红一片,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而招展,磅礴的法力,向朱碧身上传去。朱碧做艳鬼以来,还从未见过如此强大的灵力。这是对方千年的修为,愿意将九成给她。她心中感激,又庆幸自己一直以前,好歹有谢哥哥耳提面命,没有走向错误的道路。   若她今日和旁的艳鬼没什么区别,对方也不会对她上心了。   传完法力后,红衣艳鬼已经有些虚弱,朱碧上前扶她,她摆摆手,面色虽苍白,神情却很愉悦。她转身,随便走了一个方向。朱碧怔怔看她妖娆如花开的步履一会儿,追上去一步,“前辈,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雾气在黑夜中弥漫,红衣曼妙在雾中渐行渐远,却能听到她的声音,仍是含着笑,带着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魅惑,“我叫结衣。”   黑夜雾中,红衣艳鬼声音宛转悠扬,低低哼着一个遥远的曲子,“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年月。”她的名字,便是“千回结衣襟,结尽百年月”的结衣呀。   朱碧看她走远,不知为什么,心中略有怅然。   ☆☆☆   又一年春节,除夕夜晚,青显雪飘千里,路人无一行人。   远远的,一黄衣少女和一青衣公子走上街头,少女目色璀璨,乌溜溜的,打量着四周,又仰头,和青年说着话。青年低头,拂去她发上的雪花,神色间,包容宠溺。   少女推开他的手,往前跳着跑几步,回过身,站在飞雪中,冲男子笑道,“谢哥哥,来追我呀。”   青年白她一眼,“幼稚。”依然不紧不慢地走着,态度闲适,完全不顾少女扁嘴的动作。   这对人儿,自然是谢起和朱碧了。   朱碧扁嘴,等他走过来,伸手道,“幼稚怎么啦?我不幼稚点儿,不就成老妖怪了么?不管,路上雪滑,我要你背我。”看青年不理她,硬是跳到对方背上,抱着他脖颈死活不下去。   谢起失笑,扶住她的臀,把她往上推一推,才让自己的脖颈舒服一些,笑道,“我欠了你的。”   朱碧笑,凑过去亲亲他的脸,“不要不高兴,我疼你。”   大雪飘然,青年背着少女,走在大街上,说说笑笑,态度亲昵。便是偶尔出来的行人,看到他们,也露出羡慕神色。   终于到了谢府门前,朱碧从谢起背上跳下来,把一封信塞到门缝里,拍手一笑,“好了,这是我们今年的情况,给阿休的新年礼物!”   谢起说,“静女马上要生第二胎呢,你不想看看你的小侄子么?今年咱们先不走了,留在青显吧。”   朱碧惊喜,“好啊!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青显呢。”   谢起笑一笑,扶着她,“没有不喜欢,只是年少时总觉得青显束缚了我。现在想来,不过都是少年时的恃才傲物罢了。真正说来,青显才是我们的家。”   朱碧道,“所以那时候,你死后,我才把你的尸体带回青显的。我也想,青显才是我们的家。”   谢起哭笑不得,揉揉她的脸,“大过年的,尸体来尸体去,死不死的,不必这么不吉利吧?”   朱碧扭头,已经去拍门了。好一阵子,管家出来,见到他们,连忙进去通知主子了。他们这些下人,虽然不知道这对夫妻和家中公子夫人是什么关系,但起码知道,每次他们来的时候,公子和夫人都十分高兴。   等人的功夫,朱碧拉着谢起,坐在门口,仰头看黑如稠的暮色深处,雪花纷纷然然地飘洒,将整个世界点缀成银装素裹。朱碧向后,轻轻靠在谢起怀中,由他搂抱着。   她拉过谢起的手,让他的大拇指和自己的大拇指相抵,看雪花穿梭在他们的手指尖,落在他们手上,因为感觉不到温度,雪花长久不化。   朱碧微笑,“谢哥哥,来,发誓,说一个‘永远’。”   谢起低头,亲亲她的眉眼,却没有说话,又遭来少女的一瞪视,却是满眼笑意。   在黑夜的雪中,他们紧紧抱在一起,虽然他们不会有生生世世,永生永世,却可以一直在一起。这样,就很好了。他们很惜福,很快活。   再没有什么,可以分开他们了。这样真好。   静女和谢休出来时,便看到门边坐着的夫妻,也不禁露出笑来。   (——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点击进入我的专栏收藏:   ☆、番外第78章 月刹流光 我坐在荒凉的破庙门口,看着那么多的人来人去。他们愿意给旁边的小乞儿几枚铜板,却谁也不肯看我一眼。我低下头,搂着身体,觉得有些冷。 我叫月刹,因为是鬼胎,村里的人,没有人喜欢我。 他们都想让我死。 可是我偏偏命硬,一直活着。 我一直恨恨地想,你们要我死,我偏偏不死。该死的是你们,是你们这些从来不肯帮助我的人! 但是七岁的时候,收养我的寺庙师父也死了。我记得他死前对我抱歉的眼神——我不要他的抱歉,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了。他死后,世上再没有人喜欢我了。 我猜得不错,老师父才死,我便被从寺庙赶了出来。 从七岁到十五岁,我已经这么大了,但我从未得到世人的怜悯,一个也没有。 现在,我只能坐在少有人烟的破庙门口,期待着来这里的过客,不认得我,可以施舍我一些。我不要铜板,不要衣服,我只要一口饭就好。 余光中,我看到一个白衣公子从远而来。来往这里的过客,向来风尘仆仆,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我在这里,看到很多人来往。可我确认,我从来没见过像这个公子这样,长得这样……让人觉得舒服的人。对的,舒服,不仅仅是好看。 他背着包袱,走入我的视线中,眉骨清奇,眸色有些淡,却很专注。他嘴唇线条娟秀,像是衔着千言万语般。 我往黄昏后的破庙躲了躲,这样好看的人,向来很嫌弃我的肮脏。我看着他,觉得他白衣纤尘不染,气质超然,像天上的神仙一样高贵。这样的人,肯定很讨厌我的存在。 我心中又开始愤恨了:凭什么?我凭什么要遭受这样不公平的对待?!那些人死,都是有原因的,凭什么都说是我克死的?我要是能克死人,全天下人都死光吧! 在我晃神的时候,那白衣青年竟然走到了我面前,我低着的视线,看到他的白衣衣角,一点儿尘土都没有。我想,他一定有别的事,才停在这里的,和我没有关系。可即使这样想着,我却觉得心跳有些快,心里难受:我多希望有人为我留步。 他蹲了下来,一个馒头伸到我视线中。 我错愕地抬头,看到他宽和怜惜的笑容,“你叫什么?”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在和我说话? 他疑惑,“一个不够吗?”又从包袱里掏馒头给我,见我只看着他不说话,一下子,四五个馒头就到了我面前。 我傻眼地看着他,掐自己一把,觉得不是幻觉,就猛地把所有的馒头往自己嘴里塞,吃得急促,害怕他收回去。他真是个好心的人,看我吃得急,又连忙倒水给我喝。 我已经确认,这是个不食人间疾苦的贵公子了! 趁现在,赶紧吃!等他进了村,从村里人嘴里听说我不祥,肯定会对我露出厌恶的神色。反正他再也不会来看我了,不吃白不吃! 第二日,我没有再去破庙,我在村外四处溜达着。昨天的馒头,已经让我觉得不饿了,我今天一天都不用再吃东西了。可我不去破庙,不是因为我不想吃东西。而是我害怕见到昨天的那个人。我害怕他去破庙,我又怕他不去破庙。最好的法子,就是我自己不去那里了。这样,即使他开始对我害怕了,再不敢接近破庙,我也可以安慰自己:是因为我自己没去,并不是他像别人一样对我惊恐。 这世上的人,我太习惯他们对我避之不及了。 我一直磨蹭到太阳快下山,才往破庙走去。可是我抬头,看到了他坐在我昨天的位置上,撑着下巴,神色淡然。他和人说话的时候,神情温和。当他不和人说话的时候,那种神情,便像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一般,超凡脱俗。 那时候,我只是觉得他和旁人不一样,他和人的距离,总是那么远。 我总说他像神仙一样美好,可是我没想到,他竟真的是神。 我走过去,他笑着问我,“你昨天还没告诉我呢,你叫什么?” “月、月刹。”我古怪地看着他,他怎么不怕我呢? 我迟疑半天,结巴问,“你,没受伤吗?” 他愣一愣,“为什么我要受伤?” 我说,“每个碰到我的人,要么死,要么伤,你没事吗?”看到他果真没事,我很是高兴,“看,我不是带有诅咒!你就好好的没事!” 他含笑不语,看着我。在他的目光下,我突然觉得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勾勾自己的衣角。 以后,他时时来看我,送我吃食,送我衣裳。我在他的关照下,也像个正常的十五岁姑娘了。我很是高兴,这么多天过去了,他都没死! 他没有死!!! 我问他叫什么,他说不知道,还让我给他取名。我叫他“流光”,因为我觉得他这么好,就像流光一样,很容易转瞬即逝。我不知道他听出来我的意思没有,但他只笑着说好。 我以为他只对我好的。 可是一次,我进村里去,却发现了真相。四周人依然看到我就躲着走,我置之不理,我有流光疼惜我,才不管这些路人呢!我远远看到了流光的身影,正要向他打招呼,然后看到他和一个女子柔声说话。那样温柔关切的神情,和对待我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我站了好久,直到都看不到他了,我才慢慢往村外走去。心里有些恨他:他对我好,竟不是独一无二的!他若不能让我成为独一无二,我也不用把他当独一无二! 那晚,我抱着膝盖睡得不安,醒来后,竟看到他坐在旁边,望着外头的月亮出神。我本想和他说话,可想到下午时看到的,心里又有根刺,不想理他。 他却发现了我醒来,说,“我该离开这里了。” 我心中沉下,更是没话说了。 他又道,“你在这里,总是没人喜欢。月刹,你愿意和我走吗?” 那时候,我怀疑自己听错了。我知道他对我很好,我只不知道,这种好,可以让他愿意带我离开这里。我看着他,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他凭什么这么好? 又想到,他对我的好,又不是独一份的。我才不稀罕! 我傲然拒绝,心里却在默默吐血。好吧,我脾气向来很坏。只是从来没有人在乎我,从来没人知道。我知道他没有嫌弃我,才表现自己的本性。就是不知道,我的坏脾气,会不会把他吓跑呢? 流光没有被我吓跑,只是被我弄糊涂了,“为什么不和我走?”他心里定以为我都这么惨了,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我心中一直怨念着下午时他对别人的好,我一直记着,在他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心里还在记挂着下午的事!他一直念念叨叨,说会怎么对我好,怎么让我过上好日子。听他非要从我这里得到个答案,我嗤之以鼻,心中一狠,想着,反正他总会讨厌我,干脆让他讨厌到底吧。 我自暴自弃道,“除非你娶我,让我做你的妻子,只对我一个人好。你要能做到这些,我就和你走。” 他果然被我吓住了,怔怔看着我,半天说不出个字来。 我低下头,不理他。 然后,我听到他轻声,“好。” 我惊奇看他,他垂着眼,神色平静,好像吃饭喝水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我没吭气,看着他,心中疑惑,是幻觉吧? 他抬头,看我一眼,又低下头,轻声,“我说好。” 我扑到他怀中,抱住他的腰,感觉到他身体僵硬,我却只觉得高兴无比。十五年了,我总算找到有个人把我放在心上了,对不对? 我恶狠狠威胁他,“你要是对别人比我好,我就杀光天下人,再杀了你,然后我自杀!” 他道,“不会的。” 我听到他双唇颤动,说了几个字。很久后,我才知道他当时说的话,“你是我命定之人。” ☆☆☆ 我跟着流光离开了那个破村子,哼,他们厌恶我,自有人喜欢我。我才不委屈自己留在那个地方,我有流光就好。我缠着流光,让他每天发无数次誓,我拼命要吃这个,要买那个,天天跟他无理取闹。 呃,我不是真的无理取闹。 就是流光这个人吧,他的存在感真的特别超凡脱俗。 我一不凑到他跟前,他淡然冷漠的样子,就像在神坛上一样。我知道他是国师,他还天天打坐。只有我缠着他的时候,他才像是走下了神坛,有了属于人的表情。 一开始,流光是无条件对我好,我说什么,他就点头答应。 我岂会满足这样?当然不! 我虽然没有过情郎,可我以前天天在那个破村子的破庙门口坐着,众生相,我什么时候少见过了?我天天给流光开发新表情,我起码知道,一个人喜欢你,绝对不是像流光这样,成天除了“好”,什么也没有。 渐渐的,他会对我嗔怒,对我无奈,对我低声说教。 我每天见到他的时候,他会笑着和我说话,问我今天的安排,而不是总等着我凑到他跟前。他终于会主动和我说话了,可喜可贺! 那天晚上,我死赖到他屋中,非要跟他说话。他被我缠得没办法,竟然说,“月刹,不如我教你习字吧。” 我当时从后抱着他的脖颈坐在床上,听到他说习字,也很有兴趣地点头。不管什么事,我其实就是想和他呆在一起。如果我能够变成一个口袋,我都恨不得把自己缝到他身上去。 可是流光却说,“你这是痴念太重。”屁,谁理他! 我想着,流光是国师,做他夫人,肯定得略通文墨吧?流光对我这么好,我总不能大字不识,让他丢脸吧?我很愉快地答应她学字——其实如果我一开始知道他拿《道德经》《周易》这样的书来教我习字,我一定抵死不从的。 谁、谁要变得像他一样清心寡欲呀!我的目标明明是要把他拉入红尘的好不好?! 可是清心寡欲的流光欺负大字不识的月刹,把我拐去习字了,每晚都要读书写字,我好痛苦。虽然我很喜欢和他在一起,可是不要读那些无聊的东西嘛。跟我说一说有趣的事情都比天天“天法道”好啊,亲爱的情郎! 我睡眠不足,悔恨万分。可是他对我笑一下,我就三魂走了七魄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日早上,我无精打采地坐在下面喝茶,等流光下楼。小二看我一直打哈欠,大早上的客人又不多,便跟我聊天,“你夫君真是生猛啊,天天把你折腾成这样。” 我心有戚戚,握住小二的手泪眼汪汪,“是啊是啊,他太生猛了!” 整个客栈瞬间静下,流光正好下楼,差点摔倒,我连忙跑过去扶住他。周围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两个。流光瞪我一眼,去结账了。 我虽然对于他有表情很高兴啦,可是……他凭什么瞪我啊?我在夸他呀! 当然,后来我终于从小二嘴里套出来,大家以为的意思,和我以为的意思,是不一样的。夫妻睡一个房间,睡一张床,睡一袭被子……我气得直捶桌!我从来没有过! 流光从来没提过夫妻是这样的,不是我以为的口头上说一说! 我什么都不懂,不知道很正常,可是他怎么会不知道?他就是故意的! 更讨厌的是,我和流光明明什么也没做,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做了,我白担一个名!太吃亏了。 于是晚上,再到住店的时候,我死缠烂打,非要跟他住一个房间。他从来拿我没办法,而且他也想不到我早就开窍了,自然答应下来。我回到房间,赶紧让小二先打了水,洗了澡,然后喊流光去洗。 流光默默站在水盆边,看了好久,都不动。 我推推他的腰,凑过去,“怎么啦?” 他神情古怪地看我一眼,连忙转头,闷闷说一句,“没事。”可我眼神多好啊,我看到他流鼻血了。我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拿毛巾擦着湿发,不明白他为什么流鼻血。不过等他再回来,我发现他不再流鼻血了,就愉快地把这件事放过了。 主要是我不放过也不行。我一追问“你为什么流鼻血,是不是病了”,他就瞪我一眼。被他连瞪十几眼,我也有些生气了,我关心他,他还莫名其妙跟我生气! 不理他! 我要进行我的下一步! 趁他洗澡的功夫,我偷偷拿出小二送给我的春宫图,坐在床上认真研究。这两个小人儿姿势好奇怪,看得我稀里糊涂。我凑近,再拉远,再拉近。我左看右看,斜着看,歪着看,还是有些不太清楚。这画的也太模糊了!起码清楚告诉我你到底要画什么啊。 我听到流光脚步声,抬头看到他擦着发走过来,招呼他,“流光你帮我看看,这画的什么呀。” 流光嗔一声,“你又搞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坐在我旁边,拿过我手中的画册,我期待地看着他,希望他能解释给我听。 流光只扫一眼,平静的神情瞬间变了,脸色突地一红,把画册远远丢开。 “哎!”我连忙要去追,他把我拦住。 我追问半天,他才支吾道,“没什么,就是一些武功招式。你又不习武,看那个没用。” 我眯眼,凑到他眼皮下,“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他看我一眼,又飞快垂下眼,声音都是蚊子哼哼了。 我一把拉过他衣袍,“流光,休把我当傻子!要是武功招式,你脸红什么?你都不知道你一害羞,就不敢看我!” 他被我弄得无法,可就是嘴硬,“月刹,真的没什么。” 我才不信他!他连夫妻应该睡一张床都不告诉我! 我突然有了绝佳主意,高兴地跳下床穿衣,“你不告诉我,我去问小二,上次就是小二告诉我的……” “哎呀!”我尖叫一声,被他搂住腰,压到床上。 他按住我的手,在我上方,垂眼看着我,呼吸喷在我面上。他从来那样清淡,笑起来又让人如沐春风,垂下眼又通常是安然恬淡的模样。可是这时候,我看着他,突然有些口干舌燥。 他低头,吻上我的唇,轻声,“别问别人,我告诉你那是什么。” ……第二天,腰酸背痛后,我把画册撕了,因为我终于明白那是什么了。 流光坐在床上,又对着我露出清淡的笑。可现在,看到他这样的笑,我却有心跳加速的感觉。 我怔怔看着他,想,我真是喜欢这个人!喜欢死了!喜欢得不得了! 那是我和流光最开怀的时光,他真是对我好。那段时间,是我几百年来忘不了的美梦。 一直到他封我入石中火,一直到百年后我遍寻不到他,一直到我成为厉鬼为祸世人,一直到我跟在为神的那个流光身边……我永远都记得,那天早晨,我醒来时,第一次对他的心动。 从石中火开始,我的生活,便是一场噩梦。我恨他,可我从未想过,如果不遇到他,我会怎样。千万次,让我选择千万次,我都想遇到他。我从不后悔,我只怪天命,只怪我不够好。 我爱的人呀,无论他是神,还是凡人,我都爱他。 无论他对我冷淡,对我宽容,对我憎恨,我都爱他。 作者有话要说:  点击进入我的专栏收藏: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bookben.cn/】